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 生代攜襥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雲:「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 偶適市,遇壹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 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則室門亦閉。躡跡而窗窺之,見壹獰鬼,面翠色,齒巉
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壹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肚,掏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籍。陳駭涕不敢聲。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耳!」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舍。」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壹人來?」答曰:「仆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少頃而返,曰:「晨間壹嫗來,欲傭,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業魅償我拂子來!」媼 媼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壹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飗 道士塞口入囊。***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沈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壹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問:「何之?」曰:「市人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
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以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人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屍,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屍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 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焉。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 以手撫屍,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心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太原的王生,清晨早起趕路,遇到壹個女子,懷裏抱著個包袱,獨自在路上奔跑,露出很吃力的樣子。王生急忙趕上壹看,是壹個十幾歲的漂亮女子。王生心中很愛慕她,問道:「妳怎麽天不亮就獨自壹人趕路?」女子說:「妳壹個走路的人,又不能解除別人的愁悶,問 *** 什麽?」王生說:「妳有什麽憂愁?如果我能效力,決不推辭!」女子很悲傷地說:「父母貪財,把我賣給壹家有錢人家做小老婆。那家的大老婆非常妒恨我。每天早上罵,晚上打,折磨得我實在受不了了,想逃到遠處去。」王生問:「妳要到哪裏去?」女子說:「逃亡的人,哪有壹定的去處?」王生說:「我家離這裏不遠,就委屈妳到我家去吧。」女子聽了很高興,答應了。王生替她背著包袱,領著她壹塊回家。女子進了門,看到屋裏沒人,問:「先生怎麽沒有家口?」王生回答說:「這是我的書房。」女子說:「這地方很好。妳如果可憐我,想救我,就要保守秘密,別讓別人知道。」王生答應了,於是二人便睡在了壹處。女子藏在書房裏,過了許多天也沒人知道。王生把這事稍微向妻子陳氏露了點風,妻子懷疑這女子是大戶人家的陪嫁女,勸王生打發她走,王生不聽。
有壹天,王生偶然到集市上,遇見壹位道士。道士看見王生,露出很驚愕的樣子,問道:「妳遇到什麽了?」王生回答說;「沒遇到什麽。」道士說:「妳周身邪氣圍繞,怎麽說沒有?」王生又竭力辯白,道士只好走了,說:「真蠢啊!世上竟有死到臨頭還不醒悟的人。」王生聽了道士的話很詫異,不禁懷疑起那個女子。轉念壹想,明明是個美妙女郎,怎麽會是妖怪?肯定是道士要假借鎮邪祛災騙飯吃。不壹會兒,來到書房門口,發現門從裏面關著,進不去,王生心中疑慮,便從墻缺處跳進院子;見房門也緊緊關著,他就悄悄地靠近窗口往屋裏瞧,只見壹個猙獰的惡鬼,面色青綠,呲著鋸齒般的尖牙,拿著彩筆,正在往壹張鋪在床上的人皮上繪畫。畫完後,惡鬼扔掉彩筆,舉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樣抖了抖,披在了身上,就立即變成了個女子。王生見此情景,恐懼萬分,像狗壹樣悄悄地爬了出來,急忙去追趕道士,可道士已經不知哪裏去了。王生到處尋找,最後在野外碰見道士。王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道士搭救。道士說:「讓我替妳趕走它吧。這東西也費了不少苦心,才找到個替身,我也不忍心傷害它的性命。」說完,把壹柄拂塵交給王生,叫王生掛在臥室門上。臨別時,道士約他第二天在青帝廟會面。王生回到家,不敢進書房,就睡到妻子屋裏,把拂塵掛到門上。到壹更時,王生聽到門外有動靜,自己不敢去看,叫妻子從門縫裏瞧瞧。只見壹個女子走過來,女子看見房門上的拂塵,不敢進來,站在門外氣得咬牙切齒,過了很久才離去。不壹會兒,女子又回來了,罵著說:「道士嚇唬我!總不能把吃到嘴裏的東西再吐出來吧!」說著,摘下拂塵,弄得粉碎,打破房門來到屋裏,徑直登上王生的床,撕裂開王生的肚腹,抓出心來捧著走了。王生的妻子大聲哭叫,女仆聽到聲音進來,用燈壹照,王生已經死了,到處濺滿了汙血。陳氏嚇得不敢哭出聲,只淌眼淚。
第二天,陳氏讓弟弟二郎跑去告訴道士,道士發怒地說:「我本來可憐它,鬼東西竟敢這樣!」就跟著二郎來到家,那女子已不知到哪裏去了。道士擡頭四下裏看了看,說:「幸虧沒逃遠。」問:「南院是誰家?」二郎說:「是我的住處。」道士說:「那鬼現在妳家。」二郎吃了壹驚,認為不在他家。道士問他說:「妳家可曾有壹個不認識的人來?」二郎回答說:「我壹早就到青帝廟去了,實在不知道。等我回家問問。」去了不多時又返回來,說:「果然有這事。早晨有壹個老婦人來過,她想給我們家當仆人,操持家務,我妻子留下了她,現在還在家中。」道士說:「就是這個東西。」於是同二郎壹塊去了南院。進了院子,道士手握壹把木劍,站在院當中,大喝道:「孽障!賠我的拂塵來!」那老婦人在屋裏,嚇得驚慌失措,面無血色,竄出門想逃。道士追趕上壹劍砍去,老婦人倒在地上,身上的人皮嘩的壹聲脫落下來,變成了壹個惡鬼,躺在那裏像豬壹樣嗥叫著。道士用木劍砍下惡鬼的頭,鬼的身子化成壹股濃煙,在地上旋成壹堆。道士取出壹個葫蘆,拔下塞子,放在煙中,只聽嗖嗖地像吸氣壹樣,眨眼間濃煙便都被吸進葫蘆裏去了。道士把葫蘆口塞嚴,裝進口袋裏。大家看那張人皮,眉眼手腳,壹樣不缺。道士卷起人皮,發出像卷畫軸壹樣的聲音,也裝在口袋裏,便告辭要走。陳氏迎門跪拜著,哭求道士救活王生。道士推辭無能為力,陳氏更悲傷了,趴在地上不起來。道士沈思了壹會,說:「我法術淺薄,確實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給妳壹人,他或許能救活妳丈夫,妳去求他,肯定會有辦法。」陳氏問:「是什麽人?」道士說:「集市上有個瘋子,時常躺在糞堆裏。妳去求他試試,他若侮辱妳,妳也不要生氣。」二郎也聽說過這個瘋子,於是告別了道士,同陳氏壹塊去了。
到了集市上,見壹個瘋乞丐在路上顛顛倒倒地唱著歌,拖著三尺長的鼻涕,臟得讓人不敢靠近。陳氏跪著爬到他跟前,瘋子笑著說:「美人喜歡我嗎?」陳氏講了緣故,瘋子又大笑著說:「人人都可以作丈夫,何必非得救活他?」陳氏苦苦哀求,瘋子叫道:「怪哉!人死了,求我救活他,我是閻王爺嗎?」生氣地用木棒打陳氏。陳氏忍痛挨打,集市上的人漸漸圍攏過來,像堵墻壹樣圍著他們。瘋子咳了口痰,吐了滿滿壹把,舉到陳氏嘴前說:「吃了它!」陳氏臉漲得通紅,面有難色。繼而又想到道士的囑咐,只得硬著頭皮吃了。咽到喉中,覺得像團棉絮,嘰哩咕嚕咽下去,最後堵在了胸口間。瘋子大聲笑著說:「美人喜歡我喲!」接著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陳氏在後面跟著,見他走進廟裏。陳氏進去壹看,不知到哪裏去了;前前後後仔細搜尋,竟沒壹點蹤影。陳氏又慚恨又羞愧地回去了。回家後,陳氏既痛心丈夫死得慘,又悔恨吞痰的羞辱,哭得前仰後合,只求壹死。她想給丈夫擦洗血汙,收屍入棺,家裏人都遠遠地站著看,沒有敢靠近的。陳氏抱著丈夫的屍體收拾腸子,壹邊收拾壹邊哭,哭得聲嘶力竭。忽然想嘔吐,覺得胸中那塊堵著的東西,猛勁沖出來,來不及回頭,已經掉進丈夫的腹腔中。陳氏吃驚地壹看,原來是顆人心,在腹腔中突突地跳動,熱氣蒸騰像冒煙壹樣。陳氏大為驚異,急忙用兩手合起丈夫的腹腔,用盡力氣擠抱著;稍壹松勁,就有熱氣從縫中冒出來。於是她便撕了幅綢子捆紮起來,用手撫摸著屍體,覺得漸漸溫暖起來。又蓋上被子,半夜裏打開被子壹看,鼻中有了氣息。天亮後,王生竟然活了,自己說:「恍恍惚惚地像做了場夢,只覺得心口隱隱約約有點痛。」看看原來的傷口,結了個銅錢大的痂,不久就全好了。異史氏說:「世上的人真是愚蠢啊!明明是妖怪,卻認為是美人。愚蠢的人真是沈迷不悟啊!明明是忠言,卻認為是胡說。不過,貪戀別人的美貌而千方百計把她弄到手,那麽他的妻子也會吃別人的痰唾而認為是很甜美的了。天理是善於報應的,只是愚蠢而又沈迷不悟的人不覺醒罷了。真是可悲呀!」
註釋相傳可趕走鬼怪,驅除災禍。註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作者中國山東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區)。族裔有爭議。世稱「聊齋先生」。創作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