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月中桂子”?《南部新書》裏說:“杭州靈隱寺多桂花。寺僧曰:‘此月中種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嘗拾得。”既然寺僧可以拾得,別人也可能拾得。白居易做杭州刺吏的時候,也很想拾它幾顆。《留題天笙、靈隱兩寺》詩雲:“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為海榴開。……”自註雲:“天笙嘗有月中桂子落,靈隱多海石榴花也。”看起來,他在杭州之時多次往尋月中桂子,欣賞三秋月夜的桂花。因而當他把記憶的鏡頭移向杭州的時候,首先再現了“山寺月中尋桂子。”這樣壹個動人的畫面。
天笙寺裏,秀月朗照,桂花飄香,壹位詩人,徘徊月下,留連桂叢,時而舉頭望月,時而俯身看地,看看是否真的有桂子從月中落下,散在桂花影裏。這和宋之問的“桂子月中落”相比,境界迥乎不同,其關鍵在於著壹“尋”字,使得詩中有人,景中有情。碧空裏的團圓明月,月光裏的巍峨山寺和寺中的三秋桂子、婆娑月影,都很美。然而如果不通過抒情主人公的審美感受,就缺乏詩意。著壹“尋”字,則這壹切客觀景物都以抒情主人公的行動為焦點而組合、而移動,都通過抒情主人公的視覺、觸覺、嗅覺乃至整個心靈而變成有情之物。於是情與景合,意與境會,詩意盎然,引人入勝。
如果說天笙寺有月中桂子飄落不過是神話傳說,那麽,浙江潮卻是實有的奇觀。所以,上句卻說“尋”,不壹定能尋見;下句卻說“看”潮頭,那是實實在在看見了。
浙江流到杭州城東南,稱錢塘江;又東北流,至海門入海。自海門湧入的潮水,十分壯觀。《杭州圖經》雲:“海門潮所起處,望之有三山。”這潮水,奔騰前進,直到杭州城外的錢塘江。《方輿勝覽》雲:“錢塘每晝夜潮再上,至八月十八日尤大。”就是說,每天都有早潮、晚潮,而以陰歷中秋前後潮勢最大。請看《錢塘候潮圖》裏的描寫:“常潮遠觀數百裏,若素練橫江;稍近,見潮頭高數丈,卷雲擁雪,混混沌沌,聲如雷鼓。”正因為“潮頭高數丈”,所以作者當年做杭州刺史的時候,躺在郡衙裏的亭子上,就能看見那“卷雲擁雪”的壯麗景色。
這兩句詞,都有人有景,以人觀景,人是主體。所不同的是:上句以動觀靜,下句以靜觀動。
“山寺 ”、“月”、“桂”,本來是靜的,主人公“尋桂子”,則是動的。以動觀靜,靜者亦動,眼前景物,都跟著主人公的“尋”而移步換形。然而這裏最吸引人的還不是那移步換形的客觀景物,而是主人公“山寺月中尋桂子”的精神境界。他有感於山寺裏香飄雲外的桂花乃“月中種”的神話傳說,特來“尋桂子”,究竟為了什麽?是想尋到月中落下的桂子親手種植,給人間以更多的幽香呢,還是神往月中仙境,感慨人世滄桑、探索宇宙的奧秘呢?
海潮湧入錢塘江,潮頭高數丈,卷雲擁雪,瞬息萬變,這是動的。主人公“郡亭枕上看潮頭”,其形體當然是靜的;但他的內心世界,是否也是靜的?作者有壹首《觀潮》詩:“早潮才落晚潮來,壹月周流六十回。不獨光陰朝復暮,杭州老去被潮催。”不用說,這是他在“郡亭枕上看潮頭”時出現的內心活動。但難道只此而已,別無其他嗎?何況,僅就這些內心活動而言,已蘊含著人生有限而宇宙無窮的哲理,值得人們深思!
——摘自《唐宋詞鑒賞辭典》,作者霍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