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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族2:墜落的作品賞析

摘錄自伊費·顧威個人日記

11月26日,星期五

世界毀滅只需六十天,我們要為這壹切負責──都是我們太草率輕忽,都怪我們太狂妄自大……

等美國國會發現這危機、進行分析、草擬法案,最後因政黨抵制無疾而終時,我們早已戰敗。夜晚是他們的。

我們被留下來等待早已不屬於我們的天光……

這壹切距離我們將“斬釘截鐵的錄像證據”傳播給全世界也不過才幾天的時間──真相立刻被上千段嘲諷或惡搞的影片淹沒,在線影音網站讓我們看不到壹線希望。

我們的影片變成夜間談話節目的笑柄,說我們自詡為救世英雄,哈哈,真是蠢笨──他們壹直說,說到夕陽西沈,我們必須面對無垠無情的虛空為止。

大眾面對任何傳染病時,第壹階段的反應總是否認。

第二階段,推諉卸責,互指矛頭。

平常用來炒作新聞的議題都拋出來分散民眾的註意力了:經濟不景氣、社會動蕩、警察破不了案就抓有色人種來背黑鍋,恐怖攻擊。

到最後,還是只有我們。我們全部。是我們讓這壹切發生的,因為我們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我們太聰明,太進步,太強壯了。

如今黑暗完全籠罩了。

再也沒有任何絕對、任何真確──沒有我們生存的根源。人類生存的基本原則已遭到徹底改寫,和基因密碼無關,只關乎血液和病毒。

寄生蟲和惡魔無所不在。我們的未來不是身體機能逐漸衰老,最後邁向死亡;而是經過復雜的程序後轉生為魔。病毒侵體,妖孽盡出。

他們從我們的身邊奪走我們的鄰居、朋友、家人。他們擁有親朋好友的臉龐,以至於親摯友的面容現身,化身成我們最親愛的人。

我們被迫離開家園。那原本是我們自己的小小天地、溫馨城堡,我們卻被驅逐在外,四處奔走,只盼尋得壹絲奇跡。

我們這群生還者渾身血汙、傷痕累累、功敗垂成。

但我們沒有變態,沒有變成他們。

恐怕只是時機未到吧。

這不是史記或年鑒,而是壹部哀歌,化石之詩,人類文明最終的回憶錄。

恐龍滅絕時幾乎不留痕跡。琥珀終保留了少數骸骨,還有胃裏的消化物、排泄物。

我只願,我們留下的痕跡能比恐龍多壹些。

哈林區東118街,紐約人典當質借中心

11月4日,星期四

鏡子承載了太多壞消息,亞伯拉罕·瑟拉齊安心想著。他站在浴室鏡子前,墻上的日光燈罩呈淡綠色。老人凝望著壹面更老的鏡子,經年累月下來鏡緣都黑了,侵蝕的痕跡很接近鏡面中央,靠近他的映像,靠近他。

妳很快就會死了。

銀底玻璃鏡就告訴他這些。他曾經多次走在鬼門關前,也有過更糟的情況,但這次不壹樣。他在鏡像中看到死亡無可避免了。不過,瑟拉齊安在這面老舊的鏡子裏看到真相時竟感到寬慰。鏡子很誠實純粹,是件傑作,制於19、20世紀之交,沈甸甸的,很有分量,粗繩將這面鏡子系在墻上,讓它稍離壁磚往前傾。這空間裏,墻上、地上、櫃子上總計約有八十面銀底鏡,布滿了他的生活區。他不由自主地壹直收集鏡子。就像穿越沙漠的人知道水的珍貴,瑟拉齊安也發現自己有購買銀底玻璃鏡的強迫癥──尤其是可攜帶的小鏡。

不過,他對鏡子的依賴沒那麽單純,他還眷戀著那種古舊的質感。

其實壹般人的迷思錯了,吸血鬼照鏡子時也會成像。在現代量產的鏡子前,他們的鏡像就和我們肉眼所見的形象壹致。但在銀底玻璃鏡前,他們的映像會扭曲變形。銀制品的物理特性會讓這些遭病毒侵入的暴戾怪獸看起來有視覺的變化──就像壹道警訊。有點像白雪公主故事裏的魔鏡,銀底玻璃鏡絕不說謊。

因此,瑟拉齊安看著鏡中自己的臉(鏡子壹邊是厚重的陶瓷洗手臺,另壹邊的櫃子裏存放了他的痱子粉、藥膏、關節炎軟膏,還有熱感鎮痛油,他的手指因傷畸形所以需要這些藥品來舒緩疼痛),認真地端詳著自己的臉龐。

此刻,他正視著自己逐漸衰退的力量。他認知到他的身體不過就是……壹具身體。年老力衰,行將就木。蒼老到他不確定自己如果被吸血鬼攻擊,能不能熬過變態的劇痛,不是每個人都能順利變態。

他臉上深刻的皺紋就像指紋,時間在他的五官上烙下了無法磨滅的指印。他壹夜之間老了二十歲。雙眼看起來又小又幹,像象牙壹樣黃。面白如紙,發絲貼在頭皮上就如銀白色的芒草在暴風雨之後緊壓著地面。

篤──篤──篤……

他聽到死亡的呼喚,他聽到拐杖聲,他的心跳聲。

他看著自己變形的雙掌。他靠堅強的意誌力才得以握住拐杖內銀劍的劍柄,而做其他事時幾乎都很笨拙遲緩。

對抗血祖那壹戰讓他元氣大傷。血祖比瑟拉齊安印象中、計劃中還要強悍。他還沒驗證理論,不知血祖為什麽在陽光直接照射下還能茍活──陽光削弱他的力量,在他身上灼出傷痕,卻無法消滅他。能夠消除病毒的紫外線光應該力量強過萬把銀劍,理當斬斷他的身體──但這可怖駭人的怪獸竟然全身而退,逃逸無蹤。

到頭來,人生中雖然有小勝利,但不如意仍占了十之八九。

但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麽?要放棄嗎?

瑟拉齊安永不放棄。

他如今只能進行戰後分析。如果他走的是這壹步而非那壹步的話,如果他知道血祖在裏面時就設法炸毀那棟樓的話。如果在緊要關頭,伊費任他自生自滅而不要為他急救的話……

他的心臟又開始狂跳了,只不過是因為想到錯失的機會。不規則的脈搏、漏拍的心跳,蹣跚踉蹌。仿佛有個不耐煩的孩子住在他體內,想要往前奔、往前奔。

篤──篤──篤……

心跳聲被壹陣低鳴壓過去。

瑟拉齊安太了解了:這是昏迷的序曲,昏過去之後就等著在急診室裏醒過來,如果外面還有正常運作的醫院的話………

他伸出僵硬的手指,從盒子裏掏出壹顆白色藥丸。硝化甘油可以預防心絞痛,借由舒張動脈、血管來增加血液及氧氣的供應量。他把硝化甘油舌下錠放在幹燥的舌頭下,任它溶解。

馬上就有刺刺的感覺、甜甜的味道。幾分鐘之內,心臟的低鳴就消失了。

藥效迅速的硝化甘油錠讓他安心了下來。事後諸葛,各種惋惜和指責都於事無補,徒然耗費腦力罷了。

他人在這裏。他選擇定居的曼哈頓需要他,這座城市從中心開始瓦解了。

瑞晶航空777型波音客機降落在肯尼迪國際機場至今已有壹周;血祖抵達紐約至今已有壹周;惡疫擴散至今已有壹周。瑟拉齊安從第壹則新聞報道開始就預見了這個情況,就像妳在電話不該響的時候聽到鈴聲,憑直覺就知道這是親人往生的通知,就是那麽篤定。死亡航班的新聞攫取了全紐約的註意力。那架飛機在安全降落後沒幾分鐘就完全失去電力,在失去照明的情況下靜坐在滑行道上。疾病管制局人員穿著隔離裝登上飛機,發現所有乘客和機組人員都死了,只剩四名“生還者”。那幾個生還者根本壹點都不平安,血祖讓他們的癥狀變得更嚴重。 在有錢有權的奧狄·帕墨安排下,血祖躲在跨洋班機貨艙裏的棺材內,抵達大西洋的另壹端。奧狄·帕墨垂垂老矣,不過他不願死亡,所以選擇用地球上全人類的命運去換得不朽之身。病毒潛伏壹日之後,便在班機罹難者的屍體內蘇醒,逃出驗屍所,帶著惡疫散播至紐約的各個角落。

瑟拉齊安知道禍疫嚴重的程度,但世人只知回避恐怖的真相。瑞晶航空753班機的意外發生後,又有壹班客機在英國倫敦希思洛機場降落後,完全失電停在滑行道上,登機門前。法國巴黎奧利機場,法國航空公司的噴射客機抵達時已全機罹難。東京成田國際機場,德國慕尼黑國際機場也相繼傳出死亡航班的意外。甚至連安全著稱的以色列特拉維夫國際機場也發現壹架毫無照明的客機停在機坪上,反恐突擊隊全副武裝登機後發現216名乘客全無生命跡象或任何反應。但沒有任何壹個機場發布警訊全面搜索貨物裝卸區,或徹底銷毀飛機。壹切發生得太快,各國處理的原則都是不信任與懷疑。

還沒完,飛航事件接二連三地傳來。西班牙馬德裏、中國北京、波蘭華沙、俄羅斯莫斯科、巴西首都巴西利亞、新西蘭奧克蘭、挪威奧思陸、保加利亞索非亞、瑞典斯德哥爾摩、冰島雷克雅未克、印度尼西亞雅加達、印度新德裏。有些戰事頻繁、草木皆兵的國家做出正確的判斷,立刻隔離機場,由軍隊封鎖死亡班機,不過……瑟拉齊安忍不住推測這些航班登陸的消息是血祖分散註意力的戰術,也是散播病源的做法。只有時間能證明他的推斷是否正確──盡管時間其實已經不多了。

如今第壹批返魂屍(瑞晶航空罹難者與他們的親人)已經開始第二階段的成熟發育了。他們愈來愈習慣環境和身體構造,開始學習適應、學習存活之道──學著茁壯成長。他們在日落時暴起攻擊,新聞報道解釋為市區發生多起“暴動”,這個說法也對了壹部分──白天公然搶劫與破壞公物的情況愈來愈猖獗,但卻沒人發現這種活動在夜晚更為活躍。

這種失序的狀況全國各地都有,所以國家基礎建設開始崩解了。食品物流機制被破壞,貨運速度大減。曠職曠課的人數暴增,可用人力下降,各地大規模停電後也沒有辦法維修。警消人員疲於奔命仍無法實時處理案件,治安敗壞、火警四起。

瑟拉齊安看著自己的臉,希望能捕捉到體內那年輕的光彩,或是赤子的情懷。他想到年幼的紮克·顧威就在備用寢室裏。不知怎的,這風燭殘年的老人竟然對那男孩感到很抱歉──他才十壹歲,但童年已經接近尾聲了。他從天堂摔了下來,從此被占據母親身體的活屍跟蹤獵捕。

瑟拉齊安外往走,到臥室裏更衣的地方,摸索到椅子旁。他坐下來,壹手捂著臉,等這種暈頭轉向的感覺慢慢退卻。

大悲大痛之後,孤立無援的感受隨之而來,將他包圍。他念起離世多年的妻子米莉安。他擁有她少數幾張照片,而她在照片中的模樣已頂替了她在他記憶中的樣貌。他經常拿出來看,相片凍結了她的面貌,卻無法捕捉她的個性。她是他壹生的愛。他何其有幸,不過有時他卻常常忘記這壹點。他努力追求美女佳人,並娶之為妻。他見過至善,也見過極惡。他目睹了上壹世紀最鼎盛與最敗壞的景象,他都熬過來了。如今他要見證這世界的末日。

他想到了伊費的前妻凱莉,瑟拉齊安只見過她生前壹面、死後壹面。他能體會伊費的慟,能體會這世界的痛。

他聽到外頭又傳出汽車相撞的聲音。遠方的槍聲、警報器的聲響不曾間斷(有汽車警報器或大樓警報),但都無人回應。劃破夜晚的尖叫聲是人性最後的呼喊,盜匪只奪走財物──吸血鬼則奪走他們的靈魂。

他們的目標不是人類的身外之物,而是人類的身軀。

他放下手,擱在床邊小桌上的型錄。蘇富比拍賣會的目錄。這不是巧合,沒有任何事是巧合:最近的日食、海外的軍事沖突、經濟蕭條都不是巧合。我們就像骨牌壹步壹步崩倒。

他拿起拍賣目錄,翻到那壹頁。那壹面沒有附圖,只列了壹本古籍:

《光之熄》(壹六六七):完整說明返魂屍首度見世的歷史,並針對各種認定返魂屍不存在的論述據理反駁,猶太教教士艾維格多·利瓦伊翻譯。私人收藏。手抄原裝本,可預約鑒賞。估計市值1500萬至2500萬美元。

這本書(不是復本、不是照片)對於了解敵人、了解返魂屍至關重要,知己知彼方能殲敵勝戰。

1508年紮格羅斯山脈的洞穴裏發現的罐子中有許多古代美索不達米亞陶板,而《光之熄》的內容就是以陶板上的信息為本。陶板上寫著蘇美語,質地很脆弱,後來由絲綢富商購得。他帶著陶板遍行歐洲,後來別人卻發現他被捆綁在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家中,倉庫遭人縱火。美索不達米亞陶板則在兩名巫師手中幸運逃過壹劫。壹位是無人知曉的祭典助理約翰·默然,另壹位則是名聞遐邇的伊莉薩白壹世女王占星顧問約翰·迪伊,盡管他無法解讀陶板上的文字,卻壹直將陶板當為神物珍藏,直到1608年迫於生活困頓才出售──他透過女兒凱瑟琳介紹賣給了博學多聞的猶太教教士艾維格多·利瓦伊。當時艾維格多·利瓦伊住在法國東北阿爾薩斯──洛林地區梅薩城裏的猶太區,花了數十年工夫專心致誌地解讀陶板,投入他特有的才華(其他陶板要等到三世紀後才獲得解讀),然後以手抄本將他的發現獻給法國國王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壹收到就把老邁的教士打入大牢,並下令銷毀陶板以及教士所有的文物。陶板被磨為粉末,而手抄本則和各種稀世珍寶壹起被鎖在金庫中不見天日。路易十四的情婦蒙特斯龐夫人和她的追求者又於1671年合作盜取手抄本。蒙特斯龐夫人竊得手抄本之後交由拉佛伊辛保管,她是她的心腹、產婆、巫師。後來法國上流社會爆發“投毒事件”,拉佛伊辛遭指控精神失常而被流放海外。

這本書直到1823年才再度現世,由惡名昭彰的倫敦學者威廉·貝克福德所擁有。貝克福德搜集各種禁書、驚世駭俗的工藝品、自然或人為的奇品珍玩,並以方特希爾修道院作為私人博物館。這本書就出現在修道院圖書館的館藏書單中。貝克福德後來債臺高築,便將哥德復興式建築的方特希爾修道院及所有藏品賣給軍火商,此書也失蹤了將近壹世紀。1911年法國馬賽拍賣會中,此書書名遭誤植為《光影開戰》,但也可能是刻意竄改書名。當時只見書名,沒有公開展示任何內容,馬賽在拍賣會前爆發莫名傳染病,拍賣會因而取消。其後,大家都認為這本書已經銷毀了。而如今,它就在這裏,在紐約。

但1500萬美金?2500萬美金?不可能籌到那麽多錢。壹定有其他辦法……

他完全不敢和別人提起的最深沈的恐懼就是:這場多年前就開始的戰爭可能勝敗已定了。這只是收尾,人類君王已經被將軍了,只是戰敗的壹方固執地要把殘局走完罷了。

瑟拉齊安聽到耳中嗡鳴,便閉上眼睛,但嗡鳴仍持續著──而且,愈來愈大聲。

他的藥以前沒有這種副作用。

他想通時便全身壹僵,站了起來。

這根本不是藥丸的副作用。嗡鳴聲不在耳裏,而是充斥在四周,低頻,但就在左右。

這附近還有其他人。

那男孩,瑟拉齊安心想。嗡鳴都圍繞著他,他雙手用力壹撐,離開椅子,往紮克的房間走去。

篤──篤──篤……

媽媽來找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