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閑鼓吹》為晚唐時人張固所撰之筆記,《新唐書·藝文誌》著錄“張固幽閑鼓吹壹卷”(《新唐書》,中華書局2011年版),《直齋書錄解題》著錄“幽閑鼓吹壹卷唐張固撰”(宋·陳振孫撰,徐小蠻、顧美華點校《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郡齋讀書誌》衢本雲“幽閑鼓吹壹卷右唐張固撰。紀唐史遺事二十五篇。懿僖間人”,其中“紀唐史遺事二十五篇”壹句,袁本作“紀唐二十余事”(宋·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誌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可見此書雖然篇幅短小,但廣為傳抄、傳閱,是以自書成後便為各種公私書目所著錄。
《幽閑鼓吹》有顧氏文房小說本(下簡稱“顧本”),系明嘉靖時人顧元慶據宋本重刻者,為此書刻本系統中最早之壹種。據顧本錄文如下:
李藩侍郎嘗綴李賀歌詩,為之集序。未成,知賀有表兄與賀筆硯之舊者,召之見,托以搜訪所遺。其人敬謝,且請曰:“某盡記其所為,亦見其多點竄者,請得所葺者視之,當為改正。”李公喜,並付之。彌年絕跡。李公怒,復召詰之。其人曰:“某與賀中外,自小同處,恨其傲忽,常思報之。所得兼舊有者,壹時投於混中矣。”李公大怒,叱出之,嗟恨良久。故賀篇什流傳者少。
上引文敘李藩搜羅李賀詩作、而賀詩多為其中表親所毀去之事,是《幽閑鼓吹》中最為膾炙人口的中晚唐文壇軼事之壹。歷來多以此條故事解釋長吉詩傳世較少的原因,而作為李賀詩歌搜集者、也是本條主人公的“李藩侍郎”卻不甚引人註意。
朱自清著《李賀年譜》,在“元和六年辛卯(811),二十二歲”條下引錄此條,認為“此文當時賀死後事。然《舊書》壹四八《藩傳》,謂其死於本年,年五十八:則張固所敘亦妄言之耳”(《朱自清全集》第八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因為此後李藩已不在世,“綴李賀歌詩”便無從說起了。
再考李藩仕歷,亦似無可以稱為“侍郎”者。據《舊唐書·李藩傳》,“李藩字叔翰,趙郡人”,“父承為湖南觀察使,亦有名”。其人“年四十余未仕”,“杜亞居守東都,以故人子,署為從事”,“張建封在徐州,辟為從事”,歷仕藩鎮,然後入朝除秘書郎。《趙郡李氏殤女墓石記》落款署“貞元十七年十二月三日秘書省秘書郎李藩記”(周紹良、趙超編《唐代墓誌匯編》貞元壹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知其時李藩已為秘書郎。李藩在憲宗元和年間的仕歷大致可以排比如下:
元和元年遷吏部員外郎——韓愈《送幽州李端公序》:元年,今相國李公為吏部員外郎(馬其昶校註《韓昌黎文集校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遷吏部郎中,掌曹事——《舊唐書·李藩傳》
三年任給事中——《南部新書》壬“元和三年,李藩為給事中”條(唐·錢易撰,黃壽成點校《南部新書》,中華書局2002年版)
鄭罷免,遂拜藩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舊唐書·李藩傳》
六年二月李藩由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罷為太子詹事。十月起為華州刺史、潼關防禦鎮國軍使,十壹月卒——《舊唐書·憲宗本紀》
即如“門下侍郎”之職,唐人也不以“侍郎”簡稱之。如謂事後追稱某人往往以其最高官職相稱,則李藩尤不可能被稱作“侍郎”。
準此,此壹李藩應當並無“綴李賀歌詩”的舉動。又考《太平廣記》卷二百四十四“李潘”條雲:
唐禮部侍郎李潘嘗綴李賀歌詩,為之集序未成,知賀有表兄與賀筆硯之交者,召之見,托以搜訪所遺。其人敬謝,且請曰:“某蓋記其所為,亦常見其多點竄者。請得所緝者視之,當為改正。”潘喜,並付之。彌年絕跡。潘怒,復召詰之,其人曰:“某與賀中外,自少多同處,恨其傲忽,嘗思報之。所得歌詩兼舊有者,壹時投混中矣。”潘大怒,叱出之,嗟恨良久。故賀歌什傳流者少也。出幽閑鼓吹(《談愷本太平廣記(六)》,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版)
此條與顧本文字敘述略有差異,而在人名上有“藩”“潘”二字的重要異文。李潘確有其人,且活動於稍後於李藩的晚唐時期。《雲溪友議》卷中“賢君鑒”條雲:
唐宣宗十二年,前進士陳琬等三人應博學宏詞選,所司考定名第及詩賦,論進士訖。上於延英殿詔中書舍人李潘等對……(《四部叢刊續編》影印鐵琴銅劍樓明刊本)
本條所述大中十二年李潘知制舉事,又見於《太平禦覽》卷六二九“治道部”十引《唐書》雲:
大中十二年,中書舍人李潘知舉,放舉宏辭科陳琬等三人,及進詩賦論等。(《太平禦覽》,中華書局1998年版)
《太平禦覽》與兩唐書史料同源。《舊唐書·宣宗本紀》記大中十壹年、十二年事雲:
(大中十壹年十月)以中書舍人李藩權知禮部貢院。(大中十二年二月)以朝議郎、守中書舍人、權知禮部貢舉、上柱國、賜緋魚袋李藩為尚書戶部侍郎。
本紀所載“李藩”之仕履與《雲溪友議》《太平禦覽》中的“李潘”相合。考《唐故承奉郎守大理司直沈府君墓誌銘》(《唐代墓誌匯編》大中壹四)雲“今禮部侍郎李公潘深知之,嘗謂人曰:沈生詞筆乃河圖洛書耳”,誌主沈中黃卒於大中十二年二月九日,亦可成為李潘於大中十二年前後任禮部侍郎的壹條旁證。
李潘家世見於《舊唐書·李漢傳》:
李漢字南紀,宗室淮陽王道明之後。道明生景融,景融生務該,務該生思,思生岌,岌已上無名位,至岌為蜀州晉原尉。岌生荊,荊為陜州司馬。荊生漢。……漢弟、洗、潘皆登進士第。潘大中初為禮部侍郎。
此“李潘”身世與前述之“李藩”判然為兩人,且李潘大中年間已晉身高級官員階層,歷任禮部侍郎、中書舍人、戶部侍郎等官職,也與《幽閑鼓吹》作者稱之為“侍郎”的情形相符。由此可見,《幽閑鼓吹》中的“李藩侍郎”實當作“李潘侍郎”。
另按杜牧《李賀集序》引沈子明書雲:
賀且死,嘗授我平生所著歌詩,離為四編,凡千首。(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註》,中華書局2008年版)
李商隱作《李賀小傳》亦敘其事稱:
長吉往往獨騎還往還京洛,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故沈子明家所余四卷而已。(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文編年校註》,中華書局2001年版)
義山文又雲李賀“最先為昌黎韓愈所知”,可見韓愈之賞識李賀亦為時人盛知。然而小李杜文中皆未言及李賀表兄毀棄其詩稿之事,可見《幽閑鼓吹》所載此事如果屬實,很可能發生在杜牧、李商隱撰文之後。結合李潘仕歷判斷,他編綴李賀歌詩之事大抵發生於大中年間,而且很可能是在大中中後期。
李潘喜愛李賀詩作、甚至費心搜羅其遺作試圖編纂成集,與其周圍人物對李賀的喜愛恐怕不無關系。李潘為李漢之弟,而李漢為韓愈之婿、又是其得意門生,《舊唐書·李漢傳》稱“漢,韓愈子婿,少師愈為文,長於古學,剛訐亦類愈”。杜牧、李商隱文皆稱韓愈賞識李賀,《幽閑鼓吹》“李藩侍郎嘗綴李賀詩”下壹條亦雲:
李賀以歌詩謁韓吏部。吏部時為國子博士分司,送客歸極困,門人呈卷,解帶旋讀之。首篇《雁門太守行》曰:“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卻援帶命邀之。
至於《新唐書·李賀傳》所述“七歲能辭章,韓愈、皇甫湜始聞未信……二人大驚,自是有名”,事雖荒誕無稽,但這種虛構性傳說也從側面證明,韓愈對李賀詩的喜愛確實非同壹般。身為文壇宗主的韓愈的愛好,大概也多少通過李漢影響了李潘。李漢也與李賀有所往來,見於李賀《出城別張又新酬李漢》詩。
此外,李潘曾供職於兗海節度使崔戎幕府,並在崔幕與李商隱相識,義山《安平公詩》有“府中從事杜與李,麟角虎翅相過摩”句,述與崔幕同僚杜勝、李潘交遊之事。李商隱與李潘的交情在崔戎去世、崔幕解散後仍然持續,有題寄李潘的《過崔兗海宅與崔明秀才話舊因寄舊僚杜趙李三掾》《彭陽公薨後贈杜二十七勝李十七潘二君並與愚同出故尚書安平公門下》二詩可證。
李商隱青年時代的詩作,部分表現出強烈的模擬昌谷詩的傾向。其所作詩句如“推煙唾月拋千裏,十番紅桐壹行死”(《無愁果有愁北齊歌》)、“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燕臺詩四首》),擷取意象如“紅桐”“瘴花”“霜華”,又借助“死”“亂”“迷”等動詞營造出幽冷淒艷、迷離微茫的氛圍,無不是模仿李賀詩作的作品。可以推想,李潘與青年李商隱交往的過程中,兩人的詩風愛好、欣賞取向比較相近,李潘或許還曾受到李商隱的影響——這也令兩人的友誼逐漸加深,甚至在崔戎兗海幕府解散後依舊持續了下去。
綜上所述,《幽閑鼓吹》“李藩侍郎嘗綴李賀詩”條中“李藩”當為“李潘”,二字形近致訛。李潘生活年代稍後於李賀,歷官侍郎,並可能受韓愈、李漢、李商隱等人影響而喜愛李賀詩,故有發願搜羅李賀歌詩、得知其詩為人毀棄後“嗟恨久之”等種種表現。在辨明“李藩”與“李潘”事跡、糾正《幽閑鼓吹》這條記載之後,李潘這位李賀詩歌的愛好、編纂者,終於得以重新浮出歷史水面。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