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異行著稱於世,奇特詭譎的故事情節,異彩紛呈的人物形象,不同流俗的美學
理想,構成《聊齋誌異》的獨特風格。它既是中國文學的瑰寶,更是世界文學的
明珠。作者蒲松齡無愧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巨人。
蒲松齡生於明崇禎十三年(1640),卒於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字留仙,
號劍臣,別號柳泉居上;山東淄川縣(今淄博市淄川區)蒲家莊人,他的家族,
明萬歷以來也曾“科甲相繼”;但至蒲松齡時代,“為寡食眾,家以日落。”
(《述劉氏行實》)分居後,蒲松齡“數椽風雨之廬,十畝荊榛之產;賣文
為活,廢學從兒;納稅傾囊,愁貧任婦。”(《呈石年張縣公俚謠序》)十九歲,
“初應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第壹,補博士弟子員。”
(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此後則屢挫於鄉試,以歲貢終老。他壹生,除
了去揚州府寶應縣充當幕賓壹年,均設帳於縉紳之家;而在同邑西鋪畢際有家時
間最長,設館三十年,七十歲才歸老家居。七十六歲辭世。蒲松齡出生前壹年,
即崇幀十二年正月,第五次入關的清兵攻被濟南,積屍盈城;血腥洗劫殃及齊魯。
崇禎十七年,清兵再次入關擊潰李自成,建立清王朝,鎮壓各地抗清力量;
壓域黑雲彌漫全國。然而在兵連禍結之中,明中葉以後萌發的民主啟蒙思想依然
向前發展。清初,王夫之、黃宗轟、顧炎武、唐甄等人繼續批判宋明理學,思想
上閃現出更多的民主性光芒。歷史的災難、時代的思潮以及個人的遭遇,這壹切
對蒲松齡的思想和創作,必然有所影響,蒲氏狂癡招尤,孤憤著書,正是時代使
然。
其思想積極用世,憧憬仁政;他希望賦役征收應當。“念民膏”,刑名出入
應當“得民情”,工役興作應當“惜民力”,(代孫蕙作《放生池碑記》)黑暗
的現實雖然“罔念夫民命”,然而蒲松齡則終生堅持“利民濟物”的理想。他睥
睨邪惡,擺脫世俗的羈絆,追求心靈的自由,將自己的人生理想寫入《聊齋誌異
》。
清初人民飽經兵燹戰亂,其心靈創傷尚未平復。《聊齋誌異》有不少篇目,
隱約曲折地展示了那個時代的劫難。舉凡明末北兵入寇的“齊地大亂”、“濟南
大劫”,請初的……姜瓖之變“、”三藩之亂“、”謝遷之變“、”於七之難
“,《聊齋誌異》都曾觸及,雖然含蓄迷離,但都傾向鮮明:詛咒兵連禍結,悼
念受害人民。懷著對人民的深切同情,《聊齋誌異》更把批判的鋒芒指向整個社
會,斥之為”強梁世界“(《成仙》)。
在這個社會裏,“天子壹跬步,皆關民命”(《促織》);封建官府像陰司
壹樣暗昧(《席方平》);高級官僚惡德滿盈(《續黃粱》),下級官吏鄙瑣貪
婪(《梅女》),衙門公役則“無有不可殺者”。(《伍秋月》);至於地方豪
紳,更是依財仗勢,橫行鄉裏,《聊齋誌異》刺貪刺虐,全無畏忌。
明清兩代用八股取士,以強化其政治統治。蒲松齡五十壹歲才放棄應舉,雖
然他還不能自覺地否定這個制度,然而他卻能從舊壘中反戈壹擊,揭露科舉的弊
端與醜惡。《聊齋誌異》有相當數量的篇目,以嬉笑怒罵之筆譏刺科場衡文不公
以及賄賂公行。司衡無目,蓋因簾內諸官只熟悉八股濫調,不諳德業文章,無能
識別真才(《司文郎》、《賈奉雉》)。
學官貪冒,則不僅“學使之門如市”(《神女》),而且“考弊司”竟定例
割髀肉為蟄(《考弊司》)。讀書人對此卻帖耳忍受,心無愧恥;幸進者則
高官厚祿,作威作福(《續黃粱》),失意者則嗒然若死,如餌毒之蠅(《
王子安》)。蒲松齡晚年詩作《歷下吟》寫省城試士的醜態,不禁慨嘆:“此中
求伊周,亦復可側愴。”《聊齋誌異》抨擊科舉的作品,也部流露出此種側愴的
心情。
《聊齋誌異》各類題材的作品部有自己的審美追求,其中描寫婚姻愛情的作
品表現得尤為鮮明。在蒲松齡那個時代,封建的因襲觀念大部開始動搖,“甚至
骨肉之間,亦用機械,家庭之內,亦蓄戈矛”(《為人要則》)。《聊齋誌異》
描寫家庭糾葛的作品,往往把青年壹代視作沖決封建劄教的主要力量。封建社會
鄙視婦女,《聊齋誌異》卻以大量篇目,塑造了許許多多天生麗質,從不同角度
展示她們的美好情操和過人才能。例如:顏氏之才,喬女之德!翩翩之仙,葛巾
之神;嬰寧的天真,蕙芳的純樸;素秋的淡泊,黃英的通達;嬌娜的灑脫,青鳳
的癡情;等等。她們人各壹面,全非世俗男子所能比擬,封建社會嚴男女之大防,
《聊齋誌異》則借助浪漫主義的奇想,賦予青年男女以極大的互愛自由。作品認
為:“禮緣情制;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素秋》):“天下惟真才人為能
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瑞雲》)。作品呼喚真情,反對“以禮節情”,因
而對知己相愛或鐘情不移者備加贊揚,而對虛偽矯情或欺騙愛情者則予以譴責。
作者意識到愛情是婚姻的基礎,因而確認男女婚姻,“此自百年事,父母止
主其半”(《青蛙神》)。
作品所贊揚的大多是自媒自主的婚姻;這在當時不是已經存在的現實,而是
應該實現的理想。蒲松齡的審美情操,的確高人壹等;縱然雜有些微糟粕,畢竟
瑕不掩瑜。
《聊齋誌異》近五百篇,舉凡天上人間、域內海外的諸般異聞,鳥獸蟲魚、
草木竹石的荒怪變幻,民俗風習、自然災害的趣聞瑣談,都在包羅之列。
以上所述,僅其犖犖大者。
《聊齋誌異》把中國文言短篇小說創作藝術推向頂峰,前人稱它為“空前絕
後之作”。其主題境界既高出晉之誌怪、唐之傳奇,而筆墨命意更非後世續書所
能比擬。它的藝術成就,既是蒲松齡借幻異故事寄托自我情誌的創新,又是中國
文學優秀傳統的發揚。
作為“孤憤之書”,濃烈的感情色彩和超俗的審美追求,為《聊齋誌異》創
作藝術的主要特征。作者在創作時,往往馳想天外,神與物遊:“遄飛逸興,狂
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聊齋自誌》)這種感興飛動的激情,恰足
以表現幻異小說的奇詭。在各類作品中,既有金剛怒目的憤激,也有童心展現的
溫情;既有口誅筆伐,也有幽默諷嘲。諸般幻異故事,都具有叩人心弦的藝術魅
力。《聊齋誌異》的問世,使得壹度沈寂的中國文言小說重現光輝,在藝術上取
得了突破性的進展,其實質是在發揚中國文學優秀傳統基礎上的藝術創新。蒲松
齡有豐厚的文學修養,他不僅“用傳奇法,而以誌怪”,而且自覺地發揚楚騷的
創作精神。其《聊齋自誌》謂:“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
郎吟而成癖。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由然矣。”《聊齋》為文,狂狷傲世,不
遵矩度,蓋亦步武楚騷,直抒胸臆,不擇好音。《聊齋誌異》每於篇後仿《史記
》的“太史公曰”,添加“異史氏曰”論贊壹段,把藝術具象的意蘊徑直的表達
出來。全書有“異史氏曰”
近二百則,為數之多,用意之深,均不同於唐傳奇偶爾加入的議論體例。這
壹形式的采用,是對《史記》美學思想的自覺發揚。蓋蒲松齡“長命不猶”、
“僅成孤憤之書”與司馬遷“意有所郁結”、“發憤之所為作”,兩者之間
有其相通會意之處。魯迅先生稱《史記》為“無韻之《離騷》”。《聊齋》
則把楚騷的藝術傳統用之於小說,遂使中國文言小說藝術再生奇葩。蒲松齡的這
種創作精神,在今天仍有可資借鑒之處。
朱其鎧
壹九九二年二月
聊齋自誌
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1] ;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2].自鳴天籟,
不擇好音,有由然矣[3].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4] ;逐逐野馬之塵,罔兩
見笑[5].才非幹寶,雅愛搜神[6] ;情類黃州,喜人談鬼[7].聞則命筆,遂以成
編[8].久之,四方同人[9] ,又以郵筒相寄[10],因而物以好聚[11],所積益夥。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於斷發之鄉[12];睫在眼前,怪有過於飛頭之國[13].
遺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14]. 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盧耶[15]?
然五父概頭,或涉濫聽[16];而三生石上,頗悟前因[17]. 放縱之言,有未
可概以人廢者[18]. 松懸弧時[19],先大人夢壹病瘠瞿曇[20],偏袒入室[21],
藥膏如錢,圓粘乳際。寤而松生,果符墨誌[22]. 且也:少贏多病,長命不猶[23].
門庭之淒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24]. 每搔頭自念:勿亦面
壁人果是吾前身耶[25]?
蓋有漏根因,未結人天之果[26];而隨風蕩墮,竟成藩混之花[27]. 茫茫六
道[28],何可謂無其理哉!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29].
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30];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
間乎[31]!
康熙己未春日[32].
據《聊齋誌異》手稿本
唐序
諺有之雲:“見橐駝謂烏腫背。”此言雖小,可以喻大矣。大人以目所見者
為有,所不見者為無。日,此其常也,倏有而倏無則怪之。至於草木之榮落,尾
蟲之變化,倏有倏無,又不之怪,而獨於神龍則怪之。彼萬竅之刁刁,百川之活
活,無所持之而動,無所激之而鳴,豈非怪乎?又習而安焉。
獨至於鬼狐則怪之,至於人則又不怪。夫人,則亦誰持之而動,誰激之而鳴
者乎?莫不曰:“我實為之。”夫我之所以為我者,目能視而不能視其所以視,
耳能聞而不能聞其所以聞,而況於聞見所不能及者乎?夫聞見所及以為有,所不
及以為無,其為聞見也幾何矣。人之言曰:“有形形者,有物物者。”
而不知有以無形為形,無物為物者。夫無形無物,則耳目窮矣,而不可謂之
無也。有見蚊腹者,有不見泰山者;有聞蟻鬥者,有不聞雷嗚者。見聞之不同者,
盲瞽未可妄論也。自小儒為“人死如鳳火散”之說,而原始要終之道,不明於天
下;於是所見者愈少,所怪者愈多,而“馬腫背”之說昌行於天下。
無可如何,輒以“孔子不語”之詞了之,而齊諧誌怪,虞初記異之編,疑之
者參半矣。不知孔子之所不語者,乃中人以下不可得而聞者耳,而謂《春秋》盡
刪怪神哉!
留仙蒲子,幼而穎異,長而特達。下筆風起雲湧,能為載記之言。於制藝舉
業之暇,凡所見聞,輒為筆記,大要多鬼狐怪異之事。向得其壹卷,輒為同人取
去;令再得其壹卷閱之。凡為余所習知者,十之三四,最足以破小儒拘墟之見,
而與夏蟲語冰也。余謂事無論常怪,但以有害於人者為妖。故日食星隕,鹢飛鵒
巢,石言龍鬥,不可謂異;惟土木甲兵之不時,與亂臣賦子,乃為妖異耳。今觀
留仙所著,其論斷大義,皆本於賞善罰淫與安義命之旨,足以開物而成務;正如
揚雲《法言》,桓譚謂其必傳矣。
康熙壬戌仲秋既望,豹巖樵史唐夢賚拜題
據《聊齋誌異》手稿本
高序
誌而日異,明其不同於常也。然而聖人曰:“君子以同而異。”何耶?
其義廣矣、大矣。夫聖人之言,雖多主於人事,而吾謂三才之理,六經之文,
諸聖之義,可壹以貫之。則謂異之為義,即易之冒道,無不可也。夫人但知居仁
由義,克己復禮,為人君子矣;而陟降而在帝左右,禱祝而感召鳳雷,乃近於巫
祝之說者,何耶?神禹創鑄九鼎,而山海壹經,復垂萬世,豈上古聖人而喜語怪
乎?抑爭子虛烏有之賦心,而預為分道揚鑣者地乎?後世拘墟之士,雙瞳如豆,
壹葉迷山,目所不見,率以仲尼“不語”為辭,不知鹢飛石隕,是何人載筆爾也?
倘概以左氏之誣蔽之,無異掩耳者高語無雷矣。引而伸之,即“閶闔九天,
衣冠萬國”之句,深山窮谷中人,亦以為欺我無疑也。余謂:欲讀天下之奇書,
須明天下之大道。蓋以人倫大道淑世者,吾人之所以為木鐸也。然而天下有解人,
則雖孔子之所不語者,皆足輔功令教化之所不及。而《諾臯》、《夷堅》,亦可
與六經同功。茍非其人,則雖日述孔子之所常言,而皆足以佐慝。如讀南子之見,
則以為淫辟皆可周旋;泥佛肸之往,則以為叛逆不妨***事;不止《詩》、《書》
發冢,《周官》資篡已也。
彼拘墟之上多疑者,其言則未嘗不近於正也。壹則疑曰:政教自堪治世,因
果無乃渺茫乎?曰:是也。然而陰騭上帝,幽有鬼神,亦聖人之言否乎?
彼彭生覿面,申生語巫,武墨宮中,田蚡枕畔,九幽斧鉞,嚴於王章多矣。
而世人往往多疑者,以報應之或爽,誠有可疑。即如聖門之土,賢雋無多,
德行四人,二者夭亡;壹厄繼母,幾乎同於伯奇。天道憤債,壹至此乎!是非遠
洞三世,不足消釋群憾。釋迎馬麥,袁盎人瘡,亦安能知之?故非天道憒憒,人
自憒憒故也。或曰:報應示戒可矣,妖邪不宜黜乎?曰:是也。然而天地大矣,
無所不有;古今變矣,未可舟膠. 人世不皆君子,陰曹反皆正人乎?豈夏姬謝世,
便儕***姜;榮公撤瑟,可參孤竹乎?有以知其必不然矣。且江河日下,人鬼頗同,
不則幽冥之中,反是聖賢道場,日日唐虞三代,有是理乎?或又疑而且規之曰:
異事,世固間有之矣,或亦不妨抵掌;而竟馳想天外,幻跡人區,無乃為《齊諧
》濫觴乎?曰:是也。然子長列傳,不厭滑稽;厄言寓言,蒙莊嚆矢。且二十壹
史果皆實錄乎?仙人之議李郭也,固有遺憾久矣。
而況勃窣文心,筆補造化,不止生花,且同煉石。佳狐佳鬼之奇俊也,降福
既以孔皆,敦倫更復無斁,人中大賢,猶有愧焉。是在解人不為法縛,不死句下
可也。
夫中郎帳底,應饒子家之異味;鄴侯架上,何須兔冊之常詮?余願為婆婆藝
林者,職調人之役焉。古人著書,其正也,則以天常民彜為則,使天下之人,聽
壹事,如聞雷霆,奉壹言,如親日月。外此而書或奇也,則新鬼故鬼,魯廟依稀
;內蛇外蛇,鄭門躑躅,非盡矯誣也,倘盡以“不語”二字奉為金科,則萍實、
商羊、羵羊楛失,但當搖首閉目而謝之足矣。然乎否耶?
吾願讀書之士,攬此奇文,須深慧業,眼光如電,墻壁皆通,能知作者之意,
並能知聖人或雅言、或罕言、或不語之故,則六經之義,三才之統,諸聖之衡,
壹壹貫之。異而同者,忘其異焉可矣。不然,癡人每苦情深,入耳便多儒首。壹
字魂飛,心月之精靈冉冉;三生夢渺,牡丹之亭下依依。檀板動而忽來,桃茢遣
而不去,君將為魍魎曹丘生,仆何辭齊諧魯仲連乎?
康熙己未春日谷旦,紫霞道人高珩題
據《聊齋誌異》鑄雪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