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昌先生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受家庭文化的薰陶,少年時得哲學大家尚渭南先生的啟蒙教育,青年時期又得壹代名僧釋正果開示,奠定了研究哲學的良好基礎。其家傳醫學珍籍《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作者,恰為被當代古典文化大師南懷瑾先生譽為梁代道家“卓犖代表”、“誠千古高人”的陶弘景,其書中哲學底蘊之深厚,也激起了大昌先生追求醫哲思想的興趣。隨著對該書研究的日漸深入,逐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醫哲思想。其“理事體用為萬法宗”和“彼此時勢觀”對其醫藥學術的研究和發揮,具有指導性作用,也是他的醫術獨具特色的重要原因之壹。現筆者謹依個人浮淺陋見,簡述如下:
張大昌先生所撰《醫哲心法·自序》雲:“理事體用為萬法宗”,高度概括了他對世界壹切事物範疇劃分,和性質認識的思維方法,這是他吸取釋、道、儒各家思想精華所形成的觀點。
理事和體用是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兩對用語。理、事並列組合,始於唐代僧人智儼,體、用並列組合,始於漢末王弼、鐘會。“理”是規律、理論之意;“事”是現象、活動狀態之意;“體”有本體、質體之義;“用”有功用、作用之義。理事和體用之上源可溯及《老子》,“理”即《老子》中的“道”;“體”如《老子》中之“物”;而事和用,原本是《老子》中之常用詞語。後世之釋、道、儒思想家,對理事和體用之說,各有發揮和利用,成為中國古代文化特有的思想內容。
張大昌先生,將此兩對古代哲學詞語集合為壹,並分析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深化其科學內涵,運用到醫藥學術之中,對理解學術文獻,人體之生理、病理、診斷、處方等各個方面,都具有啟發和指導性意義,尤其是《輔行訣》以體用學說為其理論核心,欲光大之而不明體用,更是無從談起。沒有哲學的指導,醫學就不能提高和進步,但是醫學屬自然科學,哲學亦不能代替屬科學範疇的醫學。張大昌先生深知這種關系,其《醫哲心法》雲:“哲學、理也,譬如說食,科學,事也,為湯、為饌。說食難飽,湯饌果腹。奕有兵機,兵果奕乎?!戲有人情,戲果人情乎?若以說食即飽,奕即戰事,戲為人情,豈不是笑話?”形象地說明了哲理與醫事的關系。
《醫哲心法·自序》首句雲:“天下無無理之事,無無用之物”。又雲:“有其事必有其理,事在理必在”。這與司馬光《迂書·無怪》中所雲:“有茲事必有茲理,無茲理必無茲事”實同出壹轍。說明了客觀存在的事物,必然有它存在的原因和條件,即壹切事和物,都有壹定的道和理,這將啟示人們對客觀存在的事物,不可因自己或更多的人不能理解,就持懷疑或否定的態度,應該認真觀察,勇於探索,總結規律,上升為理論,因為“事在理必在”。對剛剛發生或正處發展階段的事物,也可以用已知的理論和以往的經驗,做出試探性的處理,以驗證正確與否,作為確認或否定的根據。
張大昌先生認為體和用的關系是相互依賴,同時並存的。他說:“有是體,必有是用”,“體復用亦復”,這正是古代哲學中,陰和陽,現代哲學中矛盾的對立統壹說相合。體用是壹對陰陽,如影隨形,刻不相離。其醫話《論陰陽水火》說:“絕對之真理,壹陰壹陽而已,陰之屬在質為水,水化則為氣,氣為陽,乃陰為陽根,陽為陰體也;陽之屬,在體為火,火變為血,血為陰,又是陽為陰根,陽為陰用也。此陰陽互根之義,體用互為之事也。”對體用的陰陽屬性給予了進壹步辯證的說明。
用理事體用劃分事物範疇的思想方法,分析、觀察、研究、運用醫學文獻和學術,就能使紛繁雜亂的內容條理化、明確化,對指導總結實踐經驗的規律,分析理論的價值都有積極的作用。《醫哲心法· 序》雲:“此理、事、體、用四項,醫家之事畢矣”之言,實為不過。現抄錄張大昌醫話四則,可見其壹斑。
“《內經》壹書,詳於理法而略於方藥,但仍不失為理、事、體、用俱備,故為醫家之經典也。所立陰陽、五行、氣象、天文者,醫之理也;臟象、經絡、營衛、氣血,醫之事也;色脈、證候虛實,醫之體也;治法補瀉、疏散導引,藥物之四氣五味,升降沈浮,及十三方、醫案,醫之用也。讀《內經》者,當如此著眼。”
“註解傷寒諸家,大約可分四派。宋代朱肱以經絡講,清初柯琴以部位講,張誌聰以運氣講,近世日人丹波氏以證候講,實宗徐大椿之類方。張氏所論者,傷寒之理而論也;朱氏所言者,乃傷寒之事也;柯氏所論者,乃傷寒之體也;徐氏及丹波氏所論者,乃傷寒之用也。夫理以明事,事以顯綜,體以定局,用以施治,讀《傷寒論》者通達此四者,庶乎登堂入室矣。”
“脈象可分為陰陽兩統,陰統言體質,陽統言功用,為脈學之理;按上、下、左、右、前、後,六合以言脈學整體為其事;據長度、積徑、重量三方面以識其體;以博力、次數、升降以求其用,從而衍化出三十六種脈象。”
“處方學應以證知因求其理,而設二綜六綱;以因論治準其事,而立四要八目;就治取法為其體,而建組方制度(君、臣、使、佐,和權宜分量);隨法制劑以為其用,而定方之體裁變化。”
張大昌先生認為,藥物五味的五行體用配屬,是《輔行訣》的理論骨架。五臟各自的體味和用味和合的結果,形成了質的改變,即是“化味”。五味的合化有五種,即辛酸化甘,苦鹹化酸,甘辛化苦,鹹酸化辛,和苦甘化鹹。五臟相生者,母之用味與子之體味相合,不合化為新的味,仍是兩種原味的混合,它們也有五種形式,它們是:辛與苦不合化;鹹與辛不合化;甘與鹹不合化、酸與甘不合化,苦與酸不合化。
張大昌先生認為,藥味的五合化,有調養本臟之氣的作用。《輔行訣》的補瀉方法,即是以用味補本臟,體味瀉本臟,調平體用偏頗所造成的虛實病證。此系扶正以祛邪,屬養生之道。五不合化,有驅除病邪的作用。《輔行訣》的除病方法,即是五臟之母用味與子臟體味並用,但藥味之功分途而施,如辛開苦降以除痞,鹹軟辛散以除滯,甘緩鹹潤以除燥,酸斂甘緩以除攣(風),苦清(瀉熱)酸斂(收神氣)以除煩。此系驅邪以復正,屬驅邪之道。並例舉張仲景方劑,如除痞之半夏瀉心湯,除滯之肝著湯,除燥之大黃甘草湯,除攣之芍藥甘草湯,除煩之梔豉湯,為之說明。
張大昌先生傳壹口訣:“有此即有彼,此無彼亦無;處時暫決定,失勢則轉變。”(有雲語出佛學密宗經典者,不詳確否)。這是先生援引佛理以論時空的哲學理念,是他對世界壹切事物運動變化現象認識的概括。
所謂“有此即有彼,此無彼即無”,是指事物所占據的空間,皆有相互對立的“彼”和“此”兩個方位,如東和西,南和北,左和右,前和後,上和下,高和低,內和外等。這些對立的兩個方面,又是相互依存的。其中壹方不存在了,另壹方亦即失去了意義,如無東即無所謂西等,東和西都是依中點而言,“無中點難以定四方”,它項類此。
所謂“處時暫決定,失勢則轉變”,是指事物所存在的時間,決定著它的狀態,某種狀態的優勢,會隨時間的進展而轉變為新的狀態,而失去原來的優勢,呈現新的優勢。由於時間的壹維發展,“得勢”是暫時的,只能是所處時間的即時狀態,它必然會被新的狀態所具優勢所代替,與此同時,原來的事物亦即在空間位置上消失,而成為“無”,新生狀態的事物隨之占有了空間位置,而成為“有”。而新生的事物又會有從“有”到“無”的歷程。如此變化不已,構成了事物發展變化的軌跡。宋代哲學家邵雍時事吟雲:“時之來兮其勢可乘,時之去兮其事始生,前日之事,今日不行,今日之事,後日必更”可作張大昌先生彼此時勢觀的註解。
在辯證唯物主義發展已臻成熟的今天,這種時空觀固然不屬創見,但仍不失為格言妙語,更難能可貴的是,張大昌先生把這種時空觀,貫徹到醫藥學術中,使其學術別具新義,為中醫學註入了新鮮血液,增加了生命的活力。
《醫哲心法》對陰陽五行學說的認識,體現了他的彼此時勢觀。他認為陰陽五行學說含有對性和互性,特性和***性。
陰陽的對立即對性,是屬陰或屬陽的事物在空間位置上的有形狀態。陰陽的統壹即互性,是屬陰或屬陽的事物在空間位置上的無形(混沌)狀態。對性為陰陽之理,互性為陰陽之事。在醫理上,如寒與熱、虛與實、表與裏,乃就對性而論;寒熱交錯,虛實兼挾,表裏同病,乃就互性而言。
陰陽的轉變即是特性,是事物在發展過程中,特定時間內得具屬性優勢的壹定狀態。陰陽的消長即是***性,是事物在發展過程中,任何時間內都有屬性趨勢的動向狀態。特性為陰陽之體,***性為陰陽之用。在醫理上,如三陰三陽病證狀,發解時間,傳經規律等,乃就陰陽的特性而言;三陰三陽病的變病、直中、合病、並病、順逆、轉屬,及攻表救裏,汗解攻下的先後次第等,乃就陰陽之***性而論。
五行相克即對性,即正勝(正克)與反橫(反克)相對。正勝即: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反橫即:金橫火、火橫水、水橫土、土橫木、木橫金。(反橫即相侮)。五行相生即互性,即順生和負生並存,順生(正生)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負生(反生)即:金傷土、土掩火、火焚木、木竭水、水蝕金。五行生克的對性和互性,是五行在空間位置上形態之有無。
五行之苦欲為特性,即以所欲為德用,以所苦為淫禍。德用為:木欲散、火欲軟、土欲濕、金欲斂、水欲堅。淫禍為德用之過極變態:木散極變急、火軟極變緩、土濕極變淖、金斂極變抑、水堅極變凝。五行之特征為在得據優勢時間的表現。五行之含變為***性,即以含其所克為偏含,以其所被克為革變。偏含為:水中火、火中金、金中木、木中土、土中水。革變木極變金、金極變火、火極變水、水極變土、土極變木。五行之***性為在失去優勢時間的表現。
(上述《醫哲心法》對陰陽五行學說的認識,系筆者據原文修改整理而成,不壹定完全能表達其意)。
由上所述,可粗見張大昌先生以彼此時勢觀研究陰陽五行學說的成就,不僅深化了陰陽學說對立、統壹、消長、轉化的認識,又在五行生、克、乘、侮關系的基礎上,提出了負生的問題。它如德用和淫禍,實本於《內經·臟氣法時篇》,至於五行之偏含,乃五行各含其所克之真(能含於其被克之中,故可稱“真”)氣(精),五行變革,乃物極必反,極則變之理,又與“反橫”相合,雖在《內經》中已有類似論述,尚無提高到時空角度去認識者,值得進壹步深入研究。
張大昌先生獨特的醫哲觀念,學醫歷程,及善於從其所愛好的多種藝術中,吸取多學科知識,充實診療技術,搜集驗、密單方,考之以理,變通其用,不斷增強了醫術特色。
他的醫技有典型的經方家特點,而旁取諸家之說,重《輔行訣》、《傷寒》、《金匱》,亦采《千金》、《外臺》等古籍。諸書之方,皆以《輔行訣》之組方法度以審察使用。辨證雖亦尚五臟之虛實,實是據五臟體用之偏頗。治法雖亦本“虛則補之”,“實則瀉之”,卻不拘壹般的“虛”、“實”含義,而以用病為虛,體病為實,助用為補,助體為瀉;組方雖亦以君、臣、使、佐為格局,對其名職意義又另有發揮,認為“藥劑中分設的君、臣、佐、使,是據它在矛盾進展中,在器質與機能之間的轉化和相互影響中應起的作用而選定的。”(見張大昌先生《處方正範·綜述》,筆者手抄稿);在五臟補瀉用藥上,以與五臟用味味同者為補,與體味味同者為瀉,雖硝、黃皆稱其能瀉,而在治心方中乃稱為補,雖參、草皆稱其能補,而在治腎方中乃稱為瀉。張大昌先生診療的理、法、方、藥各個環節,都具有以《輔行訣》學術思想為主的特點。
張大昌先生精於繪畫,常以三原色調配的變化類比藥物五味配合的變化。他說:“蘭黃成綠,紅蘭成紫,用藥亦然。用色比例不同,效果亦異,如綠有草、蔥、墨之不同,故用藥合劑時,不可忽視藥量之比,經方中大小承氣湯之別,即在藥種比例之差,其用途亦別。對望色診病,積累了豐富經驗,他認為“病色黯者重,色淺者輕,色浮者病在外,色沈者病在內,五臟有專色,見克者兇,四季有旺采,不符者災”,指出五色“以明暗為性,眼視為應”。
他對律呂之學的研究和實用,加強強了對聞診的認識。常引《內經》說:“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而知之謂之巧。”在臨床上積累了豐富的聞診經驗,往往能“聞而知之”。1976年,有壹晚期肺癌患者請先生出診,筆者隨其前往。未入病室,已聞病人呻吟之聲,入室少坐之後,乃臨病床,令病人側臥,手指其右側背中上部,問:“是此處痛否?”病人頷首稱是。此聞而知之之功夫,在座莫不為之驚奇,傳為美談。
張大昌先生深厚的文史基礎,使他對古代醫著的理解,常出人意表,頗具卓見。如《內經》論平脈曰:“春曰弦,夏曰鉤,秋曰毛,冬曰石,又雲冬營。”以太過不及者為病脈,而春之平脈、病脈,只壹 “弦”字,他認為,冬之平脈“營”字,必是春脈“營”字,必是春脈之別名。因“營”字,《廣韻》釋之曰:“造也”,《詩·大雅》有“經之營之”句,《禮》雲:“合孟春三月,日在營室”,“營”又與“熒”通,小光也。《太公兵法》引黃帝語雲:“涓涓不塞,將成大川,營火不息,足可燎原”,認為“熒”多有初建始之義,而《內經》所雲:“春肝脈也,東方木也,萬物之始生”,廣引博證,“營”字作為春之平脈義理甚切。語有之,“文是基礎醫是樓”若沒有堅實的文史基礎,張大昌先生如此獨具特色的醫學大廈的建立,是不堪設想的。
張大昌先生特別重視單方驗方的運用,對《肘後》、《良朋匯集》、《串雅》之方,更是推崇有加。諸如蠟礬丸用於乳腺炎,密犀丸治療高血壓,茶葉、槐米、芝麻、核桃治療肢體神經痛等。皆為常用方。對書中不載之流傳效方,絕技,亦必不恥下問,盡力求得,謂此等方技,均有實效,關鍵在於能否辨其醫理,而隨證用之。有威縣西街孫其昌,善以推拿治療失眠、癃閉,60年在濟南曾治愈腎結石患者,使病者免除了手術之苦。先生帶筆者至其家求教,孫氏乃把手教之,後用之果驗。又有壹老嫗深夜突發劇烈頭痛,請先生診治,該村壹無醫,二無藥,時值春節之後,院庭內多有爆竹廢筒,先生忽憶許叔微《本事方》中有硝石散,分為火硝、硫黃,而爆竹中亦有此二物,乃撿取廢爆竹,煎服而收壹笑之功。又有病人告之以堿、黃酒***用治崩甚驗,先生謂此所治當為血燥而妄動者,正合《輔行訣》鹹甘除燥之理,後曾遇血燥之鼻衄甚多者,乃變通其方,以大鹽、白糖與之而愈。如此小方治大病,在大昌先生手下取奇效者,舉不勝舉,若非先生深明醫理,變通應用,恐亦難能。在經濟騰飛,醫療條件大有改觀的今天,此類方固然常被人不屑壹顧,但仍有提倡使用的價值,更有研究開發的必要。
張大昌先生的生平業績,與陶弘景有諸多相似之處。他們青少年時期,均為朝代替換,政局動亂的年代。陶生於丙申(456)年,張生於丙寅(1926)年;陶卒於乙卯(536)年,張卒於乙亥(1995)年。他們出生之前,先人皆在武昌為官,父、祖皆為軍旅中人而兼有文才;他們均有宗教信仰,雖有道佛之異,但皆旁通它教;都有廣泛的愛好,多才多藝,諸如哲、文、史、醫、書法、繪畫等,皆無所不精;都有崇真尚實,勇於探索的科學創新精神。陶氏隱居茅山,先師終生潛身鄉野,他們都淡於名利,潛心科學研究和醫療實踐,有憐憫百姓,濟世活人之美德,二人相隔1500年之久,真可謂之忘世神交者。
更有現實意義的是,陶氏近1500年前之曠世醫著《輔行訣》,由於歷史的原因壹直無聞於世,先師竟有緣由家傳而得,可謂奇書恰得其主,雖被文革浩劫毀沒,卻亡而未亡,此正是得先師之力,亦正是陶氏之幸。陶氏之作能再現於此傳統醫學極待光大之時,可謂之物華天寶。在此陶氏誕辰1550周年,張氏誕辰80周年;陶氏辭世1470周年,張氏辭世11周年之際,錢超塵先生《<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研究》即將問世,陶、張之理想即將實現,謹撰此文聊表懷念先哲之情,企望四海諸有識之士,為中醫學術之精華續薪添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