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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大學》的論文

本文對《大學》的成書和文本進行了考查,指出近代以來認為《大學》

晚出的各種理由均不能成立,《大學》應成於曾子或其弟子之手。通過與帛書

《五行》經、傳的對比,認為傳統分《大學》為經、傳兩個部分不能成立,《大

學》應為獨立的壹篇。程顥修訂的《大學》最接近事實。

郭店楚簡的發現,引起學者重新探討曾子(包括子遊)、子思、孟子壹系思想發展的興趣,而討論曾子等人的思想,不能不談到到《大學》。因為按照傳統的說法,《大學》乃成於曾子及其門人之手。但近代以來,許多學者又對此提出疑義,認為《大學》成書於秦漢之際,甚或在漢武帝之後。那麽,實際情況到底如何呢?《大學》是早出還是晚成呢?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新出土的簡帛材料,對這壹長期懸而未決的問題作出新的探討。不妥之處,請求方家指正。

(壹)

《大學》的作者和年代,學術史上壹直存有爭論,宋代學者多認為其成書較早,並上溯到孔子、曾子,如程顥認為“《大學》乃孔子遺書,初學入德之門”,(朱熹《大學章句》引)並作《大學》定本壹卷,對今本《大學》的章次進行了調整[1]。後朱熹又作《大學章句》壹卷,認為《大學》分為經、傳兩個部分,其中經“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而傳則是“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同上)程朱以上的觀點並沒有詳細的論證[2],卻得到宋明時代學者的普遍響應,有些學者如王陽明等,雖然與朱熹在“格物”等問題上存在較大分歧,但也都承認《大學》是聖賢所傳。這可能與當時儒家學者強化道統意識,以與佛道對抗的現實需要有關。但自清代以來,《大學》出自孔、曾的觀點受到普遍懷疑,多數學者認為《大學》成書是在秦漢以後,並提出種種根據予以論證。《大學》原為《禮記》中的壹篇,文獻上對其作者和年代並沒有明確的記載,而《禮記》又是“西漢初年搜集和發現的儒家著作的匯編”,來源比較復雜,“絕大多數是先秦古文,個別有漢初成篇的。”[3]憑此尚無法斷定其具體年代,出現爭論也屬正常。但綜觀晚出論者的種種論述,其立論並不能讓人信服,且不乏武斷之處,不僅沒有真正解決問題,反而給人們思想帶來混亂,故有必要作進壹步探討。

認為《大學》晚出,壹個重要根據是認為《大學》與《禮記》中的《學記》有關,是對古代學校制度的反映,而大學制度晚出,故《大學》亦晚出。清代學者陳灃指出,《大學》與《學記》中壹段文字相近,二者均論“大學之道”,有密切關系。《學記》的這段文字是:

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壹年視離經辨誌。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後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

陳灃認為“‘知類通達’,物格知至也;‘強立不反’,意誠心正身修也;‘化民易俗,近者說服,遠者懷之’,家齊國治天下平也;其‘離經辨誌,敬業樂群,博習親師,論學取友’,則格物致知之事也。”[4]陳灃認為《大學》與大學制度有關,可能受到了朱熹的影響,朱熹在《大學章句序》中說:“《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但他認為大學制度形成較早,“三代之隆,其法寢備,然後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嫡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所以他仍能夠把《大學》看成先秦古籍。而陳灃以後的學者則根據《孟子·滕文公上》“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之”的說法,認為周以前僅有“校”“序”“庠”,未嘗有大學,大學制度實形成於秦漢之後,這樣《大學》的成書也被推後,清代學者陸奎勛[5]、日本學者武內義雄甚至認為《大學》作於漢武帝後。

不難發現,陳灃等人的觀點實際包含兩個前提,壹是大學制度出現於秦漢以後;二是《大學》與《學記》壹樣,是對古代學制的反映。而實際上,這兩個前提根本不能成立,以上推斷是建立在錯誤的前提之上。首先,大學制度是否出現於秦漢之後,本身就是有爭議的。現在多數學者都認為大學制度至少在周代已出現,如對古代學校制度進行過深入研究的楊寬先生就認為,“我國古代學校教育,起源很早。大概商代貴族已有學校。”“西周貴族教育子弟的學校,已較完備,有所謂小學和大學。”並說“西周大學不僅是貴族子弟學習之處,同時又是貴族成員集體行禮、集會、聚餐、練武、奏樂之處,兼有禮堂、會議室、俱樂部、運動場和學校的性質,實際上就是當時貴族公***活動的場所。”[6]楊先生的看法有文獻作根據,符合古代學校的實際。如《禮記·明堂位》:“殷人設右學為大學,左學為小學,而作樂於瞽宗。”《大戴禮記·保傅》:“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禮記·王制》:“天子命之教然後為學。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更重要的,甲骨文中已有“多子其徙學,返不遘大雨”(《龜甲獸骨文字》卷二)的記載,金文中也出現“小學”(《大盂鼎》)、“學宮”(《靜簋》)、“辟雍”(《麥尊》)等概念,郭店簡《唐虞之道》有“太學之中,天子親齒,教民弟也”,明確提到大學。晚出論者可以懷疑《王制》等篇的可靠性,卻無法否定甲骨、金文及出土竹簡中的材料,而大學晚出壹旦被否定,其結論自然就站不住腳。

退壹步講,大學制度即使果真是秦漢以後才出現,也不就意味著《大學》就壹定晚出。因為所謂《大學》與《學記》內容相近,均是對大學制度的反映,本身就是後人的壹種聯想,並沒有多少事實根據。相反,如果將二者作壹比較,不難發現它們之間實際存在較大差別。《學記》所說的“大學”,從上下文來看,應是指具體的大學設施,這種大學中是以“離(註:解析)經辨誌”,也即是以經學的傳授為中心內容的;而《大學》壹文根本就沒有提及具體的學校制度,鄭玄《禮記目錄》說:“名曰《大學》者,以其記博學可以為政也。”鄭玄的這個解釋比朱熹更為合理,且與《大學》的中心內容“修、齊、治、平”相符合,應該是《大學》的原意。因此《大學》與《學記》雖然均談到“大學之道”,但二者並不是壹回事,這壹點連主張《大學》晚出的徐復觀先生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大學》“與《學記》等篇,將教學之基礎建立於經典之上的也完全不同。《大學》系完全代表儒家之理想。亦即是說,由《大學》所反映的學問內容,未曾受到西漢以經典為學問中心的影響。……固無俟於《學記》與之相發明。且就兩書之內容、規模、氣象言之,彼此間決無直接之關聯。”[7]其實《大學》的“修、齊、治、平”淵源甚早,(詳下)固不待於大學制度形成以後才能出現。從孔子的思想來看,他雖然沒有直接使用“修、齊、治、平”的概念和語言,但他主張“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與這壹思想也大體相符,而孔子正生活於舊的學校制度開始瓦解,新的學校制度尚未形成的時代,若按以上的觀點,豈不是孔子的思想也要晚出了?晚出論者的邏輯是,只有大學制度形成和完備以後,儒家的“修、齊、治、平”思想才能夠出現和產生,而我們認為“修、齊、治、平”作為儒家的壹種人生理想和實踐原則,與大學制度根本無關,相反,只有當這壹理想獨立於學校制度之外時,才能保持其生命力和活力,而壹旦與學校制度相結合,便意味著它本身的沒落和衰竭。這只要將孔孟之類的儒者與漢代以後的經儒作個簡單的比較,便可以看得很清楚。

晚出論者的另壹個根據,是《大學》的思想在相關文獻中出現得較晚,因而《大學》壹書亦形成較晚。《大學》的基本思想是所謂的“三綱領”“八條目”,而“八條目”中尤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核心。對於《大學》的“修、齊、治、平”,有學者認為“此壹有體系之層層推闡,孔子未嘗言;於孟子僅發其端。”[8]徐復觀先生也說:“《大學》系以個人直通於天下國家,此必在天下為公的強烈觀念之下,始能出現。”[9]所謂“孟子僅發其端”,是指《孟子·離婁上》中的壹段言論:“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他們認為孟子始將身、家、國、天下聯系在壹起,故《大學》成書最早也當在《孟子》之後。不難發現,這種說法明顯有誤,因為孟子這段話中說到“人有恒言”,表明是對前人言論的引用,而這壹言論壹定產生較早,流傳較廣,所以才能夠“人有恒言”。其實在比《孟子》更早的《老子》中,也有壹段與此相關的言論。《老子》第五十四章雲: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這可以說是《大學》“修、齊、治、平”思想的最早來源。以前由於人們對《老子》的成書年代存在爭議,這條材料的可靠性也受到懷疑,郭店楚簡《老子》的出土,證明了《老子》壹書為老子所著,特別是證實了《老子》壹書的早出。而楚簡《老子》乙本中正好有這段材料,只是省去了助詞“之”,作“修於身”、“修於家”、“修於鄉”等。目前學術界雖然在楚簡《老子》是今本《老子》的節本還是全本等問題上還有壹些爭論[10],但上面這段材料為《老子》原來所有,則無可置疑。這就對晚出論者作出了有力的駁斥,同時也為《大學》的早出提供了壹個旁證。另外,在《中庸》中也有多處文字與“修、齊、治、平”的思想相近,如: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第二十章)

“誠身”意近於“修身”,“順乎親”近於“齊家”,“信乎朋友”、“獲乎上”近於“治國”,“治民”近於“平天下”,它們之間各以前者為條件,表現為由“誠身”到“治民”的層層外推,這與《大學》的思想也是基本壹致的。那麽,《大學》與《中庸》的兩段文字哪壹個更早呢?我們認為應該是《大學》而不是《中庸》,這可以從二者關於“誠”的論述中看出來。《大學》所說的“誠”只是指“誠其意”,內含比較簡單,而《中庸》的“誠”則是指“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的先天實踐能力,並對其作了“誠者”與“誠之者“的區分,與前者相比,不僅內含更為豐富,且更具有哲學深度。從《大學》的“誠其意”到《中庸》的“誠者”反映了思想認識的前後發展過程,因此,《中庸》的這段文字可能受到《大學》的影響,並在哲學上作了進壹步發揮。《中庸》作於子思[11],那麽,《大學》的成書至少當在子思之前。以往學者認為《大學》的晚出,主要是沒有真正理解“修、齊、治、平”產生的歷史根源,錯把它與不相幹的大學制度聯系在壹起。實際上“修、齊、治、平”的思想乃源於古代宗法社會“家國同構”的社會組織形式,是這種特殊的社會組織形式在人們思想觀念上的反映。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由於古代宗法社會出現較早,與這壹社會組織形式相適應的“修、齊、治、平”的社會理想因而也出現得較早,這本身十分自然,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除此之外,《大學》其它壹些思想也被證明出現較早。《大學》的“止於至善”,以往人們往往認為源於《荀子·解蔽》的“止諸至足。”但郭店楚簡《語叢三》中有:“善日過我,我日過善,賢者唯其止也以異。”“人之性非與?止乎其孝。”說明“止”乃是先秦古義,並非自《荀子》以後才出現,《大學》的“知止”當與此有壹定關系。《大學》的“靜”,以前由於懷疑《老子》晚出,故往往將其追溯到《荀子·正名》的“虛壹而靜”,而郭店楚簡《性自命出》有:“身欲靜而毋 ,慮欲淵而毋拔。”楚簡《老子》甲乙丙中也有多處談到“靜”:“孰能濁以靜者,將徐清。”(《老子》甲)“知以靜,萬物將自定。”(同上)“清靜為天下定。”(《老子》乙)說明“靜”的思想同樣出現較早。晚出論者認為《大學》思想出現較晚,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或忽略了壹些重要材料,其結論自然難以站住腳。

(二)

既然《大學》晚出並不能成立,其作者和年代就值得重新考慮。不過在此之前,需要先對《大學》的文本作壹番討論。我們知道朱熹曾區分《大學》為經、傳兩個部分,並對傳進行了補充。雖然朱熹的《大學》新本存在著壹些爭議,但其將《大學》分為經、傳兩個部分卻得到多數學者的認可,並成為討論《大學》必須遵循的基本前提。然而我們認為將《大學》分為經、傳兩個部分,疑點頗多,值得進壹步商榷。首先,傳的體例不統壹。被朱熹當作“傳”的內容主要有兩部分,壹是《詩》《書》及“子曰”,如“《康誥》曰:克明德。”“《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朱熹認為這分別是經文“明明德”、“親(新)民”及“此謂知本”的傳文;壹是作者的直接論述,如“所謂誠其意者……”“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等,這被看作是“誠意”“正心”“修身”的傳文。朱熹把這兩種不同的文體籠統說成是“傳”是不合適的,實際上,前者是引文而不是傳,後者是對經文的解釋和發揮,同樣不是傳。

其次,傳和經無法統壹。既然《大學》包括經、傳兩個部分,其傳文就應該與經文統壹,而實際上無論怎樣對《大學》的章次進行重新編排,也無法作到這壹點。如“《詩》雲:‘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如初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詩》雲:‘於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壹段,原在“故君子必誠其意”下,朱熹將其前調,認為此章是“釋止於至善”。但仔細辨析不難發現,此章主要是說“自修”“威儀”以及“賢其賢而親其親”,與“止於至善”並沒有直接關系。有學者註意到這壹點,故又進行重新編排,認為此章是“釋親民”[12],但也同樣解釋不通。除此之外,“是故君子先慎乎德”“ 是故君子有大道”等各段同樣存在這樣的問題,說明將《大學》分為經傳,值得重新考慮。

還有,《大學》文體前後連貫,不象是經、傳兩個部分。此點崔述已經指出,其所作《洙汜考信余錄》中有《〈大學〉非曾子所作》壹篇[13],反對朱熹將《大學》分為“經”、“傳”兩個部分,並說“玩通篇之文,首尾聯屬,先後呼應,文體亦無參差,其出於壹人之手甚明,恐不得分而二之也。”崔述的說法符合實際,值得認真考慮。從以上分析來看,《大學》並不象有“經”、“傳”兩個部分,反而倒象是壹個整體。

如果說文本的分析尚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話,那麽,我們不妨將《大學》與帛書《五行》“經”、“傳”作壹比較,用出土的旁證材料進壹步說明分《大學》為“經”、“傳”並不能成立。1973年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五行》有“經”、“傳”兩個部分,郭店楚簡《五行》有經而無傳,說明“傳”與“經”可能不形成於同壹時期,是後人對“經”的解釋和闡發。帛書《五行》經傳前後相抄,第二壹四行以前為“經”,二壹五行以後為“傳”,細讀《五行》的傳文,不難發現其許多特點都與《大學》不同。首先,傳的體例較為統壹。《五行》傳每章皆是作者對經文的解釋,不存在直接引用《詩》《書》或二者並存的情況。如“聖之思也輕,輕則形……”壹章,傳文作“‘聖之思也輕’:思也者,思天也;輕者尚矣。‘輕則形’:形者,形其所思也。酉(柳)下子思輕於翟,路人如斬;酉(柳)下子見其如斬也,路人如流。言其思之輕也……”其中“聖之思也輕”、“輕則形”是對經文的引用,而以下則是對經文的解釋,這種體例貫穿了“傳文”的始終。值得註意的是,《五行》經文中多處引用《詩》,如“不仁,思不能清。不智,思不能長。不仁不智,未見君子,憂心不能精長;思不精長,不能悅。《詩》曰:‘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之,亦既觀之,我心則悅。’此之謂也。”又如“見而知之,智也。聞而知之,聖也。明明,智也。赫赫,聖也。‘明明在下,赫赫在上,’(註:《詩·大雅·大明》之文)此之謂也。”從“此之謂也”來看,所引《詩》乃是對前面文字的解釋和發揮,但它是經而不是傳,這對我們理解《大學》頗有啟發。

其次,傳與經相對應,不存在有傳而無經的情況。帛書《五行》除前面幾章外,每段經文皆有傳,傳文往往先引經文,然後加以解釋,且不厭巨細,每句必解。如“不變不悅,不悅不戚,不戚不親,不親不愛,不愛不仁”壹章,傳文作“‘不變不悅’:變也者,勉也,仁氣也。變而後能悅。‘不悅不戚’:悅而後能戚所戚。‘不戚不親’:戚而後能親之。‘不親不愛’:親而後能愛之。‘不愛不仁’:愛而後仁。”對於壹些實在不必要解釋的文句也要加上“直也”二字,表示文意自明,毋庸贅言。如“‘鸤鳩在桑’:直也。”《五行》傳只所以每句先要引用經文,是因為經、傳被抄在前後兩個部分,如果不引用經文,就會使人們不知傳文對何而發,造成混亂。而《大學》所謂的“經傳”也是抄在前後兩個部分,若按傳文體例,也當在傳文前引用所要解釋的經文,而《大學》的幾處《詩》《書》文字卻沒有明確指明與經文的關系,把它看作是“傳”顯然是不合適的。那麽,《詩》《書》之外“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等語是否就是經文的註解呢?我們認為也不是,因為這裏的“修身在正其心”乃是對前面“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等語的概括,原文中並沒有“修身在正其心”壹語,所以與其把它看作是傳文,不如把它看作是引申和發揮,“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等句的情況也是壹樣。更重要的,《五行》的傳基本圍繞經文而發,沒有脫離經文之外的議論,而《大學》的“傳文”很難與經文直接對應,與《五行》有很大不同。如果說有“經”而無“傳”還可以解釋通的話,那麽,有“傳”而無“經”則不好理解,與傳文的體例也不相符,所以把《大學》的幾處文字看作是“傳”顯然不合適。

還有,《五行》經、傳文體存在較大差異,很容易看出是兩個部分。《五行》經文語言流暢,自成壹體;而傳文則支離破碎,很不連貫,有些純粹是為註經而註經,顯得很沒有必要,這與《大學》文體首尾連貫,上下呼應也有很大不同。《五行》的傳文雖然不壹定就是古書的通例,但其反映的基本原則卻是普遍的,由此我們斷定,《大學》並非是經傳兩個部分,而原來就是獨立的壹篇。

《大學》本是獨立的壹篇,那麽,朱熹為什麽要將其分為經、傳兩個部分並得到多數學者的認同呢?我們認為這可能與當時學者對經典的理解有關。前面說過,宋代有些學者出於同佛老爭奪正統地位的需要,往往喜歡把壹些經典說成是出自孔子,以擡高地位,增加權威性,程顥認為《大學》為“孔氏之遺書”可能就是出於這個目的。朱熹壹方面贊同程顥將《大學》推源於孔子的作法,另壹方面,他又看到籠統把《大學》說成是出於孔子似乎難以講通,故提出“經”“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傳”“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的說法,這樣便將原來本是壹個整體的《大學》分割為兩個部分,而由於朱熹的影響不斷提高,他所改定的《大學》新本逐漸取代《大學》古本,《大學》分為經傳的說法也以訛傳訛,幾乎成為了定論。既然朱熹的觀點並不成立,他的《大學》定本對理解《大學》並沒有多少可取之處,相反,值得重視的倒是程顥改正的《大學》。我們知道,在朱熹之前,程顥、程頤兄弟都曾對《大學》文本作過整理,其中以程顥為最佳。朱熹在《大學章句》中稱“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文,別為序次”,說明自己與二程兄弟有壹定的繼承關系。但與朱熹相比,程顥改定的《大學》也有壹些根本不同。首先,程顥將《大學》看作是壹篇,而不是經傳兩個部分。他將“明明德”三綱領以及“知止而後有定”看作是第壹段,“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八條目看作是第二段,然後是“所謂誠其意者”、“所謂修身正在其心者”、“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各段,而將“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是故君子有大道”分為獨立的兩段,看作是對以上內容的概括和總結。其次,與此相適應,他將《大學》中的《詩》、《書》、“子曰”看作是引文而不是“傳”。如他將“《康誥》曰:克明德”等內容放在第壹段後,看作是對以上內容的發揮,而將頗有爭議的“《詩》雲:瞻彼淇澳”壹段放在“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壹段中,看作是對“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的發揮,不僅合理而且顯得頗為通順。雖然程顥《大學》是“孔氏之遺書”的看法有失片面,但他卻由此避免了“經傳”問題的幹擾,因而能得出更符合實際的答案。通讀程顥整理的《大學》,全文語氣聯貫,上下壹致,渾然壹體,比朱熹的《大學章句》更接近《大學》的原貌,應該引起人們的重視。(詳見附論)

(三)

我們既否定了《大學》晚出,又證實《大學》並非經傳兩個部分,而是壹個整體,那麽,傳統上《大學》成於曾子及其弟子的說法便值得重視。首先,《大學》壹文中明引曾子之言,說明其與曾子壹派有密切關系。《大學》“所謂誠其意者”壹段有壹處曾子的言論:“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李學勤先生指出,古人或其弟子在記其言論時,往往直呼其名,此乃是當時著書通例,如《孟子》壹書為孟子與其弟子公孫醜、萬章等所著,而文中則通呼“孟子”,《墨子》書中的“子墨子”、《史記》篇末的“太史公”,情況也是壹樣。 而《大學》中有“曾子曰”,故由此推論,“朱子說《大學》系曾子所作,絕非無因。”[14]李先生的看法有壹定的道理。雖然《大學》中“曾子曰”僅此壹見,能否坐實即是曾子還可討論,但與曾子有壹定關系則是可以肯定的。除此之外,《大學》“孝者,所以事君也”壹句又見於《禮記·祭義》,明確說明是曾子之言:

曾子曰:“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災及於親,敢不敬乎?”

孔子有“移孝作忠”的思想,如“子曰:書雲:‘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曾子的“孝者,所以事君也”可能即是對這壹思想的發展,反映了曾子壹派對“孝”的理解。這段材料以往被學者所忽略,然而卻是曾子與《大學》關系的重要旁證。

其次,《大學》思想也與曾子有壹致之處。曾子以“忠恕”發明孔子“壹貫之道”,“忠恕”可以說是其思想的核心。而《大學》多談“忠恕”,如“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又如“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挈矩之道。”有學者指出,“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子曰:‘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大學》壹篇之旨盡於此矣。”[15]所以,《大學》出於曾子或其弟子之手完全是可能的。

還有,從學術的傳承來看,《大學》也與曾子壹派有密切關系。《大學》與《中庸》思想上具有壹定的聯系,表現出前後的承接關系。《中庸》重視“修身”,並由此推向“治天下國家”,顯然是受了《大學》“修、齊、治、平”的影響。除了前面引用的壹段材料外,還有以下兩條: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中庸》第二十章)

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同上)

上面說過,《中庸》的思想比《大學》更為成熟,故《大學》應在《中庸》之前。有學者看到《大學》文字較為整齊,便認為《大學》成書較晚,是不正確的。因為文字的整齊與否,往往與文本的性質有關,而與時間的早晚關系不大。按照傳統的說法,曾子、子思上下相承,屬於同壹學派,既然《中庸》出於子思,那麽,《大學》出於曾子或其弟子的可能性就很大。綜上所述,《大學》早出,可能出於曾子或其弟子之手,這雖然與傳統的觀點相同,但它卻經過了重新論證,並有新材料的支持,故稱為“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