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彼林
埃林.彼林(1877壹1949),保加利亞作家。重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兩集、幽默作品《我的煙灰》等。
壹陣肆虐的狂風從遙遠的樹林裏刮來兩顆種子,隨意將它們分撒在田野裏。雨水將它們潤濕,泥土將它們埋藏,陽光給它們溫暖。於是,它們在田地裏長成了兩棵樹。
最初,它們十分矮小,然而無心的時間把它們高高地拉離地面。它們便能眺望得比從前遠多了。
它們也能彼此看見了。
田野十分遼闊,直到那蔥綠的平原的盡頭,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樹木,只有這兩株遠遠分隔著的樹,形影相依地佇立在田野中間。它們的枝丫縱橫交錯,仿佛是些用來丈量這曠野的奇怪的標尺。
它們遙遙相望,彼此思念,彼此傾慕。然而,當春天來臨,生命的力量給它們溫暖,充盈的液汁在它們體內流動起來時,它們心中也勾起了對那永有的、同時也是永遠離開了的母林的思念。
它們會心地搖動著樹枝,相互默默地打著手勢。當壹只小鳥像壹種心念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的時候,它們就高興得戰栗了起來。
狂風暴雨來臨時,它們惶恐地東搖西擺,折斷了樹枝,嗚嗚地呻吟叫喊,仿佛想掙脫地面,雙方飛奔到壹起,緊靠支撐,並在相互擁抱中獲得解救。
夜晚到來,它們消失在黑暗中,重又被分隔開來。它們痛苦得如同病魔纏身,它們祈求地仰望天空,期望快快給它們送來白日的光輝,以求再能彼此相見。
如果獵人和幹活的人坐在它們中壹個的影子下休息,另壹個就憂傷地喃喃低語,沈痛地訴說孤獨的生活多麽苦惱,離開親人的日子過得多麽緩慢、沈重、沒有意義;它們的理想因得不到理解而消失;它們的希望因不能實現而破滅;找不到慰藉的愛情多麽強烈,沒有親情的處境多麽難以忍受。
陳九瑛 譯
雲杉和松樹
佩.科契奇
佩塔爾,科契奇(1877—1916),前南斯拉夫作家。主要作品有三卷本小說集《山上和山下的故事》等。
從光輝明朗的空際溢出生機盎然閃爍歡快的光芒。
杜鵑淚這令人睡意正濃的早開的山花四處飄香。濕潤的林中草地上,妄自尊大的藜蘆傲慢地伸展著綠葉,而在陽光溫暖下幹燥而多石的地方,業已腐爛的去年的蕨科植物叢中,處處香氣襲人的紫羅蘭也已初露新綠。
鳥兒響亮地同聲啼囀鳴唱,歡天喜地地抖動著身軀,在樹枝上飛來飛去。縷縷炊煙從熏黑的煙囪裏緩緩升起,無憂無慮地輕輕飄向晶瑩剔透的蔚藍色天空,消失在傲然矗立於村莊上方蒼翠的雲杉樹林裏。
碧空如洗、陽光明媚的天空下,雲杉和松樹傲然挺立,雄偉蒼勁,巋然不動。它們總仿佛憂傷不已,沈思綿綿。萬物為生命復蘇而歡呼雀躍,而它們呢?無論大地是春、是夏、是秋,還是冬,它們都無動於衷!它們永遠是那樣的冷漠陰森,悲傷惆悵,因為它們的心兒在呻吟,然而卻無人聽見;它們淚珠漣漣,然而卻無人看見。
每當我眺望它們的時候,我內心備感沈重。大自然為何對我心愛和珍惜的雲杉和松樹這般嚴酷?
我的雲杉,我的松樹,我也失去了壹切希望;我的生活也同妳們的生活壹樣充滿了默默的隱憂,因而,心兒也在呻吟,但這呻吟無人聽見,眼淚也在流淌,但這眼淚卻無人看見。
啊,我知道,妳們銳利刺人的松針,那是凝固了的眼淚,而妳們的壹身綠裝,那是對從不向我們綻開笑容的常青之春深深的思念,默默的思念!……
心兒在呻吟,但無人聽見;眼淚在流淌,但無人看見。
高韌 譯
張愛玲——愛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壹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壹聲:“噢,妳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麽,他也沒有再說什麽,站了壹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妻,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壹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妳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壹步,也沒有晚壹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壹聲:“噢,妳也在這裏嗎?”
巴金——海上日出
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時天還沒有大亮,周圍非常清靜,船上只有機器的響聲。
天空還是壹片淺藍,顏色很淺。轉眼間天邊出現了壹道紅霞,慢慢地在擴大它的範圍,加強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陽要從天邊升起來了,便不轉眼地望著那裏。
果然過了壹會兒,在那個地方出現了太陽的小半邊臉,紅是真紅,卻沒有亮光。這個太陽好像負著重荷似地壹步壹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後,終於沖破了雲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顏色紅得非常可愛。壹剎那間,這個深紅的圓東西,忽然發出了奪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發痛,它旁邊的雲片也突然有了光
有時太陽走進了雲堆中,它的光線卻從雲裏射下來,直射到水面上。這時候要分辨出哪裏是水,哪裏是天,倒也不容易,因為我就只看見壹片燦爛的亮光。
有時天邊有黑雲,而且雲片很厚,太陽出來,人眼還看不見。然而太陽在黑雲裏放射的光芒,透過黑雲的重圍,替黑雲鑲了壹道發光的金邊。後來太陽才慢慢地沖出重圍,出現在天空,甚至把黑雲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紅色。這時候發亮的不僅是太陽,雲和海水,連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李健吾——雨中登泰山
從火車上遙望泰山,幾十年來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話來,就覺得過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傳統壹筆債似的。杜甫的願望:“會當淩絕頂,壹覽眾山小”,我也壹樣有,惜乎來去匆匆,每次都當面錯過了。
而今確實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裏。天是灰的,心是沈的。我們約好了清晨出發,人齊了,雨卻越下越大。等天晴嗎?想著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悶。盼到十壹點半鐘,天色轉白,我不由喊了壹句:“走吧!”帶動年輕人,挎起背包,興致勃勃,朝岱宗坊出發了。
是煙是霧,我們辨認不清,只見灰蒙蒙壹片,把老大壹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壹個嚴實。古老的泰山越發顯得崔嵬了。我們才過岱宗坊,震天的吼聲就把我們吸引到虎山水庫的大壩前面。七股大水,從水庫的橋孔躍出,仿佛七幅閃光黃錦,直鋪下去,碰著嶙嶙的亂石,激起壹片雪白水珠,脫線壹般,撒在洄漩的水面。這裏叫作虬在灣:據說虬早已被呂洞賓渡上天了,可是望過去,跳擲翻騰,像又回到了故居。
我們繞過虎山,站到壩橋上,壹邊是平靜的湖水,迎著斜風細雨,懶洋洋只是欲步不前,壹邊卻暗惡叱咤,似有千軍萬馬,躲在綺麗的黃錦底下。黃錦是方便的比喻,其實是壹幅細紗,護著壹幅沒有經緯的精致圖案,透明的白紗輕輕壓著透明的米黃花紋。——也許只有織女才能織出這種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來了,我們拐進王母廟後的七真祠。這裏供奉著七尊塑像,正面當中是呂洞賓,兩旁是他的朋友李鐵拐和何仙姑,東西兩側是他的四個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呂洞賓和他的兩位朋友倒也還罷了,站在龕裏的兩個小童和柳樹精對面的老人,實在是少見的傳神之作。壹般廟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誕,造型偶爾美的,又不像中國人,跟不上這位老人這樣逼真、親切。無名的雕塑家對年齡和面貌的差異有很深的認識,形象才會這樣栩栩如生。不是年輕人提醒我該走了,我還會欣賞下去的。
峻青——秋色賦
時序剛剛過了秋分,就覺得突然增加了壹些涼意。早晨到海邊去散步,仿佛覺得那蔚藍的大海,比前更加藍了壹些;天,也比前更加高遠了壹些。
回頭向古陌嶺上望去,哦,秋色更濃了。 多麽可愛的秋色啊! 我真不明白,為什麽歐陽修作《秋聲賦》時,把秋天描寫得那麽肅殺可怕,淒涼陰沈?在我看來,花木燦爛的春天固然可愛,然而,瓜果遍地的秋色卻更加使人欣喜。
秋天,比春天更富有欣欣向榮的景象。
秋天,比春天更富有燦爛絢麗的色彩。
妳瞧,西面山窪裏那壹片柿樹,紅得是多麽好看。簡直像壹片火似的,紅得耀眼。古今多少詩人畫家都稱道楓葉的顏色,然而,比起柿樹來,那楓葉卻不知要遜色多少呢。
還有蘋果,那馳名中外的紅香蕉蘋果,也是那麽紅,那麽鮮艷,那麽逗人喜愛;大金帥蘋果則金光閃閃,閃爍著壹片黃橙橙的顏色;山楂樹上綴滿了壹顆顆紅瑪瑙似的紅果;葡萄呢,就更加絢麗多彩,那種叫“水晶”的,長得長長的,綠綠的,晶瑩透明,真象是用水晶和玉石雕刻出來似的;而那種叫做紅玫瑰的,則紫中帶亮,圓潤可愛,活象壹串串紫色的珍珠。……
哦!好壹派迷人的秋色啊!
我喜歡這絢麗燦爛的秋色,因為它表示著成熟、昌盛和繁榮,也意味著愉快、歡樂和富強。
啊,多麽使人心醉的絢麗燦爛的秋色,多麽令人興奮的欣欣向榮的景象啊! 在這裏,我們根本看不到歐陽修所描寫的那種“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意蕭條,山川寂寥”的淒涼景色,更看不到那種“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的悲秋情緒。
看到的只是萬紫千紅的豐收景色和奮發蓬勃的繁榮氣象。因為在這裏,秋天不是人生易老的象征,而是繁榮昌盛的標誌。寫到這裏,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歐陽修把秋天描寫得那麽肅殺悲傷,因為他寫的不只是時令上的秋天,而且是那 個時代,那個社會在作者思想上的反映。我可以大膽地說,如果歐陽修生活在今天的話,那他的《秋聲賦》壹定會是另外壹種內容,另外壹種色澤。
我愛秋天。
我愛我們這個時代的秋天。
巴金——星
在壹本比利時短篇小說集裏,我無意間見到這樣的句子:
“星星,美麗的星星,妳們是滾在無邊的空間中,我也壹樣,我了解妳們……是,我了解妳們……我是壹個人……壹個能感覺的人……壹個痛苦的人……星星,美麗的星星……”我明白這個比利時某車站小雇員的哀訴的心情。好些人都這樣地對藍空的星群講過話。他們都是人世間的不幸者。星星永遠給他們以無上的安慰。
在上海壹個小小舞臺上,我看見了屠格涅夫筆下的德國音樂家老倫蒙。他或者坐在鋼琴前面,將最高貴的感情寄托在音樂中,呈獻給壹個人;或者立在藍天底下,搖動他那白發飄飄的頭,用贊嘆的調子說著:“妳這美麗的星星,妳這純潔的星星。”望著藍空裏眼瞳似地閃爍著的無數星子,他的眼睛潤濕了。
我了解這個老音樂家的眼淚。這應該是灌溉靈魂的春雨吧。
在我的房間外面,有壹段沒有被屋瓦遮掩的藍天。我擡起頭可以望見嵌在天幕上的幾顆明星。我常常出神地凝視著那些美麗的星星。它們像壹個人的眼睛,帶著深深的關心望著我,從不厭倦。這些眼睛每壹霎動,就像賜予我壹次祝福。
在我的天空裏星星是不會墜落的。想到這,我的眼睛也濕了。
余秋雨——石築的《易經》
還是金字塔。現代有學者根據金字塔所包含的各種建造數據與天體運行規則的對應性、預見性,斷言這是古人對後人的壹種智能遺囑。
這用我的話來說就是,它們就像用巨石築建的《易經》,後人讀得懂就讀,讀不懂就獨處壹隅,等待著更遙遠的後人。
當壹切不可能已經變成事實矗立在眼前,那麽不妨說,金字塔對於我們長久津津樂道的文史常識有壹種局部的顛覆能量。至少,它指點我們對文明奧義的解讀應該多幾種語法,而不能僅止於在壹種語法下詞匯的增加。
本來也許能夠解讀壹部分,可惜歐洲人做了兩件不可饒恕的壞事。
第壹件是,公元前四十七年,愷撒攻占埃及時將亞歷山大城圖書館的七十萬卷圖書付之壹炬,包括那部有名的《埃及史》。
第二件事更壞,四百多年之後,公元三九○年,羅馬皇帝禁異教,驅散了唯壹能讀古代文字的埃及祭司階層,結果所有的古籍、古碑很快就沒有人能解讀了。
如果說第壹件事近似秦始皇焚書,那麽第二件事正恰與秦始皇相反,因為秦始皇統壹了中國文字,相當於建立了壹種覆蓋神州大地的"通碼",古代歷史不再因無人解讀而局部湮滅。
須知,最大的湮滅不是書籍的亡佚,而是失去對其文字的解讀能力。
在這裏我至少看到了埃及文明中斷、中華文明延續的壹個技術性原因。初壹看文字只是工具,但中國這麽大,組成這麽復雜,各個方言系統這麽強悍,地域觀念、族群觀念、門閥觀念這麽濃烈,連農具、器用、口音、飲食都統壹不了,要統壹文字又是何等艱難!在其他文明故地,近代考古學家遇到最大的麻煩就是古代文字的識別,常常是花費幾十年才猜出幾個,有的到今天還基本上無法讀通,但這種情況在中國沒有發生,就連甲骨文也很快被釋讀通了。
我想,所謂文明的斷殘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廢弛,而是壹大片壹大片黑黝黝的古文字完全不知何意。為此,站在尼羅河邊,對秦始皇都有點想念。
當法老們把自己的遺體做成木乃伊的時候,埃及的歷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卻讓中國歷史活了下來。我們現在讀幾千年的古書,就像讀幾個喜歡文言文的朋友剛剛寄來的信件,這是其他幾種文明都不敢想象的。
站在金字塔前,我對埃及文化的最大感慨是:我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卻不知道它如何構建;我只知道它如何離開,卻不知道它如何到來。
就像壹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巨人,默默無聲地表演了幾個精彩的大動作之後轟然倒地,摸他的口袋,連姓名、籍貫、遺囑都沒有留下,多麽叫人敬畏。
金字塔禁止人攀援,但底下的八九級,去爬也沒有人阻止。我爬上幾級,貼身擡頭,長久地仰望著它。它經過幾千年"做舊",已經失去任何細部的整齊,壹切直角變成了圓鈍,壹切直線變成了顫筆,因此很像壹種天造地設的自然生成物,但在總體上,細部的嶙峋仍然綜合成直筆。
金字塔在不聲不響之中也就撐開了兩筆,寫了中國的壹個"人"字。兩筆陡峭得幹凈利落,頂部直指太陽,讓人睜不開眼,只有白雲在半坡上殷勤地襯托。 聽到許戈輝在攝像機前說"永久",仿佛提到,再過五千年,它們還會是這個樣子。這便啟發了我的壹個想法--金字塔至今不肯坦示為什麽要如此永久,卻透露了永久是什麽。
永久是簡單,永久是糙礪,永久是毫不彎曲的憨直,永久是對荒漠和水草交接線的占據,永久是對千年風沙的接受和滑落。
無法解讀是埃及文明的悲劇,但對金字塔本身而言,它比那些容易解讀的文明遺物顯得永久。通俗是他人侵淩的通道,邏輯是後人踩踏的階梯,而它幹脆來壹個漠然無聲,也就築起了壹道障壁。因此還可以補充壹句--永久是對意圖的掩埋,是把復雜的邏輯化作了樸拙。
壹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下午,埃及開羅,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