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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實錄精神和詞人師心寫意相融會,使近浙江詞別開新境

張爾田(1874—1945),壹名采田,字孟劬,號遯庵,又號許村樵人,室名多伽羅香館,錢塘人。父張上龢,曾從蔣春霖學詞,與鄭文焯為詞畫至交,官直隸知縣。弟張東蓀,現代著名哲學家。爾田系清末舉人,歷任刑部主事、知縣、候補知府。民國初建,預修《清史》,為當時著名史學家。旋任北京大學教授,晚年為燕京大學國學總導師。爾田少承家學,精於詞,曾為鄭文焯所著《詞源斠律》糾正數條,鄭深賞焉。又奉教於朱祖謀,與陳銳等研討聲律。為詞遊刃於浙、常兩派之外,為清詞後勁。朱祖謀刻其詞入《滄海遺音集》。亦長於文,不宗壹派,尤好歸有光、龔自珍、惲敬,皆能得其長而去其短,淡雅幽渺,自成壹家。著有《遯翁文集》、《史微》、《玉溪生年譜會箋》、《清史後妃傳》等。詞有《遯庵樂府》。

如果說譚、朱二位,主要是在詞藝的集成上做出了大小不等的貢獻,使清代浙江詞逐步邁入全面成熟的境地,那麽遯庵的貢獻則主要表現在詞情內轉和詞境掘進上。遯庵既是壹位卓越的史學家,又是壹位性情獨至的詩人,這兩方面的素養修為,對他的詞體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具體說,壹是以史家之筆填詞,關註時事,寫出較多充滿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二是堅守性情,孤往獨造,應合、突出詞體師心寫意的本色。兩方面相結合,使遯庵詞同時具備了杜甫詩歌的憂時傷世懷抱和李商隱詩歌情感的幽隱與深摯,加上他屯蹇而不屈的操守和作風,遂使得他的詞風趨向清雄幽微壹途。在《詞學季刊》第二卷第三號所載《再與榆生論蘇辛詞書》壹文中,張爾田亦夫子自道:“蘇辛詞境,只‘清’、‘雄’二字盡之。清而不雄,必流於傖俗……弟才苦弱,望蘇辛如在天上,亦只能勉強到遺山耳。”夏敬觀《遯庵樂府序》更雲:“君慊然自以為不足,而儕輩已絕嘆君詣之深。矧君自遘世蹇屯,益勵士節,勤撰述。其寓思於詞也,時壹傾吐,肝肺芳馨。微吟鬥室間,叩於窈冥,訴於真宰,心臒而文茂,旨隱而義正,豈余子所能幾及哉?……君學人也,亦詞人也,二者相因相濟而不扞格,詞境之至極者也。”洵端嚴不易之論。而葉恭綽《廣篋中詞》則認為:“孟劬詞淵源家學,濡染甚深,與大鶴研討,復究極幽微,故所作亦具冷紅神理。”鄭文焯號冷紅詞客,為詞融清真、白石、夢窗、玉田為壹體,“纏綿宕動”①,有似詩家李商隱。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錄》遂兼而概之:“孟劬史學泰鬥,填詞淵源家學,復與大鶴探討,濡染者深。《遯庵樂府》感時抒憤之作,魄力沈雄,訴真宰,泣精靈,聲家之杜陵、玉溪也。”錢先生以杜陵、玉溪二家揭示遯庵詞體創作的路徑和特色,再恰切不過了。

下面請以具體詞作為例,加以說明。遯庵早期詞多有哀時憂世之作,其中尤以悲慨庚子事變者最具特色。如《虞美人》詞雲:

天津橋上鵑啼苦,遮斷天涯路。東風竟日怕憑欄,何處青山壹發是中原?酒醒夢繞屏山冷,獨自懨懨病。故園今夜月朧明,滿眼幹戈休照國西營。

此詞作於光緒二十七年(1901)春,值八國聯軍入侵北京之後。上片寫淒迷悲苦的暮春景象,借以象征八國聯軍過後的北京,並化用蘇軾的著名詩句,暗喻國家面臨被列強瓜分的危險。下片接著寫入夜情景,月色昏暗,壹片慘淡,帝、後西逃,山河破碎,自己感傷國事,卻只能借酒澆愁。不過,上片言“憑欄”、“何處”,下片言“獨自”、“滿眼”,懸望之炎心猶熱,這正是遯庵詞纏綿忠貞、感人至深的地方,詞家高潔的操守也由此烘托出來。全詞骨力沈雄,儼然杜甫詩筆。事實上,詞的末句也正是從杜甫《月》詩“幹戈知滿地,休照國西營”二句而來;意思是說,“國西營”中的士兵會因為明亮的月光而增添思鄉愁懷,所以勸告月亮不要去照那裏的營房。杜甫所言,乃指長安西面的鳳翔,肅宗臨時 *** 所在地;遯庵所言,則是八國聯軍入京後,帝、後西逃及駐蹕西安時的情形。

對於壹般詞家而言,時事只是創作的起因和背景,但在遯庵詞中,卻是具體的事件和內容。這正是杜甫“詩史”實錄精神的典型反映。作於同年春的八首《楊柳枝》,也是壹組寄慨時事的作品。且看其中的二首:

春風吹滿錦障泥,多少行人唱大堤。無情清渭東流盡,送到鹹陽卻向西。

洛水微波拂苑墻,畫屏殘蠟照宮黃。東風傾國宜通體,誰賞徐妃半面妝?

這兩首詞可謂曹植、南朝樂府、杜甫、李商隱、周邦彥數者的熔鑄,和《虞美人》所詠是同壹事件。因為帝、後在二十六年九月即已逃到西安,故首闋言“無情清渭東流盡”。當時東南各省督撫與英、美等列強實行東南互保,在上海締結“東南保護約款”,不接受清 *** 中央命令。所以名為保護東南,實為中外勾結,分裂中國。故第二闋有“東風傾國宜通體,誰賞徐妃半面妝”之語。遯庵站在國家統壹的立場,對此進行揭露,是其史家精神、民族尊嚴和進步思想的具體反映。前人填《楊柳枝》,或言情,或寫景,或吊古;遯庵用來寄慨時事,舊瓶裝新酒,反映出他的藝術創新精神。

庚子事變的直接後果,便是清 *** 被迫與列強簽訂《辛醜條約》,國家的災難變得更為深重。這對於近代知識分子來說,就是壹場空前慘痛的國難,幾近亡國滅種。遯庵心靈所遭受的打擊,更為劇烈沈重,寫下不少長歌當哭的文字。長調《金縷曲·聞軍中觱栗聲感賦》,是其中的代表作之壹。詞雲:

何處霜箛徹?望高秋、氈廬四野,繡旗明滅。搖動星河三峽影,壞壘烏頭如雪。聽壹陣、嗚嗚咽咽。馬上誰攜葡萄酒,伴將軍醉臥沙場月。冰墮指,淚流血。男兒到此肝腸裂。擁殘燈、吳鉤笑看,夢魂飛越。日暮金微移營去,白羽千軍催發。更幾點、遙天鴻沒。駐馬蓬萊傳烽小,正鹹陽橋上人初別。清夜起,唾壺缺。

這首慢詞,寫於光緒二十七年秋。這年七月二十五日,清 *** 與十壹國公使簽訂《辛醜條約》。八月二十四日,慈禧和光緒返回北京,故詞中有“移營”、“催發”、“鹹陽橋上人初別”等語。移營,指帝、後移蹕;催發,指帝、後從西安出發;鹹陽橋上人初別,指西安吏民送別帝、後。冬十月,帝、後始抵達開封,並停留十余日。遯庵聽到鑾駕從西安出發的消息,寫下此詞。全詞以帝、後西狩及返京為背景,大膽發揮想象,憑虛結撰,卻又似句句寫實,對帝、後西逃,充滿悲憤,肝腸欲裂。詞中數次化用杜詩,兼熔史記、盛唐邊塞詩文、北朝民歌和辛詞,使作品更顯凝重沈博。全詞慷慨悲歌,響遏行雲,誠可謂壹代詞史。

遯庵壹生關註國事,憂時傷世,情動於中,發而為詞,實為詞家少陵。他的《木蘭花慢·堯化門外車中賦》,同樣是壹首沈痛幽咽的時代悲歌。詞雲:

倚軨天似醉,問何地,著羈才?看亂雪荒壕,春鵑淚點,殘夢樓臺。 低回笛中怨語,有梅花、休傍戰園開。燕外寒欺酒力,鶯邊暖閣吟 懷。驚猜。鬢縷霜埃。杯暗引,劍空埋。甚蕭瑟蘭成,江關投老,壹 賦誰哀?秦淮。舊時月色,帶棲烏、還過女墻來。莫向危帆北睇,山青 如發無涯。

舊時滬寧鐵路將抵南京總站時,有堯化門小站,城門已不存。宣統三年辛亥八月 十九日,即公元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暴發,打響辛亥革命第壹槍。全國 各地紛紛響應,各省先後宣告獨立,或由革命軍攻克。時任清 *** 江南提督的張 勛駐防南京,頑固抵抗革命軍,並屠殺南京民眾數千人。直到十月十二日(11月 5日),才被徐紹楨等人攻克,成立江蘇軍 *** ,宣告獨立。古城南京經歷這場戰 事,滿目瘡痍,慘不忍睹。遯庵此詞,寫的就是辛亥革命時南京戰事留下的劫火 創痕,同時交織著作者懷才不遇、投老蕭瑟和對世事深懷憂慮的復雜心境。詞中 化用屈原、司馬遷、庾信、鮑照、杜甫、岑參、劉禹錫、蘇軾、陸遊等眾多古代詩人的 句意,使作品內涵異常豐富深厚,耐人咀嚼品味。全詞蒼涼跌宕,極富張力和頓 挫之致。

張爾田詞將史家實錄精神和詞人師心寫意相結合,融寫實與造境為壹體,使 近代浙江詞再辟新境。鄧之誠《民國人物碑傳集》卷六《張君孟劬別傳》稱遯庵 “晚歲喜填詞,以寫其幽憂忠愛之思,成《遯庵樂府》二卷,論者謂半塘、古微而外, 未有能及之者也”。遯庵詞是當得起這樣的評價的。

順便說壹說曾與張爾田齊名的邵瑞彭。

邵瑞彭(1887—1938),字次公,淳安人。清末入浙江省優級師範學堂。南社 成員。民國初,當選眾議院議員,後以揭露、反對曹錕賄選大總統,聲名鵲起。歷 任北京師範大學、河南大學教授。精研《尚書》、齊詩、《淮南子》及古歷算學。晚 歲寓居開封,窮愁潦倒。有《揚荷詞》四卷、《山禽余響》壹卷。

夏敬觀《忍古樓詞話》稱“次公為詞,宗尚清真,筆力雄健,藻采豐贍”。葉恭 綽《廣篋中詞》評“次公詞清渾高華,工於镕剪”。沈軼劉《繁霜榭詞劄》則言“清末 民初杭州詞人張爾田與遂安邵瑞彭齊名”。平心而論,邵氏詞承傳、效法之功多 於拓展、創新,成就和影響比起四家和遯庵來,都要小壹些,加上邵氏年輩偏晚, 故僅附論遯庵後。茲舉其短、長調各壹首。

短調請看其《蝶戀花》。詞雲:“十二樓前生碧草。珠箔當門,團扇迎風小。 趙瑟秦箏彈未了,洞房壹夜烏啼曉。忍把千金酬壹笑?畢竟相思,不似相逢 好。錦字無憑南雁杳,美人家在長幹道。”詞語密麗,詞心婉曲,詞情瀲灩,自是飛 卿、清真壹路。“忍把”三句真摯動人,樸素可愛,又似小晏、少遊,非情種不能出 此語。

長調請看《綺羅香·晚過神武門,殘荷欲盡,秋意可憐》。詞雲:“泛瑟煙昏, 欹盤露冷,壹鏡愁漪低護。夢墮瑤臺,長恐萬妝爭妒。念佳人、路隔西風,思帝 子、訊沈北渚。怕相逢、恨井秋魂,月明遙夜耿無語。宮溝誰寫淚葉? 回首霓 裳換疊,繁華輕誤。玉簟香消,零落襪塵殘步。便立盡門外斜陽,又暗驚、晚來疏 雨。問涉江、此際聞歌,斷腸君信否?”此詞為憑吊珍妃而作,堪與朱祖謀《聲聲 慢》並比。邵氏作為革命者,此詞又寫於清亡後不久,自然不會在作品中對清朝 的滅亡表示同情;但珍妃品德端潔,又支持光緒帝進行政治改革,終於被迫害,故 能深得詞人同情和追悼。全詞綿麗幽艷,介於清真、夢窗之間,深情哀婉則過於 此二家,而近於玉田。

① “纏綿宕動”,語出吳梅《詞學通論》第九章《概論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 1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