不過,嘉靖在位時間雖長,政績卻乏善可陳。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二月,時任戶部雲南司主事的海瑞,向嘉靖皇帝呈上了轟動朝野的《直言天下第壹事疏》。戶部主事官
價正六品,相當於現在的司局級幹部,在當時則是壹個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職位。明代官制,戶部有尚書壹人,正二品,相當於部長。侍郎二人,正三品,相當於副部長。這三個,都叫“堂官”,由皇帝直接領導。部以下,設司(戶部有十三個司)。司的官員,有郎中(正五品)、員外郎(從五品)和主事(正六品),都叫“司官”。再下面,則有壹大群八品、九品的辦事員,比如照磨、檢校之類,是為“吏員”。部裏的工作,大事有堂官做主,小事有吏員張羅,司官的任務並不重。何況自明孝宗弘治(嘉靖的伯父)以來,治理司務的只有郎中壹人,員外郎和主事只在授官之日出席而已,實際上是閑差。然而海瑞雖然級別不高,責任不重,事情不多,卻“位卑未敢忘憂國”,對國家的命運前途充滿擔憂。他在戶部無所事事,就琢磨朝政。這壹琢磨不要緊,海瑞發現,嘉靖壹朝的政治,竟然可以概括為十六個字:“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堪稱壹塌糊塗。而且天下的臣民,對嘉靖皇帝也極其不滿(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甚至用他的年號來挖苦他,說什麽“嘉靖嘉靖,家家皆凈”,堪稱民怨沸騰。
那麽,事情為什麽會弄到這個地步呢?究其所以,就因為嘉靖這個皇帝不好。怎麽個不好?昏聵多疑(心惑)、剛愎殘忍(苛斷)、自私虛榮(情偏)。隨便舉個例: 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老頭子病重,太醫徐偉奉旨前往診治。當時嘉靖坐在小床上,龍袍垂地,徐偉遲疑不敢前進。嘉靖問他為什麽不走過來。徐偉說,皇上的龍袍在地上,臣不敢進。診視完畢,嘉靖就下了壹道手詔給內閣,表揚徐偉。嘉靖說,徐偉的話,最能體現他對君父的忠愛之情。因為他說的是“皇上的龍袍在地上”,而不是“皇上的龍袍在地下”。這又有什麽區別呢?嘉靖說,區別很大——地上,人也;地下,鬼也。徐偉聽到傳達,當時就嚇出壹身冷汗。地上地下,這在壹般人那裏是沒有什麽區別的。我們平時說話,也是地上地下不分,哪有那麽多講究?按照嘉靖的邏輯,臣下壹言不慎,豈不是就要招來滅頂之災?
嘉靖要求臣下極其苛刻,對待自己卻極其放縱。他這個皇帝,在位四十五年,倒有半數以上年頭是不上朝的。他從嘉靖十八年(公元1439年)起就不視朝,從嘉靖二十壹年(公元1542年)起就不進宮。幹什麽呢?躲在西苑,修齋建醮,整天和道士鬼混。而且,他聽信道士的鬼話,也不和皇後、太子見面,因為據說他們父子二人命相相克。所以海瑞認為,嘉靖不但從政治的角度看不是好皇帝,從倫理的角度看也不是好父親、好丈夫。如果拿君臣、父子、夫婦這“三綱”來衡量壹下,就會發現原本應該成為全體臣民道德楷模的皇上,居然壹綱都談不上: 任意懷疑、謾罵、屠殺臣僚,是不君(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對親生兒子毫無教誨養育,連面都不見,是不父(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與皇後分居,躲在西苑煉丹,是不夫(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於夫婦)。這樣壹個人,能把國家治理好,那才是咄咄怪事!
實際上嘉靖也無心治國。他最關心的只有兩件事情,或者說兩個問題。壹是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活夠歲數,二是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地玩夠女人。只要能夠實現這兩個目標,即便把整個帝國都押上去,他也在所不惜。
道士們據說就能夠幫助嘉靖實現自己的“理想”。因為道教主張的,正是長生不老,甚至肉體飛升,而且“壹人得道,雞犬升天”。更加妙不可言的是,道教“養身之道”的有機組成部分和重要組成部分之壹,便正是所謂“房中術”。按照嘉靖寵信的道士邵元節、陶仲文等人的理論,養生是不必節欲的。相反,如果掌握了房中秘術,多次與童貞處女性交,還能起到采陰補陽、延年益壽的作用。這實在是太對嘉靖的胃口了。對於他來說,長壽固然是重要的,但如果必須禁欲,活那麽長又有什麽意思?現在好了。縱欲和養生竟可以並行不悖相得益彰,這真讓皇帝陛下心花怒放。
然而這種以少女身體為煉丹鼎爐的“采陰補陽”,對於女性而言無異於身心摧殘。何況宮女們還要黎明即起,在日出時分采集甘露供嘉靖飲用;還要向嘉靖提供初潮的經血,供他煉丹。這種由少女經血、中草藥和礦物質煉成的“紅鉛丸”,其實是壹種壯陽藥,內中含有從人尿(當然是童男童女的尿液)中提取的性激素。嘉靖服用以後,便要在這些少女身上發泄獸欲。這實在讓人忍無可忍,終於在嘉靖二十壹年(公元1542年)發生了“壬寅宮變”。十月二十日晚上,以楊金英、邢翠蓮為首,十余名宮女決定謀殺嘉靖,而且差壹點就用黃綾布把他在床上活活勒死。我們知道,謀反,是要滅九族的。弒君,也是要判剮刑的。所以,許多公卿將相即便大權在握,也不敢輕易動此念頭,何況手無寸鐵的弱女子?不難想象,如果不是嘉靖太過荒淫暴戾,她們斷然不會鋌而走險。
謀殺皇帝的宮女都被淩遲處死,嘉靖卻也有了壹個借口,從此不回大內。皇上不住在宮裏,自然也不上朝。於是,他便在西苑永壽宮安營紮寨,修齋建醮,做起道士來。
修齋建醮也叫齋醮。什麽是齋醮呢?就是建立道壇,齋戒沐浴,向神仙祈福。這時,必須向皇天上帝呈奉奏章祝詞。這個奏章祝詞通常用朱筆寫在青藤紙上,叫“青詞”,也叫“綠章”。這事道士是幹不來的,得靠詞臣。最好的詞臣自然是內閣大學士。我們知道,明清兩代是沒有宰相的。皇帝壹人身兼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直接領導六部。這當然忙不過來,得有人協理。協理的部門就叫“內閣”,其實是秘書處;協理的人就叫“大學士”,其實是高級秘書。不過,久而久之,六部離皇帝越來越遠,內閣離皇帝越來越近。但有大事,皇帝往往向內閣垂詢,交六部執行,大學士就從制度上的秘書變成了實際上的丞相,因此也可以打壹個引號,稱為“宰相”。
內閣大學士既然原本是秘書,主要工作是替皇帝披閱奏章起草文件,文字功夫是沒有問題的。他們既然能夠替皇帝草擬詔書,自然也能夠替皇帝撰寫青詞。於是,以嘉靖的人生目標為中心,道士和閣臣開始分工合作。道士炮制春藥,閣臣炮制青詞;道士煽風點火,閣臣舞文弄墨。如此這般,嘉靖壹朝的政治豈能不烏煙瘴氣?
然而內閣大學士們心甘情願。這些家夥比誰都清楚: 要想青雲直上,就得討好皇帝;要想榮華富貴,也得討好皇帝;要想永保平安,還得討好皇帝。皇上既然就好這壹口,咱們又有的是時間精力聰明才智,何不奉獻壹點?所以,嘉靖壹朝的閣臣,不少都是寫青詞的好手,甚至除了撰寫青詞,其實不會別的。比如袁煒、李春芳,後來還被稱作“青詞宰相”。總之,在嘉靖治下,要想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就必須是青詞寫手。
嚴嵩當然也不例外。
嚴嵩的青詞也是寫得極好的,曾經壹度無人能夠望其項背。青詞並不好寫。那是壹種賦體的文章,要求能夠以極其華麗的文字表達出皇帝對上天神靈的敬意和誠心。嘉靖求仙心切,性子又急,所以青詞總是供不應求,常常能把那些閣臣憋死。然而嚴嵩卻有求必應,得心應手。這並不奇怪。嚴嵩原本就是頗負盛名的詩人,文學修養很高,自然長袖善舞。嚴嵩又盡心,使出渾身解數,殫精竭慮,揣摩鋪張。結果壹來二去,竟然只有嚴嵩壹個人寫的青詞能讓嘉靖滿意(醮祀青詞,非嵩無當帝意者)。
於是嚴嵩“入閣拜相”,在嘉靖二十壹年(公元1542年)八月(也就是“壬寅宮變”前兩個月)拜武英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成了“宰相”。這時嚴嵩已經六十多歲,卻“精爽溢發,不異少壯”。入閣以後的嚴嵩當然還要撰寫青詞,但更重要的還是“揣摩聖意”。嘉靖雖然是個混蛋,卻不是昏君;雖然躲在西苑,卻沒有大權旁落;雖然整天求仙問藥,卻壹刻也沒有放松對朝廷的控制。許多重大政治問題,嘉靖都是自己已有成見才去咨詢閣臣的。因此,閣臣的本事,就在於能夠摸清嘉靖的心思,說出皇帝想說的話,甚至皇帝想說而不方便說的話。嚴嵩正好就有這樣的本事。他和他的兒子嚴世蕃,差不多每次都能把嘉靖的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所奏自然“甚合朕意”。這在嘉靖看來,是嚴嵩父子忠心耿耿,勤於王事;在別人看來,則認為皇上對嚴嵩言聽計從。至於嚴嵩,當然不會說穿其中的秘密。他們父子正好趁機欺上瞞下,以售其奸。
但是,智者千慮,必有壹失。奸者千慮,大約也難免壹失。嚴嵩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這壹生,是成也青詞,敗也青詞;成也揣摩,敗也揣摩。當然,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遇到壹個更厲害的對手,壹個能夠“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他對付別人的辦法來對付他,最後置他於死地的人。
摘自《帝國的惆悵》 作者:易中天 出版社:文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