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如此狂妄,不可壹世,諸葛亮為何不加制止,反而要曲意逢迎,討其歡心呢?我以為,這正是諸葛亮工於心計、深藏不露的韜略。亮、羽二人的關系如何?史無明文記載。然細加考察,亦可略窺壹二。諸葛亮初出茅廬,劉備“與亮情好日密,關羽、張飛等不悅,先主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願諸君勿復言。羽、飛乃止”《三國誌》卷三十五《諸葛亮傳》。可見,關羽、張飛並沒有把諸葛亮放在眼裏,對劉備“與亮情好日密”是壹肚子的不高興。建安十三年,曹操率大軍南下,欲壹鼓蕩平東南,劉備“失勢眾寡,無立錐之地”,形勢危如累卵。諸葛亮“時年二十七,乃建奇策,身使孫權,求援吳會,權既宿服仰備,又睹亮奇雅,甚敬重之,即遣兵三萬人以助備,備得用與武帝交戰,大破其軍,乘勝克捷,江南悉平”赤壁之戰,諸葛亮建立奇功,不僅鞏固了他在劉備集團中的地位,而且樹立了壹定的威信,使關、張等人再也不敢小覷他了,但關羽卻由過去的輕視而變為嫉妒諸葛亮。王夫之對此看得十分清楚。他說:昭烈之敗於長阪,羽軍獨全,曹操渡江,不能以壹矢相加遺。而諸葛公東使,魯肅西結,遂定二國之交,資孫氏以破曹,羽不能有功,而功出於亮。劉琦曰:“朝廷養兵三十年,而大功出壹儒生。”羽於是以忌諸葛者忌肅,因之忌吳,而葛、魯之成謀,遂為之滅裂而不可復收。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九,中華書局,1975。
關羽和張飛的性格截然不同。“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三國誌》卷三十六《張飛傳》。張飛對有才能的士大夫是十分敬佩尊重的,但關羽卻對士大夫始終心存芥蒂,盛氣淩人,諸葛亮作為劉備集團中的頭號士大夫,當然也在其中。諸葛亮對關羽目空壹切、不把他放在眼裏的情況是十分清楚的,然而考慮其與主公“恩若兄弟”的特殊關系,加之自己投奔劉備的時間要比關羽晚得多,官職也比關羽低,故不得不虛與委蛇,巧為周旋。諸葛亮考慮的不是如何懲罰關羽,而是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等待時機除去關羽。
建安二十四年,關羽發動襄樊戰役,雖然水淹七軍,威震華夏,但最終卻導致荊州失守,自身也為孫權所殺。這其中有很多隱情至今令人費解。襄樊戰役前後,吳、魏使者往來不絕,密謀夾擊關羽,可謂緊鑼密鼓,配合默契,而劉備、諸葛亮對此卻壹無所聞,對關羽未作任何具體的軍事、後勤與外交的部署和支援。更使人困惑的是,曹操親統大軍屯駐摩陂,並不斷調遣於禁、龐德、徐晃率兵增援樊城,如此規模巨大的軍事行動,蜀漢方面也絲毫沒有采取任何對策,最後當關羽敗走麥城,將全軍覆沒之際,蜀中援軍還是遲遲不至。這就引發後人的紛紛猜議。國學大師章太炎有他獨特的見解。他說:“臨沮(關羽被擒殺之地)之敗,葛氏不以壹卒往援,昧者譏其無遠略,而或解以敗問之未通。茍羅騎斥侯之疏如是,則政令愈慢矣!”對“無遠略”、“敗問之未通”、“政令愈慢”之解,章氏俱予以否定,他推論:關羽乃世之虎臣,功多而無罪狀,除之則不足以厭人心,不除則易世所不能禦,席益厚而將掣撓吾大政,故不惜以荊州之全土,假手於吳人,以隕關羽之命。非媢之也。壹國之柄,無出於二孔;出於二孔,其所舉雖是,而宰相因以不能齊人心,壹法令,則國已分裂矣。雖殺之而疆易侵削,終不以易內訌。其故事則有蕭何之戮韓信。何公用之於韓信,而葛氏陰用之於關羽。《章太炎全集》第三卷,263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關羽鎮守荊州,手握重兵,驕狂不可壹世,不但易代(劉備死後)之後將難以對付,即使劉備健在之時,諸葛亮也很難越過關羽這道障礙,而攫取更大的權力。故“葛氏”寧可丟失荊州,也要借吳人之手除掉關羽。章氏的這個見解很大膽,當然這僅僅是猜測。也許章氏覺得此說理由不夠充分,故不久又補充曰:“當是時,政在先主,武侯徒以撫民劃策見任,未能壹切領錄。其任武侯又不如關羽舊人保信,荊州之敗,始於嬈吳,終於失援,則先主之褊迫疏慢為之。”《章太炎全集》第三卷,611頁。將“荊州之敗”歸咎於劉備的“疏慢”輕敵。但章氏此說亦頗牽強。是時諸葛亮雖不能“壹切領錄”,執掌軍政大權,但他明知關羽攻取襄樊條件並未成熟,且完全違背了《隆中對》提出的待“天下有變”,兩路北伐曹魏的戰略決策。然《三國誌》正文及裴註中均未見諸葛亮勸諫的記載。退壹步而言,即使劉備寵信、縱容關羽,不把《隆中對》放在心上,但襄樊戰役打響後,劉備、諸葛亮不可能不全力關註戰役進展的壹舉壹動。盡管川、鄂之間山路阻隔,交通不便,信息傳播不甚暢通,但整個襄樊戰役從建安二十四年七月開始,至翌年壹月結束,首尾長達半年之久,蜀漢作為壹個完整的新興政權,不可能沒有任何信息傳播渠道。
關羽攻襄樊,守荊州兵力不足,加之此時孫劉聯盟已呈破裂之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孫吳隨時可用奇兵偷襲荊州,諸葛亮深諳兵法,難道他會掉以輕心?眾所周知,諸葛壹生唯謹慎,從不肯弄險。他為何不提醒“疏慢”的劉備?方詩銘先生在《三國人物散論》(62)《劉備與關羽》壹文中認為,不是諸葛亮要除去關羽,而是劉備要剪除關羽。茲節錄方詩銘先生在《劉備與關羽》壹節中的部分原文:“關羽斥罵黃忠為‘老兵’,這是憤怒至極的表現,是誰將自己與這個‘老兵’同列,當然是劉備,因而關羽的憤怒不是指向黃忠,而是指向劉備。由此可知,關羽對劉備的不滿已經到了何等程度,對此,劉備不可能不有所知曉。但是,關羽手握重兵,鎮守荊州,不但易代(即劉備死後)之後將難於控制,即劉備健在之時也感到沒有把握。怎麽辦?如何處理這個問題,這時必然提上劉備思考的日程。……《隆中對》的破滅,荊州的失守,關羽不能辭其責。但是,由於劉備與關羽的矛盾,壹方面派糜芳、士仁各據荊州政治軍事重地,以監視關羽,終於矛盾激化……更為重要的是,聽任關羽破壞《隆中對》策劃,挑起對曹操的戰爭。對此,劉備似皆若無其事。”並不惜歪曲章太炎的原意,將諸葛亮“不除(關羽)則易世所不能禦”篡改為劉備“不除(關羽)則易世所不能禦”。還說:“章太炎在《訄書》中的看法是大膽的,更是有見地的。”方詩銘:《劉備與關羽》,見《三國人物散論》(62),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方先生這種移花接木的方法實不可取。我以為,只要諸葛亮負起自己作為“軍師”的職責,隨時將荊州的“險情”提醒劉備,與關羽“自少結契”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七“三國之主用人各不同”條。情同手足的劉備絕不會“疏慢”到只作壁上觀,對兵敗臨沮的關羽不以壹卒相救的。所以把關羽送上斷頭臺的除了孫權、呂蒙之外,諸葛亮也要承擔壹部分責任。羽死後,諸葛亮的地位和權勢有所提高,但仍未能上升至“壹人之下”。入蜀後,劉備對法正的信任程度遠遠超過了諸葛亮。對此,諸葛亮自己也十分清楚。劉備東征,“以復關羽之恥”,群臣紛紛勸諫,劉備壹概不聽,“章武二年,大軍敗績,還住白帝,亮嘆曰:‘法孝直若在,則能制主上,令不東行,就復東行,必不傾危矣。’”《三國誌》卷三十七《法正傳》。對劉備發動的夷陵之戰,諸葛亮是否諫阻,因史無記載,無從得知。但從諸葛亮這番言語中,即可知法正在劉備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是諸葛亮難以企及的。
劉備入川主要倚靠法正的規劃,法正不僅助劉備取益州、定漢中,建立了卓越功勛,且“智術有余,能回人主之意”。“先主與曹公爭,勢有不便,宜退,而先主大怒不肯退,無敢諫者。矢下如雨,正乃往當先主前,先主雲:‘孝直避箭。’正曰:‘明公親當矢石,況小人乎?’先主乃曰:‘孝直,吾與汝俱去。’遂退。”《三國誌》卷三十七《法正傳》裴松之註。由此足見,法正對於劉備可謂以身相助,事事取信於備。攻取成都後,備“以(法)正為蜀郡太守、揚武將軍,外統都畿,內為謀主”,法正壹身兼內外要職,這是劉備對其絕對信任的充分體現。法正對“壹餐之德,睚眥之怨,無不報復”。有人對諸葛亮說:法正於蜀郡太縱橫,將軍宜啟主公,抑其威福。亮答曰:“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於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跋,法孝直為之輔翼,令翻然翺翔,不可復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三國誌》卷三十七《法正傳》。
諸葛亮所雲反映了當時的實情。但也不難看出,這是諸葛亮在自我解嘲,壹方面是法正自以為淩駕於諸葛亮之上,不再把他放在眼裏,另壹方面則是諸葛亮對法正的“縱橫”、“威福”,也深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