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高且長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壹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
蕩滌放情誌,何為自結束?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音響壹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中帶,沈吟聊躑躅。
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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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逶迤:長貌。相屬:相連不斷。②回風:旋風。③綠:黃綠色,秋天草乍黃時之色。④局促:此指《蟋蚌》壹詩思想感情拘束不展開。⑤蕩滌:沖洗,清除。放情誌;放任自己的情感意誌,意即放情自娛。⑥結束:拘束。⑦被服:穿著。被,讀為披。⑧理;溫習、練習。⑨柱:支弦的琴柱。促:移近。⑩馳情:神往之意。中帶:單衫。①聊:姑且。躑躅:徘徊不前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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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漢末政局混亂,社會動蕩不安,民生多艱,士人多有歲月易逝、人生短促之感,因之消極頹喪,及時行樂的想法十分流行。《古詩十九首》中有不少表現這種思想情緒的作品,這首《東城高且長》就是其中之壹。盡管它所表現的不像《驅車上東門》《生年不滿百》那樣浸透著濃厚的頹廢情緒,但是詩中深沈的慨嘆,對短促人生的反思,放蕩情誌,企慕聲色之想,與上述兩詩也很接近。陸時雍釋此詩雲:“景馳年摧,牢落莫偶,所以托念佳人,銜泥巢屋,是則蕩情放誌之所為矣。局促不伸,詆以自苦,百年有盡,無謂也。”(《詩鏡》)所釋頗得此詩之意旨。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二句,就眼前景色寫起﹐言“東城”是多麽高大而且綿連不斷。這起興之句,似與詩旨並無必然聯系,然而細細品味,實有寓意在焉。城墻誠然壯偉,但盛衰有常,可以預知其傾頹之不可免。就如正當盛年,衰老亦將冉冉而至。因此雖是即景之句,與全詩所要表達的盛衰變化、人生短暫之意可互相發明。
“回風動地起,秋草萎已綠。四時更變化,歲暮壹何速!”在我國古代詩歌中,與詩人的感情聯系最為普遍、最為密切的莫過於自然景色及物候的變化了。卷地而來的秋天旋風,蕭殺地吹襲著周圍的景物,同時驚動詩人善感的心。他好像猛然省悟到那綠油油的芳草已在不知不覺間淒然轉為黃綠,枯零衰敗了,“歲華盡搖落”的運數正主宰著、威壓著。春夏秋冬在無情地更替,壹年又即將過去。當然,詩人的感悟不止於此,他對四季遞變的驚嘆實際上已包含了對年華易逝、人生短促的驚悚和悲嘆。這四句詩的手法是外而內,由景而情;由個別事物變化的體認升華到對盛衰規律的感慨﹐詩人進而自然地對人生作壹番徹悟的反思。
“《晨風》懷苦心,《蟋酒》傷局促。蕩滌放情誌,何為自結束!”《秦風·晨風》和《唐風·蟋螂》為《詩經》中的詩篇。《晨風》有“未見君子,憂心欽欽”“憂心靡樂”"憂心如醉”之句。東漢鄭玄箋註認為此詩意在譏刺康公忘掉了穆公所創的事業,荒忽國事,疏遠賢臣,詩人為此憂心忡忡。《蟋螂》中雲:“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又雲:“好樂無荒﹐良士瞿瞿。”經過了壹年的勞作辛苦,到年終歲暮,要及時休息宴樂,但是又勸誡人們不能荒嬉無度,要像有見識的“良士”那樣,有長遠之慮。詩人感日月之易逝,興衰之有時,反思後徹悟的結論乃是消極的及時行樂。所以批評《晨風》“懷苦心”,《蟋螂》“傷局促”。在詩人看來,何必憂愁傷懷,拘束自斂?相反,應該擺脫壹切煩惱憂悶,放縱情性,盡可能地遊樂自娛,才不致辜負短暫的年華。誠然,壹味縱情求樂的思想是不健康的,也是不懂得人生真諦的表現,但將之置於動蕩混亂的歷史環境中,置於腐敗汙穢的社會環境中考察,它的產生又極為自然。它實際上是對苦悶生活的無望掙紮,是對命運的消極反抗。
既然詩人面對冷酷現實,主張消極地放蕩情誌,那麽也就要追求聲色之娛了。妳看,詩人筆下的“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顯得多麽光艷悅目,詩人馳情神往,欣羨不已。如果說詩人此前僅是側重於抽象議論,要“蕩滌放情誌,何為自結束”,那麽這四句則擷取現實生活的真實畫面,以具體形象示人以想望之境。
“音響壹何悲,弦急知柱促”,在這兩句中,詩人進壹步動人以情。以上四句還只是表現詩人對佳人的企羨﹐這兩句表現的則是詩人已接近佳人,並已和她目授神與,產生感情的***鳴了。佳人高弦急奏,琴聲激越,旋律如急湍驟雨,聽來別有幽愁暗恨生。詩人不禁為那深切悲哀所感動,深為憐惜,以致萌發愛慕之心,情不自禁地“馳情整中帶”。但他又“沈吟聊躑躅”,不免為根深蒂固的禮節所拘束,羞赧於親之無名,就之有礙了。於是心欲往而步躑躅,神相與而身不前。“馳情整中帶”二句惟妙惟肖地刻畫出詩人此時極為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和外在神態,可謂傳神寫照,壹字千金。
詩人既神馳心往,欣慕至深,情之所至,於是幻出奇想:“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他多麽希望能變成呢喃軟語的飛燕,口銜泥土築巢於佳人的屋梁上。言下之意,即想和佳人雙宿雙飛,結為佳偶。詩人行為的拘謹與幻想的熱烈構成矛盾,正反映出詩人在沈重的現實的壓抑下心靈的苦悶及痛苦。即使想“蕩滌放情誌”,卻不可能擺脫壹切羈絆而盡情遊樂,他最終仍然擺脫不了苦悶與傷感。讀畢全詩,我們也不禁感受到那濃厚的苦悶傷感的時代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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