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館裏有壹枝紫毫毛筆,便是清末小說家、實業家劉鶚(1857—1909)先生所贈。更為難得的是,這只紫毫筆的筆桿上還有劉鶚先生的親筆題辭,上曰:“象管愧無閑寫句,玉尖可捧笑求詩”。“象管”泛指毛筆,“玉尖”指的是美女之手。在劉鶚的小說《老殘遊記》第九回中,有姑痛斥宋儒的壹段描寫,文中有“那女子伸出壹只白如玉、軟如綿的手來,隔著炕桌子,握著子平的手”這樣壹段話。舊時文人多有這種用法。這兩句題辭表達了劉鶚與王伯沆先生***同的生活意趣以及劉鶚先生對王伯沆先生的美好祝願。
劉鶚何時向王伯沆先生贈送這只紫毫筆,已無從考證,但從劉鶚的題辭內容以及兩人的年齡差別來看,應該是在王伯沆先生40歲之前。錢坤新先生撰有《冬飲先生行述》,(文載民國出版之《南京文獻》第21號)其中談到王伯沆先生治學的經歷時有言:“先生之學凡三變,弱冠肆力古文辭,壯歲兼治經世之學。四十以後出入於佛老,及見黃先生,益信古聖賢之道。”王伯沆先生“壯歲兼治經世之學”,應該說與劉鶚會有許多***同的語言。錢文中提到的“黃先生”為太谷學派三傳學者黃葆年。劉鶚亦為太谷學派的第三代傳人,黃、劉二人均為太谷學派主要二傳人物李光的得意弟子。後來王伯沆先生屢屢拜帖於黃葆年門下,應該會受到劉鶚的某些思想影響。 王伯沆之女王綿清楚記得,1937年12月中旬,日軍空襲護城河外壹家兵工廠,飛機就從她家房頂掠過。中華門城樓上,日軍架起90多門高射炮,日夜不停轟炸城內。
當時年方10歲的王綿,如今已是古稀老人。她說,院子原先有五進,在家就可以看見中華門城樓。爆炸聲越來越近,人們蜂擁至防空洞。因中風未能隨學校撤往重慶的王伯沆,躺在床上不願離開。幾個學生欲用擔架把他擡進地下室,遭堅拒。王伯沆說:“動物植物都有壹死,人對死亡也不要害怕,不要看得太重。”王伯沆說,沒想到“七·七”盧溝橋事變以後,日本人這麽快就打到南京。作為壹個中國人,除了痛心疾首,唯壹能做的就是不茍且偷生。
王綿的母親見拗不過丈夫,便也不進防空洞,並招呼女兒:“回家去!”防空警報尖叫起來,鄰家都已走空,只有母親搬來凳子,守在父親身邊。
13日南京淪陷以前,憲兵隊斷水電,強令中華門附近居民遷往難民區避禍。然而,日軍入城後,壹路燒殺搶掠,難民區也非絕對安全。
“日本兵要殺妳的時候,妳把頭扭過去,不要看也不要哭,妳壹喊,我的心就亂了,請成全我,”王伯沆如此告誡女兒。王綿說,父親心腸軟,尤其舍不得骨肉之情,才會對10歲的女兒這樣說。父親準備從容赴死,決不在日本人面前畏縮。
日本兵果然闖進難民營中的家,壹把抓起病榻上的王伯沆。伯沆怒目而視,日本兵眼露兇光。“亡國之人,居然如此傲氣,日本人當然火了,”王綿說,“那個日本兵立時拔出刀來。”說時遲,那時快,母親忽然張開雙臂,擋在丈夫前面沖日本兵喊:“妳是武士,他是病人,要殺先殺我吧!”王綿說,當時日本軍人中,不少人懂得中文,那個士兵顯然聽懂了母親的話。雙方僵持數秒,日本人緩緩收刀,極其勉強,二目兇光不改。
“那個眼神真是兇啊!”幾十年過去了,王綿說,那眼神至今忘不掉。 王綿壹直稱父親為“寒儒”,意指他專心學問,生活清貧。王伯沆任教東南大學,靠薪水過活。“父親壹生口不言錢,”王綿說。王伯沆常常接濟朋友或借錢給人,以至於學生都替他操心,擔心剩余的錢不夠他自己生活。戰亂時期,生計更加困難。日軍和汪精衛偽政府有心利用王伯沆名望,授予掛名領薪的虛職,卻壹次次碰壁。對於那些上門遊說的偽政府官員,王伯沆壹概怒罵出去。妻子怕他得罪人,幹脆不讓他見說客,自己擋架。壹日,壹名汪偽政府立法委員前來,說想給王伯沆在政府裏掛個名,卻不讓他自己知道。母親從容壹笑,問來人:“要用壹個人的名,用他的印章,卻不讓他知道,這樣做合不合法我不知道,妳是立法委員,自然清楚……”那人頓時面紅耳赤,連聲告退:“真不愧是王伯沆的夫人。”王綿印象中的難民營擁擠臟亂,冬天睡覺時須穿著棉衣,壹有動靜大家就趕緊起身。營外池塘裏漂浮著屍體。
王家日益貧困,竟至斷糧。但若有些好吃的,壹定先端給病榻上的王伯沆。女兒每日用功讀書,討父親開心,更不會要這要那,免得父親難過。
母親瞞著父親靠典當度日,但從來沒有賣過王伯沆的至愛——書籍。但是,當壹家三口在難民營居住數月後返回家中時,看到的是殘書滿地,連裝書的木箱也被劈來生火,只留下壹堆灰燼殘留地上。“日本兵中也有識字畫的,”王綿說,日軍搶掠時去掉肩章,所以分不清是軍官還是士兵,“他們用刺刀挑開裝裱,拿走我家幾幅名畫。”
壹天,壹個書生模樣的人登門拜訪,欲高價收購王伯沆私藏古籍。王老先生想到災難當頭,誰會有錢買書,便警惕起來。經多方打聽,原來是漢奸替日本人購買。王伯沆十分氣憤,堅持寧肯餓死,也不能讓古籍流落到日本人手裏。
1938年,日軍令南京人重新辦理市民證。王伯沆不願見到街上的日本兵,拒絕到照相館拍攝證件用照,最後照相師只得上門拍攝。
至今,“王伯沆周法高紀念館”裏唯壹壹張王伯沆的照片就拍攝於當時。照片上的他,手扶竹杖,臨松樹而坐,目光炯炯,絲毫看不出已經中風。若遇家人去世,南京人壹般擡棺材至城外掩埋。日軍占領期間,嚴把城門,過往行人須脫帽行禮。即便是死人,也可能遭到開棺檢查、拋屍街心的羞辱。1944年王伯沆病重難返,彌留之際他囑咐妻子,自己生不願見日寇,死了也不願在城門口碰到他們,死後棺材壹定埋在後院。
王伯沆深受鄰裏尊重,但在日軍統治之下,鄰人縱滿心悲憤也無處表達。噩耗傳到千裏之外的重慶,朋友弟子無不賦詩撰文歌頌其民族氣節。1946年,東南大學遷回南京,為王伯沆舉行了追悼會。 客廳,木門敞開,光線照亮左上方壹幅4米長、2米寬的卷軸畫。畫上是王伯沆之婿、語言文學家周法高等人讀書的姿態。
現年78歲的王綿坐在母親陪嫁的藤椅上。街巷嘈雜聲似乎隔斷在壹道月亮門外。石碑“耆儒王冬飲先生之墓”就矗立在客廳中。二十世紀60年代,這塊石碑曾被抄走,拿去鋪馬路。後來,王伯沆的4名學生設法找到石碑,背扛肩挑,擡回原址。
父親的墓和墓碑,原先就在後院偏東,王綿每天都可以看見。至於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那天的情景,王綿低下頭,忽又仰頭望天:“當然是‘家祭無忘告乃翁’了!”再也不願多說什麽,眼角隱約有淚。
王伯沆遺物大多為手抄古籍。他壹生述而不著,學術成就以註評為多。他曾精讀《紅樓夢》20遍,從讀第16遍起,先後用朱、綠、黃、墨、紫五色筆圈點批註。前後持續研究了24年,***做批語12387條。1985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匯錄》上下兩冊。王綿每年兩次從臺灣來此,整理父親著作。她的願望,就是在有生之年把父親的130多種書籍全部重印出來。王綿指著壹頁字跡略有不同的手抄頁說,那是父親中風之後所作,懸腕抄寫十多個小時。石碑已回,問及王伯沆遺骨是否安好?王綿頓時垂淚。墓地曾被強遷至花神廟,後人去收拾時,“棺材已經不見,只撿回幾根白骨,用小壇子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