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筆流暢決非偶然,要靠功夫,
會跳舞者才跳得最輕松自如。
詩句不僅要避免刺耳難聽,
音響應該就像是意義的回聲。
和風拂煦,旋律是何等輕柔,
漣漪柔滑,在柔滑的韻律裏流;
但當怒濤擊岸,勢如雷霆,
粗獷的詩應當像激流奔騰。
當埃阿斯奮力想把巨人扔出
詩行也感沈重,詞句難邁腳步;
不同於描寫卡蜜拉掠過平原,
飛過麥田,麥稈兒連腰也不彎。
請聽提摩太厄斯壹曲驚四座,
叫種種情感隨音樂交替起落!
隨著音樂,宙斯之子亞歷山大
忽被光榮點燃,忽被愛情融化,
忽而他威猛的眼睛閃出怒氣,
忽而他悄悄嘆息,垂淚欲滴:
波斯人、希臘人同樣心潮起伏,
世界的征服者竟被音樂征服!
我們的心都承認音樂的權勢,
德萊頓就是今日提摩太厄斯。
(飛白譯)
賞析
亞歷山大·蒲柏是英國18世紀最負盛名的古典主義作家。他推崇並宣揚古典主義的文學觀,重理性,講規則,與當時的社會風尚極其適應。他的詩歌取材廣泛,技藝高超,以詩體紛繁多變、詩句精雕細琢著稱,有人稱他為“技巧”的詩人。他發展和完善了英雄雙韻體,將這種古老的詩體鍛造得無比精巧,達到英國詩史的最高境界。然而,隨著浪漫主義詩歌的興起,他的詩藝日益遭到批評和攻擊,詩人兼批評家馬修·阿諾德甚至說他的詩歌只是“散文的經典之作”。進入20世紀,他的詩名復振,多數批評家認為他雖不長於抒情,也無深刻的思想,卻善以議論和哲理入詩,寫得精練雋永,英雄雙韻體的運用更是爐火純青。我們無法斷言他的詩名是否還會經受壹番沈浮,但至少可以肯定,他的藝術造詣是同時代其他詩人望塵莫及的。
《批評論》是蒲柏23歲時的成名作。在這首744行的長詩裏,蒲柏模仿歐洲文學史上許多批評家撰寫詩體文論的傳統,以精湛的詩藝縱論了文學批評的重要和高明批評家的養成(1—200行)、批評不當的十個原因(201—559行)、批評的正確原則和歐洲批評簡史(560—744行)。全詩構思巧妙,論述審慎,措詞文雅明快,語氣恬淡平和,名句佳段層出不窮。這裏節選的詩段(對應於原詩362—383行),是《批評論》中十分精彩的壹段,通常以“聲音與意義”的標題出現在各類詩選中。蒲柏認為,詩歌的內容與形式應該有機統壹,聲音,或者說“音響”,需要成為意義的回聲。他不但提出了這樣的文藝觀點,也努力實踐這種音響與意義的完美結合。
選段第壹句“文筆流暢決非偶然,要靠功夫”已經成為膾炙人口的警句。蒲柏強調,詩歌創作如同跳舞壹樣,只有經過苦練才能達到技藝精湛,光憑偶然性因素是不行的。接下來的兩句集中體現了蒲柏對音響與意義之間關系的看法,尤其是“音響應該就像是意義的回聲”,是全詩的主旨所在。
為了說明音響與意義的和諧統壹,蒲柏寫出了壹系列的示範詩行。在“和風拂煦,旋律是何等輕柔,/漣漪柔滑,在柔滑的韻律裏流”兩行中,蒲柏多次重復使用摩擦輔音、鼻輔音,以此表現風和日麗、水波蕩漾的輕柔平滑;寫到“但當怒濤擊岸,勢如雷霆,/粗獷的詩應當像激流奔騰”時,他卻使用了壹系列的爆破輔音,發音時嘴唇開度比較飽滿的長元音和雙元音,將驚濤拍岸、浪聲轟鳴的氣勢表現得淋漓盡致。
隨後四個詩行,蒲柏運用了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大力士埃阿斯和“飛毛腿”卡蜜拉的典故,再壹次論證不同的內容需要不同的音響效果來表現。在描寫古希臘英雄埃阿斯的時候,蒲柏先是利用揚揚格音步“vast weight”渲染他的孔武有力,然後在第二行的九個音節中,用了六個重音節、兩個揚揚格音步,增強詩句沈穩的格調。對於這樣的詩行,我們只能以加重的語氣緩慢朗讀,漸漸聯想到埃阿斯魁梧的身軀、勇猛的力量。但在描寫古羅馬女英雄卡蜜拉的時候,蒲柏較多地使用了輕音節和抑揚格,讓我們可以輕松快速地讀完詩句,就像卡蜜拉輕巧地“掠過平原”、“飛過麥田”。
最後,蒲柏著重運用了樂師提摩太厄斯為亞歷山大大帝演奏的典故。提摩太厄斯曲藝高超,能夠演奏不同的音樂,喚起聽眾千變萬化的情感體驗,即使久戰沙場、征服歐亞非三大洲的亞歷山大大帝也臣服於音樂的力量,隨著音樂的節奏情緒起伏,或喜或悲。德萊頓曾經將這個典故寫進詩歌《亞歷山大之宴,又名音樂的力量》,並且在詩中充分施展了他的詩才和樂感,用富於變化的詩歌韻律表現豐富多彩的音樂旋律,生動再現了提摩太厄斯的音樂魅力。蒲柏認為,德萊頓的詩歌,尤其是這首為基督教音樂節聖西西麗亞節撰寫的詩歌,是音響與意義、形式與內容有機結合的典範。他情不自禁地在選段末尾感嘆“德萊頓就是今日提摩太厄斯”,字裏行間洋溢著對德萊頓的敬佩之情。
從文體學的角度來看,壹些語音,由於其發音特征,常與壹定的意義相關聯,巧妙地利用語音之間的關聯可以進壹步強化意義,增加表現力。蒲柏的文藝觀點“音響應該就像是意義的回聲”,道出了詩歌創作的重要規律,值得我們去學習和實踐。
(蔡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