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服,民間壹般用來指家族關系,以自己為起點,往上到爺爺的爺爺,往下到孫子的孫子,上下各五代***有九輩人,是為五服。
但大禹的五服,可不是這個意思。
大禹又叫夏禹,治水成功以後,分天下為九州,鑄九鼎,是傳說中夏朝的開國太祖。
從大禹開始,中國進入王朝時代,但毫無疑問,那是壹個萬國林立的時代,大大小小的或酋邦或方國或部族星羅棋布,為了敘述方便,暫且很不嚴謹地籠統地稱之為諸侯國。
所謂萬國林立並不是形容詞,比如進入信史離我們更近的周朝可以作為參照,那時的大小諸侯國就有壹千多個,到後來春秋五霸戰國七雄最後秦並天下,這是壹個兼並融合的結果。
與秦始皇統壹中國後的中央集權不同,夏商周三代雖有相當於中央的天子,但實際上,這個時期的王朝是由很多個大大小小的諸侯國組成的,天子是天下***主不假,但要想收天下萬國的人頭稅還是力所不能及的事。
換句話說,天子所在的王都其實也是壹個和諸侯國壹樣的國家,只有這裏才是天子完全的勢力範圍,然後憑借其軟硬實力,以王國為中心把各諸侯國聯合在壹起,所謂王朝,就是壹個王國加上許多個諸侯國,但在諸侯國內部,是壹國壹治而不是兩制,各國有相當大甚至完全的自治權。
今天的帝都,是政治中心,也是經濟中心,還是文化中心,其實差不多壹切的中心都在這個地方。
顯然,這裏的中心,是壹種虛擬存在,本質是政治結構和權力運行模式。維系這壹中心地位的基礎無外乎兩樣,壹是指向外圍的控制力,二是指向中心的向心力。
不難想象,這種由中心向外圍擴散的影響力,會在地理上呈現出逐漸衰減的態勢,就像扔到池塘裏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壹圈圈擴散,水面波動的半徑,最終會有壹個極限。
比如俗話說的天高皇帝遠,皇權不下鄉,就是權力衰減的例子。即便是所謂的雖遠必誅,潛臺詞也是承認遠則難誅。
今天的垂直管理能力早已突破空間障礙,但在交通和交流完全原生態的大禹時代,地理空間上的遠近親疏無疑是很明顯的。
坐在王位上向四周看去,以身處王畿的大禹為中心,散落各地的大小諸侯們環繞四周,就形成了壹個由內而外由近及遠的圈層結構。
這就是大禹的五服,由內而外,分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
當然了,現實中的天下臣服並不能簡單地壹概而論,大小諸侯國們有心悅誠服的,肯定也有口服心不服的,分庭抗禮自然也在所難免。
大禹的五服,最完整的記載見於《尚書·禹貢》:
大意是說,王都四周五百裏範圍是甸服, 明確說要納稅的就只有這個區域。 在甸服之中,由近及遠所繳納的稅賦各有不同,分為總、铚、稭服、粟、米等五等,簡單說就是近處的既要交谷米給人吃,還要交稭稈用來餵牲畜,糧食植株囫圇個都得交,而遠處的只需要上繳打好的谷粒就行,這樣的安排大概是出於交通的考慮。
甸服以外五百裏為侯服,這是分封給在朝為官者及諸侯們的地方。
侯服以外五百裏為綏服,近處三百裏揆文教,揆是管理,揆文教就是負責文教工作。這個地方的諸侯要充分發揮文化統戰的戰略作用,文教的對象,自然是綏服以外的那些蠻夷。
準確地說,這裏的蠻夷是中性詞,主要是有不同的生產方式、生活習慣、習俗觀念、文化背景等,血緣種族可能有區別但不是重點。
揆文教的目的,是展示文德以吸引和同化,相當於現在的孔子學院和好萊塢,要搞文化輸出,也就是孔子說的“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
綏服中稍遠的二百裏奮武衛,也就是整頓武備設置防務,防的也是外圍那些蠻夷,或被動防守,或主動出擊。對於揆文教不成功的刺頭,自然是說不服就打服,打不過就可能夷夏顛倒,蠻夷反倒變正統了。
大抵可以說,到這兒就已經是中央王朝實際上的邊界,相當於現代國家的邊境線,奮武衛就是秀肌肉造航母搞核威懾。
綏服再往外是要服、荒服,即所謂的蠻夷之地,既是爭取團結的盟友,也是不可不防的對手,可以理解為外族的地盤,打擊罪犯清除異己就往這扔。與後世所謂充軍發配比起來,這種流放的方式,好像驅逐的意味更濃壹點。
對五服的記載歷來有很多討論,是真實歷史還是後人杜撰?是現實可行的政治規劃還是理想化的政治藍圖?這麽規整方正的格局有可能嗎?如顧頡剛先生就認為夏禹的五服是不存在的。
真或者假,可行與否,空對空地討論難有令人信服的結果。
我們應該註意到,文字記載其實說得非常明確,既有定性也有定量,難道不應該按圖索驥地算算數字查查地圖麽?
五服由內而外,五百裏為壹層,這是其壹。
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這是其二。
五百裏,是壹個毫不含糊的數字,但是,且慢,古代的裏和現在的裏壹樣麽?
當然不壹樣。
所以,首先得找到尺度才行,因為度量衡這個東西從古至今壹直都在變化之中,即便秦始皇統壹度量衡了,此後歷朝歷代也還在變來變去。
有案可查的說法是,八尺為步或六尺為步,三百步為裏或三百六十步為裏。
如西漢戴聖《禮記·王制》:
《史記·秦始皇本紀》:
有八尺壹步,有六尺壹步,還有六尺四寸為壹步,各代說法不壹,而且,?這個規定往往是政治權力的延伸。
以秦朝為例,那時的意識形態是以五行學說為基礎的五德終始說,夏商周秦,朝代更叠,這是天運流轉的結果。秦始皇統壹六國,取代了周朝的天命,周是火,秦是水,水克火,所以秦朝的水德替代了周朝的火德。
在五行之中,水代表黑色,數字是壹和六,所以,秦尚黑,數以六紀,百官的衣服是黑色的,部隊軍旗也是黑色的,兵符印信寬六寸,馬車寬六尺,拉車的馬得六匹,甚至連壹年的開始都給改到了十月,因為十月為亥,亥為水。
六尺為步就是這麽出籠的,純粹是政治導向的結果。
再來看“裏”。戰國谷梁赤《春秋谷梁傳·宣公十五年》:
這裏說的古並不確定古到什麽時候,但“名曰井田”,這很明顯是井田制的產物,是田畝丈量用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把上下文連起來看會發現,這個名曰井田的三百步為裏等於的是九百畝,也就是說,三百步為裏的裏不僅是我們熟知的長度單位,同時也是面積單位,指長寬都是三百步。
所謂井田制能否上溯到夏禹很難講,甚至周朝是否真的實行過井田制也有爭議,不過,裏這個單位既是長度又是面積,對於大禹的五服這種國土面積的劃分來說至少是很般配的。
但是,這不代表壹裏就壹定是三百步,比如到隋唐的時候就改成了三百六十步為裏,同樣的,上溯到大禹時代,很可能也有不同規定。
壹尺又是多長呢?
這也是壹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比如商尺就有好幾種,有出土的商代骨尺和牙尺為證。
中國歷史博物館藏商代牙尺,長15.78厘米,劃分十寸,每寸十分。
上海博物館藏商代牙尺,長15.8厘米,劃分十寸,每寸十分。
臺灣故宮博物院藏商代骨尺,長16.95厘米,劃分十寸。
兩個牙尺僅相差0.2毫米,或可視為壹種,這樣商代的尺就有大小兩種,大尺16.95厘米,小尺約15.8厘米。
有意思的是,以商尺16.95厘米為標準的話,十尺壹丈就是差不多1.7米,與中國男人的平均身高差不多(2015年中國成年男性平均身高167.1厘米),所謂男子漢大丈夫,真就是壹丈為夫。
要是用商代以後的尺,丈夫就很難找了。
比如周尺、秦尺是23.1厘米(南京大學歷史系文物室藏東周銅尺,長23.09厘米,分十寸),這個時代,要找名副其實的丈夫,那可真得萬裏挑壹,只有姚明那樣的才勉強夠格——其實七尺男兒也英雄,何必非得大丈夫,七尺男兒就是從這來的(按壹尺23.1厘米算,七尺也不過就1.62米)。
要說明的是,周尺並非只有壹個23.1厘米,如河北平山縣出土的中山國兆域圖,是壹個銅版地圖,內容包括王陵方位、區域及建築分布等,這個地圖所使用的度量單位就是步和尺,比例尺約為1比500。經測算,壹尺22厘米,五尺為壹步。
註意,這又有了壹個五尺為步。
其實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後來秦始皇統壹度量衡,要統壹,也就意味著此前各國各不相同。
再往後尺度越來越大,如唐朝壹尺30厘米,清朝壹尺35.55厘米,不要說丈夫了,連七尺男兒都不是壹般人能做得了的。
壹尺有多長?原來代代不壹樣。
壹裏走幾步?真是信馬如遊韁。
不過,歷朝歷代的度量衡大小不壹,但畢竟這是與現實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比如步這個單位,顯然與人走路的步幅有關系,如果其大小與生活經驗嚴重背離,肯定不會被接受,所以,尺有長短,步有多少,但壹步的長度並不會太過懸殊。
如商尺16.95厘米,八尺為步,則壹步是1.356米;秦尺23.1厘米,六尺為步,則壹步是1.386米;唐尺30厘米,五尺為步,則壹步是1.5米。有差異,但差得並不離譜,1.4-1.5米,符合人的實際步伐。
由此可見,步是壹個直觀且相對穩定的度量單位,這也可以和古人“以身為度”的記載相印證,如《史記·夏本紀》記載大禹“身為度,稱以出”。
妳可能覺得壹步1.5米這步子也太大了吧,實際上,古代的壹步是現在的兩步,即左右腳各有壹步才算壹步,而現在的壹步,古代叫跬,如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這裏的跬和步,就是古代的兩個計量單位,相當於現在的壹步和兩步。
除了上述各代忽長忽短的尺,在天文觀測領域還有壹個比較穩定的尺。
南北朝時期,南朝宋的太史令錢樂之鑄渾天儀(公元424年-453年),其壹尺合24.5厘米。
隋文帝統壹全國後再次統壹度量衡,將北朝大尺(30厘米)用於日常生活,南朝小尺則繼續延用於天文觀測以保持穩定。
此後歷代天文觀測中,如唐代僧壹行測量子午線,宋代司天監的圭表尺,元代郭守敬造觀星臺等,他們所使用的也壹直是錢樂之的壹尺24.5厘米。
1975年,在明代(公元1368年-1644年)制造的銅圭殘件上發現了當時用於測日影的量天尺的刻度,考定其尺長為24.525厘米,與南北朝時期錢樂之鑄渾天儀的尺度相符。
也就是說,從南朝宋起的1000多年間,量天尺的尺值恒定不變,從而保證了天文測量的連續性和穩定性。
事實上,天文領域所使用的24.5厘米為壹尺很可能傳自上古。
山西襄汾陶寺遺址發現了壹座古觀象臺,出土了壹根用於觀測日影的漆桿,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何駑先生的研究結果是,那時的壹尺等於25厘米,5尺等於壹步,並推測200步合壹裏(《從陶寺觀象臺IIFJT1相關尺寸管窺陶寺文化長度單位》、《日影千裏差壹寸觀念起源新解》)。
陶寺古觀象臺的年代是公元前2050年左右,這個時間恰好是傳說中的大禹時代或同期。
如夏商周斷代工程判斷夏代開始於公元前2070年,柏楊《中國歷史年表》認為禹建立夏王朝是在公元前2205年。
陶寺遺址用於天文觀測的25厘米壹尺,與上述南朝宋以後沿用壹千多年的24.5厘米壹尺相比較,實在太接近了,這恐怕不能簡單說是巧合吧。
自古以來天文觀測與歷法制定都由王權所掌控,同時又具有高度的專業性,相關知識在專業領域內代代相傳,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
所以,如果要從24.5和25厘米中選壹個,我更傾向於有過多個朝代天文實踐的24.5厘米。
壹尺24.5厘米,幾尺算壹步呢?
五尺壹步,是1.225米;六尺壹步,是1.47米。
如前所述,商、秦和唐這三個朝代尺度大小不壹,但壹步的長度都在1.4-1.5米。
兩相比較,1.47米在正常範圍,1.225米偏小,但如果長途跋涉,也許稍小點的還更合適。
我們來換算壹下。
1裏=200步,1步=5尺,1尺=24.5厘米,那麽,壹裏=200X5X24.5厘米=245米,五百裏是122.5公裏。
如果1步=6尺,則壹裏=200X6X24.5厘米=294米,五百裏是147公裏。
代入大禹的五服,中間的甸服五百裏,即邊長122.5公裏或147公裏。
從中心到邊界是五服,即五個五百裏,是612.5公裏或735公裏;整個五服的邊長是十個五百裏,即1225公裏或1470公裏。
這就是《尚書》記載的大禹所統轄的世界。
夏朝目前還只能算傳說,禹的都城所在當然也不清楚,有說在山西,有說在河南,其中河南登封的王城崗遺址被認為可能性很大。
我們來看地圖。
從王城崗遺址到海邊,地圖測距顯示為633公裏左右(非精確值)。
從五服的中心點到邊界的距離,上面我們計算的結果,是612.5公裏或735公裏。其中的612.5公裏與地圖顯示的633公裏誤差僅20余公裏,如果不是巧合,這就太令人驚訝了。
由王城崗遺址向西600多公裏,這就到黃土高原了,作為地球上面積最大的黃土區,土層厚,植被少,無風三尺土,河裏泥沙俱下,水土流失很嚴重,雖然不是沙漠,但用流沙來形容貌似也說得通。
此外,畢竟是4000多年前,那時的海平面可能要低於現在1-2米。
海平面低於現在,也就是說,東部的海岸線還應該向東退壹點(具體退多少不知道),那麽王城崗遺址距離海邊的距離與我們算出來數值的差距應該比20公裏還要再多壹點。
如果假設大禹五服的記載屬實且準確,再假設大禹都城在王城崗遺址所處的緯度線上,那麽王城崗遺址就在五服中心的西側20公裏以上,但仍然在五服最內壹層的甸服;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則位於五服中心的西北角,已經到了五服由內而外第二層的侯服。
其實也就差二十來公裏,完全可以算在合理誤差的範圍。
要說明的是,雖然並不能因此就證明王城崗遺址就是所謂的禹都,但是,在信任古籍記載的前提下進行驗算和求證,這種實證的思路無疑是可取的。
沿著這樣的思路,還可以做更多的嘗試,也許,我們會與更接近事實的某種歷史真相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