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本事詩
古人作詩填詞,往往有特定的寫作背景,涉及具體的人事關系,知與不知,對於理解欣賞,關系很大。此亦“知人”之重要壹端。唐人孟棨有感於此:“抒懷佳作,諷刺雅言,雖著於群書,盈廚溢閣,其間能事興詠,尤能鐘情,不有發揮,孰明厥義?”於是采錄傳聞近是者,編為《本事詩》。所謂本事,也就是關於詩歌寫作緣起的事實或故事。觀孟棨所錄本事,雖事出有因,但已有明顯的加工痕跡,已近小說家言。盡管如此,由於時代較近,知人較真,唐詩人軼事,多賴以存,對於後人理解欣賞有關詩作有不少啟發幫助,故為談藝者所不廢。
孟棨之後,作者蜂起,尤其宋代以下,眾多詩話著作中,專輯詩人本事及包含有較多本事記載者,不可勝數,其中收羅較備較富者,如宋計有功《唐詩紀事》、魏慶之《詩人玉屑》及近人唐圭璋《宋詞紀事》(先此有張宗橚《詞林紀事》、王文才《元曲紀事》,均有助知人賞析,極可參考。
除卻專書,其實大量零星本事是散見於史書傳記、野史稗乘及詩人序跋之中的。讀詩者能處處留意相關材料,必多獲弋。如中唐詩人朱慶余名作: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閨意》)
這首詩寫閨情,極富生活氣息,詩中新娘婚後第壹次拜見公婆前的忐忑不安的心理,被描繪得維妙維肖,其人如呼之欲出。但此詩原題為“近試上張水部”,就分明給我們暗示了作事之本事——原來這是壹首科舉考試前的投獻之作。因而其寓意也昭然若揭:“洞房昨夜停紅燭”者,喜舉進士(即被推薦到長安應試)也;“待曉堂前拜舅姑”者,將見主考大人也;“妝罷低聲問夫婿”者,以所作詩文請教於名流也;“畫眉深淺入時無”者,能否獲主司之賞識也。這樣,讀者於贊美作者善寫閨情之外,不是又別有壹番會心麽?倘若妳能進而找出張水部(張籍)的答詞:“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故沈吟。”(《酬朱床余》)兩相參讀,不是更為愉快嗎?同樣,如果我們能從《渡漢江》這個詩題,聯想到宋之問生世,知道這乃是他從瀧州貶所逃歸,途經漢江時所作,其實也就發掘出壹則本事。於是對“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心情,也會有更多的體貼同情。
知人論詩,往往有這樣壹個心理流程,即:賞詩——知人——賞詩。故善讀詩者往往能從詩的關鍵字句悟到不見文字的作詩本事,窮追不舍,多方證明,從而糾正舊說之誤,或考訂出作品準確的寫作時間。如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壹詩,前人多據題中“南陵”(今安徽南陵)二字斷定天寶元年李白遊泰山後攜子女南下,移家南陵,由此入京。但有人註意到“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所述為北方之景,“會稽愚婦輕買臣”所切為任城(今山東濟寧)與劉氏決離之事,認為李白乃由魯入京。於事實有所發明,則此詩讀來尤覺有味。又如《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壹詩,向來湊合“餞別”,結合“校書”講者,總覺扡格難通。詹锳先生根據較早版本和別的旁證,判斷此詩題應作《陪侍禦叔華登樓歌》,正確地將“蓬萊文章建安骨”壹句解作漢代詩文,而與校書郎職司無關。這就辨明此詩本事,是李白贈著名古文家李華,而不是送別李雲的詩篇,壹通百通,使得全詩讀來句句落實,語氣飛揚,絕無滯礙,更其賞心悅目。考據先於義理,知人有助賞詩,於此也可以得到佐證。
我國古代文學固然以抒情、表現類文體最發達。但與現代詩歌相比,古代詩歌卻又往往具有較多的敘事、再現成份。這就是說,在再現類文學得到長足發展的同時,以表現為特征的詩歌,其職司也就更加專壹;而在再現類文學未獲得充分發展時,詩歌反兼有再現的成分。現代詩歌中的人稱可以失去具體的指稱意義,如《天狗》中“飛奔”、“狂叫”的“我”,讀者不會將它等同於郭沫若本人。而古代詩歌中的人稱則不然,如《羌村》三首、《北征》、《春望》中的“我”,則完全是詩人自己。艾青曾認為《石壕吏》不是詩,是韻文,正是以現代詩的觀念去例古人。然而,詩的觀念也並非壹成不變,萬古如斯。正是由於上述緣故,文學史家們常常能根據詩人的作品某些字句加以編年,或作為研究詩人生平的重要材料。而古代詩人的自述或憶昔之作,也便成為我們知人的最好的材料。例如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贈張相鎬》、《流夜郎贈辛判官》等詩,杜甫《壯遊》、《昔遊》等詩,其中不僅可以看到詩人個人生活,還可看到當時的社會情況,由於是夫子自道,讀來更覺親切。高適《別韋參軍》寫道:
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向君門,屈指取公卿。國風沖融邁三五,朝廷禮樂彌環宇。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明主。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
從此詩我們大體可以了解詩人早年流落不偶的遭逢和心情。從而在讀到他的“拜迎官長心骨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封丘作》)、“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燕歌行》)壹類同情士卒人民,與岑參尚武好勇的傾向不同的傑作時,也就能知其所以然了。因此,對這類詩作予以充分註意,也是很重要的。如果有人能將古代詩人自述生平的詩篇和詩句加以匯編,以饗讀者,那將是壹件很有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