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雲,學而優則仕。才華出眾的蘇軾經過十幾年的歷練之後,終於開始向仕途進發了。公元1057年,21歲的蘇軾和18歲的弟弟蘇轍在父親蘇洵的帶領下,父子三人趕到當時的京城開封參加科舉考試。那麽,蘇軾兄弟會在這場至關重要的考試中會金榜題名嗎?這場考試會改變蘇軾的命運嗎?
在三關考試最關鍵的第二關——禮部考試之中,本來可以穩拿第壹名的蘇軾卻出人意料地獲得了第二名。這對蘇軾來說,雖然有些委屈,但對後人來說,卻給人們留下了壹個千古傳頌的佳話。我們不禁要問,蘇軾在這篇頗有點傳奇色彩的文章裏頭到底寫了些什麽東西?主考官歐陽修為什麽對它那麽青睞呢?歐陽修與蘇軾這對師生之間又會因為這篇文章而發生什麽特殊的故事呢?
蘇軾用他天才的文思與妙筆,壹舉成名天下知。可是,因為母親程夫人的不幸去世,蘇軾只得返回家鄉服喪。三年之後,當蘇軾兄弟陪父親再次來到京城的時候,壹次北宋朝最高級別的科舉考試——制科考試即將舉行。曾經在三年前的考試中小試牛刀、壹舉成名的蘇軾兄弟自然不會放過這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們準備向這次制科考試再次發起沖擊。那麽,制科考試到底是壹種怎樣的考試制度?而蘇軾兄弟在這場制科考試中又會有怎樣的表現?少年成名的蘇軾還會帶給人們更多的驚奇嗎?
自長江逆流而上,經漢口,過名滿天下的三峽,便進入了中國西南的壹大省——四川,再沿江上行,過重慶,直到水源,便可看見壹尊大石佛,其高三百六十英尺,是由江邊壹個懸崖峭壁雕刻而成。在此四川省西部的邊界,在雄偉高聳的峨眉山麓,就是樂山,當年在蘇東坡時名為嘉州,岷江就在此處流入長江。岷江自大西北原始部落聚居的山嶺上,洶湧澎湃奔流而至,與來自峨眉的另壹河流匯合後,直向樂山的大石佛奔騰而來,洪流漸漸折向東南,然後向東,便壹直流入中國海。在千年萬古為陰雲封閉的峨眉山的陰影中,在樂山以北大約四十英裏之外,便是眉州的眉山城,在中國文學史上,這座小鎮以當地壹個傑出的文學世家出了名。這壹家便是蘇家,亦即人所周知的三蘇。父親蘇洵,生有二子,長子蘇軾,字子瞻,號東坡;次子蘇轍,字子由,父子三人占唐宋八大家中的三席之地。
宋仁宗景佑三年(壹O 三六)十二月十九日,在這棟房子裏,壹個嬰兒腳踢著繈褓的包布,發出了啼聲。自從第壹個兒子夭折之後,這個初生的嬰兒便成了這家的長子。現在在這兒乘著這個嬰兒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活動,也可以說只像其他的嬰兒壹個樣的活動之時,我們利用這段時光把這壹家大略看壹下吧。不過關於這個孩子的生日先要說壹說,不然會使海外中國傳記的讀者感到紛亂。在中國,小兒初生便是壹歲,這是由中國人歷來都願早日達到受人尊敬的高齡的緣故。第壹個新年壹到,人人都長了壹歲,那個嬰兒就是兩歲。根據中國的計算法,壹個人在他生日前來算,他總比實際年齡大兩歲,在生日之後算,總是大壹歲。在本書裏,年齡是按西方計算的,不再精確估計生日。不過在論到蘇東坡,還是要顧到壹點兒精確。因為他壹降生就是壹歲大,那是十二月十九日,再新年來臨,他就已經兩歲大——實際上他還不足半個月。因為他的生日是在年終,按中國年歲計算,他總是比實際年齡小兩歲。
關於他的生日要說的第二件事,他的降生是在天蠍宮之下。照他自己的話說,這就是為什麽他壹生飽經憂患的原因,不管是好謠言,壞謠言,他總是語言的箭垛,太好的謠言,他當之有愧;太壞的謠言,他無端受辱。這種命運和韓愈的命運相似。韓愈降生也是屬於同樣的星座,韓愈也是因固執己見而被朝廷流放。
那棟宅院中,壹間屋子墻的正中,掛著壹張仙人的畫像,畫的是八仙中的張果老。嬰兒的父親蘇洵,現年二十七歲,正是壹生中精神上多災多難的歲月。他在市場上看見這張畫像,乃用壹只玉鍋子換來的。在過去的七年之中,每天早晨他向這幅張果老像禱告。數年前他妻子已經生了壹個女孩兒,再生的就是那個夭折的孩子。他過去壹直盼望生個兒子,現在是如願以償了。他必然是非常快樂;並且我們也知道,當時他正在飽受屈辱折磨,痛苦萬分。
蘇家總算是個小康之家,自己有田產,也許比壹般中產之家還較為富有。家中至少有兩個使女,並且家裏還能給蘇東坡和他以前姐姐各雇用壹個奶媽。等弟弟轍生下時,家中還能再雇壹個奶媽。奶這兄弟二人的兩個奶媽,按照中國的習慣,要壹直跟她們照顧到成年的孩子過活壹輩子。
蘇東坡壹降生,祖父仍然健在,正是六十三歲。以前年輕時,生得高大英俊,身體健壯,酒量極大,慷慨大方。後來有壹天,蘇東坡已經成為當代公認的文壇泰鬥,官居翰林學士知制法之職,家已移居在開封城皇宮附近。壹天,幾個至交與仰慕他的人前去拜訪,正好那天是他祖父的壽誕之期,他就開始向來客述說這位怪老漢的幾件趣事。老人不識字,但是人品不凡。那時他們正住在鄉間,自己廣有田地。他祖父不像別家那樣儲存食米,他卻以米換谷,在自家谷倉中存了三四萬石之多。別人不知道他何以如此。隨後荒年歉收,他祖父乃開倉散糧,先給他自己的近族近親,然後才輪到他妻子的娘家人、再後給他家的佃農,最後給同村的貧民。這時別人才知道他當初為什麽廣存稻谷——因為稻谷可藏數年,而稻米天潮時則易黴壞。他祖父衣食無憂,優哉遊哉,時常攜酒壹樽,與親友在青草地上席地而坐,飲酒談笑,以遣時光。大家飲酒高歌,規矩拘謹的農人都大為吃驚。
壹天,老漢正在喝酒取樂,重要消息來到了。他的二兒子,蘇東坡的叔父,已趕考高中。在鄰近還有壹家,兒子也是同樣考中。那是蘇東坡的外祖母程家。因為蘇程連親,所以可以說是雙喜臨門。程家極為富有,算得是有財有勢,早就有意大事鋪張慶祝,而蘇家的老漢則並無此意。知父莫如子,蘇東坡的叔叔親自派人由京中給老人家送上官家的喜報,官衣官帽,上朝用的飭板,同時還有兩件東西,就是太師椅壹張,精美的茶壺壹個。喜信到時,老漢正在醒醒大醉,手裏攢著壹大塊牛肉吃。他看見行李袋裏露出官帽上的紅扣子,壹下子就明白了。但是當時酒力未消,他拿起喜報,向朋友們高聲宣讀,歡樂之下,把那塊牛肉也扔在行李袋裏,與那喜報官衣官帽裝在壹處。他找了壹個村中的小夥子為他背行李袋,他騎著驢,往城走去。那是他壹生最快樂的日子。街上的人早已聽到那個考中的消息,等壹看見酪配大醉的老漢騎在驢背上,後面跟著壹個小子扛著壹件怪行李,都不禁大笑。程家以為這是壹件令人丟臉的事。而蘇東坡則說只有高雅不俗之士才會欣賞老人質樸自然之美。此老漢也是壹個思想開通的人。壹天,他在大醉之下,走進壹座廟裏,把壹尊神像摔得粉碎。他原來早已對那尊像懷有惡感,並且那尊神像全村人都很懼怕,更可能的理由是對那廟裏的廟視存有敵意,因為他常向信徒們勒索錢財。
蘇東坡的酒量倒不是由祖父那裏繼承而來,但是他的酒趣則是得自祖父,以後不難看出。這位不識字的老漢的智慧才華,原是在身上深藏不露,結果卻在他兒子的兒子的身上光榮燦爛的盛放了。身心精力過人的深厚,胸襟氣度的開闊,存心的純厚正直,確都潛存在老人的身上。蘇家在當地興起,和別的望族世家之興起壹樣,也是合乎無限的差異變化與物競天擇的自然規律的。對於蘇東坡外婆家的才智如何,我們尚無明證,但是蘇程兩家血統的偶然混合,不知在何種情形之下,竟產生了文學天才。
此外,祖父對他孫子的文學生活並無何苦大的影響,只是壹點,祖父的名字是“序”。當年對壹個作家而言,這確是最為難的事,因為蘇東坡是個名作家,必須寫很多序。蘇東坡若用“序”這個字,便是對祖先失去尊敬。於是他只好把他作品中所有的“序”,都改稱之為“引”。不稱父母與祖父母的名諱,在中國是很古老的風俗,有時候十分麻煩。尤其父親的名字是很普通的字時為甚。在中國最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皇皇巨著中,我們找不到壹個“談”字,因為“談”是他父親的名字。有壹個人名叫“趙談”,司馬遷竟擅自改為“趙通”。同樣,後漢書的作者範曄必須避開他父親的名字“泰”,所以今天我們在他那壹百二十卷的大作中找不到壹個“泰”字。詩人李翺的父親名“今”,於是此位詩人必須用壹個古字代替現代這個普通字“今”。這種禁忌是由禁寫當朝皇帝名字的禁忌而起。科舉考試時,考生的名字之中若有壹個字與當朝已駕崩的皇帝的名字相同,則被逐出考場。可是皇帝通常總是稱年號或溢法,而不稱名,所以就有不少考生忘記了皇帝的名字,而真被逐出考場。有時壹個皇帝也會在這方面犯了禁忌,因為誰也不易隨時記著十代祖先的名字。壹次,壹個皇帝壹時沒記清楚,在給壹座亭子起名字時用錯了字,忽然想起來犯了禁忌,誤用祖先之名。於是,剛為那個亭子頒賜了名字,立刻又改換。 蘇東坡的父親蘇洵,天性沈默寡言,就其政治上的抱負而言,他算是抑郁終身,不過在去世之前,他想追求的文名與功名,是在他兩個兒子身上出現了。蘇洵秉賦穎異,氣質謹嚴,思想獨立,性格古怪,自然不是與人易於相處的人。直至今日,人人都知道他到二十七歲時,才發憤讀書。大人常舉這件事來鼓勵年輕人,告以只要勤勉奮發,終會成功的。當然,聰明的孩子也許會推演出相反的結論,那就是孩童之時不壹定非要專心向學。事實上,蘇洵在童年並非沒有讀書作文學習的機會,而似乎是,蘇洵個性強烈,不服管教,必又痛恨那個時代的正式教育方式。我們都知道好多才氣煥發的孩子確是臺此。若說他在童年時根本沒讀書寫字作文章,恐非事實。他年輕之時,必然給程家有足夠好的印象,不然程家不會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的。另外,同樣令人驚異的是,他晚到二十七歲才發憤讀書,而能文名大噪,文名不為才氣縱橫的兒子的文名所掩,這究屬極不尋常之事。
大約他得了長子之後,自己才態度嚴肅起來,追悔韶光虛擲,痛自鞭策。他看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內兄,還有兩個姐丈,都已科考成功,行將為官做吏,因而覺得含羞帶愧,臉上無光。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會受到刺激,對壹個天賦智力如此之高的人,當時的情形壹定使他無法忍受,今日由他的文集中所表現的才智看,我們對此是不難了解的。在蘇洵給他妻子(蘇東坡的母親)的祭文裏,他表示妻子曾激勵他努力向學,因為那位程家小姐是曾經受過充分的良好教育的。祖父對他兒子並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做什麽,在他眼裏,他這個兒子,無論從哪方面看,只是壹個倔強古怪的孩子,雖有天才卻是遊手好閑不肯正用。有朋友問他,為什麽他兒子不用心讀書而他也不肯管教,他很平靜的回答說:“這個我不發愁。”他的話暗示出來他那才氣煥發而不肯務正的兒子總有壹天會自知犯錯,會痛改前非,他是堅信而不移的。
四川的居民,甚至遠在宋代,就吃苦耐勞,機警善辯,有自恃自治的精神,他們像偏遠地區的居民壹樣,依然還保持壹些古老的風俗文化。由於百年前本省發明了印刷術,好學之風勃然興起,在蘇東坡的時代,本省已經出了不少的官員學者。其學術的造詣都高於當時黃河流域壹帶,因為在科舉時,黃河壹帶的考生都在作詩方面失敗。成都是文化中心,以精美的信箋,四川的錦緞,美觀的寺院出名。還有名妓,才女,並且在蘇東坡出世百年以前,四川還出了兩個有名氣的女詩人。那些學者文人在作品上,不同於當時其他地區文章浮華虛飾的纖麗風格,仍然保有西漢樸質速健的傳統。 在當年,也和如今壹樣,四川的居民都耽溺於論爭,酷愛雄辯的文章。甚至在中等社會,談話之時都引經據典,富有妙語佳趣,外省人看來,都覺得充滿古雅精美的味道。蘇東坡生而辯才無礙,口舌之爭,決不甘拜下風。他的政論文章,清晰而有力,非常人可望其項背,數度與邪魔鬼怪的爭辯,自然更不用提了。東坡和他父親,被敵人攻擊時,都比之為戰國詭辯遊說之士,而友人則譽之為有孟阿文章的雄辯之風,巧於引喻取譬,四川人為律師,必然傑出不凡。
就因為這種理由,眉州人遂有“難治”之稱。蘇東坡壹次辯稱:此地居民,不同於教養落後之地,不易為州官所欺。士紳之家,皆置有法律之書,不以精通法律條文為非。儒生皆力求遵守法律,亦求州官為政不可違法。州官若賢良公正,任期屆滿之時,縣民必圖其像,懸於家而跪拜之,銘之於心,五十年不能忘。當地人像現代的學生壹樣,新教師初到任,他們要對他施以考驗。州官若內行幹練,他們決不藉故生非。新州官若但有擾民傲慢之處,以後使他為難棘手之事多矣。正如蘇東坡所說,眉州之民難治,非難治也,州官不知如何治之耳。 在眉州那些遺風古俗之外,民間還發展出壹項社會的門閥制度。著有名聲的世家列為甲等乙等,而稱之為“江卿”。江卿之家不與普通人家通婚嫁,只要對方非江卿壹等,再富而有勢,亦不通融。另外,農民之間有壹種完美的風俗。每年二月,農人開始下田工作。四月份以前拔除野草。農人數百之眾,***同動手。選出二人管理,壹人管鐘漏,壹人管擊鼓。壹天的開工收工完全聽從鼓聲。凡遲到與工作不力者皆受處罰交納罰金。凡因多而工作人少者,都捐款歸公。收割已畢,農民齊來,盛筵慶祝,擊破陶土做的鐘漏,用所收的罰金與指派的捐款,購買羊肉美酒,***慶豐收。這項典禮開始時,先祭農神,然後大吃大喝,直至興盡,才各自歸家。
蘇東坡八歲到十歲之間,他父親晉京趕考。落第之後,到江淮壹帶遊歷,母親在家管教孩子。這段期間內,家中發生壹件事,宋史蘇東坡的傳記與蘇轍為他母親寫的長篇碑文裏,都有記載。母親那時正教孩子後漢書。書上記載後漢時朝政不修,政權落入閹宦之手,當時書生儒士反抗不陰不陽的小人統治。貪婪,納賄,勒索,濫捕無辜,是經常有的。因為地方官都是那些太監豢養的走狗小人,忠貞廉正之士和太學生,竟不惜冒生命之險,上書彈劾奸黨。改革與抗議之聲,此起彼落,調查與審訊之事,層出不窮。當時學者與太學生輩,在朝廷聖旨頒布之下,或遭皮肉之苦,或遭迫害折磨,或遭謀殺喪命。
在這群正人學者之中,有壹個勇敢無畏的青年,名叫範滂,而蘇詢的妻子正教兒子讀的就是《範滂傳》。
建寧二年,送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吳導至縣,抱詔書,聞傳舍伏床而泣。滂聞之,日:“必為我也。”即自詣獄。縣令郭揖大驚,出解印緩,弓怖俱亡,日:“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日:“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其母就與之訣。滂由母日:“仲博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日:“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日:“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
小東坡擡頭望了望母親,問道:“媽,我長大之後若做範滂這樣人,您願不願意?”母親回答道:“妳若能做範滂,難道我不能做範滂的母親嗎?”
東坡六歲入學。這個私塾不算小,有學童壹百多人,只有壹個老師,是個道士。蘇東坡那副絕頂聰明的幼小頭腦,很快就顯露出來,在那麽多的學童之中,蘇東坡和另外壹個學生是最受老師誇獎的。那個學生是陳太初,後來也考中科舉,但是出家做了道士,壹心想求道成仙去了。陳大初在晚年時,壹直準備白晝飛升。壹天,他去拜訪壹個朋友。朋友給他食物金錢。他出門之後,把那食物金錢全散與窮人,自己在門外盤膝打坐,在不食人間煙火之下,就準備脫離此紅塵擾攘的人間世。幾天之後,他呼吸了最後壹口氣就不動彈。那位朋友叫仆人把他的屍體移走。但是當時正是新年元旦,在壹年如此吉祥的日子,仆人們不願去搬運屍體。但是死人說了話:“沒關系,我可以自己搬運。”他立起身來,自己走到野外,在壹個更為舒適的地方死去。這就是壹般所謂道家修煉之士的“白晝飛升”。
幼年時,蘇東坡在讀書之外,富有多方面的興趣。下學之後,他就回家往鳥巢裏窺探。他母親已經嚴格告誡東坡與家中的使女,不得捕捉鳥雀。因此之故,數年之後,鳥雀知道在庭園裏不會受害,有的就在庭園的樹枝上做巢,低得孩子們都可以望得見。有壹只羽毛極其美麗鮮艷的小鳥,壹連數日到他家的庭園去,蘇東坡對這只小鳥記得特別清楚。
有時,有官員經過眉山鎮,到蘇家拜訪,因為東坡的叔叔已經做了官。家裏於是忙亂壹陣,使女就光著腳各處跑,到菜園去摘菜、宰雞,好治筵席待客。這種情形在孩子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東坡和堂兄妹等常在母親身邊玩耍。他和弟弟轍也常到村中去趕集,或是在菜園中掘土。壹天,孩子們掘出來壹塊美麗的石板,既晶瑩光澤,又有精美的綠色條紋。他們敲擊之下,發出清脆金屬之聲。他們想用做硯臺,非常合用。硯臺必須用壹種有氣孔的特別石頭,要善於吸收潮濕,並且善於保存潮濕。這種好硯臺對書法藝術十分重要。壹個上品硯臺往往為文人視為至寶。好硯臺是文人書桌子上的重要物品,因為文人壹天大半的生活都與之有密切關系。父親給孩子壹個硯臺,他必須保存直到長大成人,他還要在硯臺上刻上特別的詞句,祝將來文名大噪。
據有些文字記載,蘇東坡十歲時,已經能寫出出奇的詩句。在他那篇《黠鼠賦》裏,我們找到了兩句。這篇短文字是描寫壹個狡猾的小老鼠,掉入壹個瓦甕裏,假裝已死,等把甕倒在地上,便急速逃去,這樣把人欺騙過。大約也正在此時,他的老師正讀壹篇長詩,詩裏描寫當時朝廷上壹群著名的學者。蘇東坡這個幼小的學童在老師肩膊後面往前窺探了壹下,就開始問到與他們有關的問題。他們都是中國歷史上的名人,因為在蘇東坡的童年,中國是在宋朝最賢明的君主統治之下,他極力獎勵文學藝術。國內太平無事,中國北方與西北的遊牧民族如金,遼,西夏,這些部落蠻族本來常為患中國,這時也與宋朝相安無事。在這樣朝廷之下,賢良之臣在位,若幹文才傑出的人士都受到思寵,侍奉皇帝,點綴升平。正是在這個時候兒,幼童蘇東坡首次聽到歐陽修、範仲淹等人的大名,當下深受到鼓舞。幸好在這位大詩人的童年生活裏,我們還有這些對他將來嶄露頭角的預示。雖然蘇東坡記載了不少他成年時代做的夢和夢中未完成的詩句,可是還沒有什麽無心流露的話,供現代的傳記作家使之與解釋,直覺、狂想相結合,而捏造出東坡這位詩人下意識中神經病的結構形態。蘇東坡倒絲毫沒提到尿布和便秘等事呢。
蘇東坡十壹歲時,進入中等學校,認真準備科舉考試。為應付考試,學生必須讀經史詩文,經典古籍必須熟讀至能背誦,在班上背誦時,學生必須背向老師而立,以免偷看敞開在老師桌子上的文章。肯發憤努力的學生則把歷史書上的文字整篇背過。背書時不僅僅註重文章的內容、知識,連文字措詞也不可忽略,因為作文章用的字匯就是從此學來的。用著名的詞語與典故而不明言其來源出處,飽學之士讀來,便有高雅不凡之樂。這是壹種病好相投者的***用語言。讀者對作者之能寫此等文章,心懷敬佩,自己讀之而能了解,亦因此沾沾自喜。作者與讀者所獲得的快樂,是由觀念的暗示與觀念的聯想而來,此種暗示比明白真說更為有力動人,因為壹語道破,暗示的魅力便渺不可得矣。
這種背誦記憶實在是艱難而費力的苦事。傳統的老方法則是要學生背壹整本書,書未加標點,要學生予以標點,用以測驗學生是否徹底了解。最努力苦讀的學生竟會將經書和正史抄寫壹遍。蘇東坡讀書時也就是用這種方法。若對中國詩文樸質的經典,以及正史中常見的名稱事故暗喻等典故,稍加思索,這種讀書方法,自有其優點。因為將壹本書逐字抄寫之後,對那本書所知的深刻,決非僅僅閱讀多次所能比。這樣用功方法,對蘇東坡的將來大有好處,因為每當他向皇帝進諫或替皇帝草擬聖旨之際,或在引用歷史往例之時,他決不會茫無頭緒,就如同現代律師之引用判例壹般。再者,在抄書之時,他正好可以練習書法。
在印刷術發明之前,此種抄寫工作自不可免,但是在蘇東坡時,書籍的印刷早已約有百年之久。膠泥活字印刷術是由壹個普通商人畢升所發明。方法是把壹種特別的膠泥做成單個的字,字刻好之後,膠泥變硬;然後把這些字擺在塗有壹層樹膠的金屬盤子上,字板按行排好之後,將膠加熱,用壹片平正的金屬板壓在那些排好的字板上,使各字面完全平正。印書完畢之後,再將樹膠加熱,各字板便從金屬盤上很容易脫落下來,予以清洗,下次再用。
蘇東坡與弟弟蘇轍正在這樣熟讀大量的文學經典之時,他父親趕考鎩羽而歸。當時的科舉考試有其固定的規矩形式。就像現代的哲學博士論文壹樣。當年那種考試,要符合某些標準,須要下過某等的苦工夫,要有記住事實的好記憶力,當然還要壹般正常的智力。智力與創造力過高時,對考中反是障礙,並非有利。好多有才氣的作家,像詞人秦少遊,竟而壹直考不中。蘇洵的失敗,其弱點十之八九在作詩上。詩的考試,須要有相當的藝術的雅趣,措詞相當的精巧工穩,而蘇洵則主要重視思想觀念。因為讀書人除去教書之外,仕途是唯壹的榮耀成功之路,父親名落孫山而歸,必然是懊惱頹喪的。
晚輩高聲朗讀經典,老輩倚床而聽,抑揚頓挫清脆悅耳的聲音,老輩認為是人生的壹大樂事。這樣,父親可以校正兒子讀音的錯誤,因初學者讀經典,自然有好多困難。就好像歐陽修和後來蘇東坡都那樣倚床聽兒子讀書,現在蘇洵也同樣倚床聽他兩個兒子的悅耳讀書聲,他的兩眼註視著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壹個獵人射了最後壹箭而未能將鹿射中,仿佛搭上新箭,令兒子再射壹樣。孩子的目光和朗朗之聲使父親相信他們獵取功名必然成功,父親因而恢復了希望,受傷的榮譽心便不藥而愈。這時兩個青年的兒子,在熟記經史,在優秀的書法上,恐怕已經勝過乃父,而雛風清於老風聲了。後來,蘇東坡的壹個學生曾經說,蘇洵天賦較高,但是為人子的蘇東坡,在學術思想上,卻比他父親更淵博。蘇洵對功名並未完全死心,自己雖未能考中,若因此對兒子高中還不能堅信不疑,那他才是天下壹大癡呆呢。說這話並非對做父親的有何不敬,因為他以純粹而雅正的文體教兒子,教兒子深研史書為政之法,乃至國家盛衰隆替之道,我們並非不知。
對蘇東坡萬幸的是,他父親壹向堅持文章的醇樸風格,力誡當時流行的華美靡麗的習氣;因為後來年輕的學子晉京趕考之時,禮部尚書與禮部主試歐陽修,都決心發動壹項改革文風運動,便藉著那個機會,把只耽溺於雕琢文句賣弄詞藻的華美靡麗之文的學子,全不錄取。所謂華美靡麗的風格,可以說就是堆砌艱深難解之詞藻與晦澀罕見的典故,以求文章之美。在此等文章裏,很難找到壹兩行樸質自然的句子。最忌諱指物直稱其名,最怕句子樸質無華。蘇東坡稱這種炫耀浮華的文章裏構句用字各自為政,置全篇效果於不顧,如演戲開場日,項臂各掛華麗珠寶的老姬壹樣。
這個家庭的氣氛,正適於富有文學天才的青年的發育。各種圖書插列滿架。祖父現在與以前大不相同了,因為次子已官居造務監裁,為父者也曾蒙思封贈為“大理評事”。此等官爵完全是榮譽性的,主要好處是使別的官員便於稱呼。有時似乎是,求得這麽壹個官銜刻在墓誌銘上,這壹生才不白過——等於說壹個人若不生而為士紳,至少盼望死得像個士紳。若不幸趕巧死得太早,還沒來得及獲得此壹榮耀,死後還有壹種方便辦法,可以獲得身後贈予的頭銜。其實在宋朝,甚至朝廷正式官員,其職銜與真正職務也無多大關系。讀者看蘇家的墓誌銘,很容易誤以為蘇東坡的祖父曾任大理評事,甚至做過太傅,而且誤以為他父親也做過太子太傅——其實這些榮耀頭銜都是蘇轍做門下侍郎時朝廷頒贈的。蘇東坡這時有個叔父做官,兩個姑母也是嫁給做官的。因此他祖父和外祖父都擁有官銜,壹個是榮譽的,另壹個是實際的,剛才已經說過。
在蘇家,和東坡壹齊長大壹齊讀書而將來也與他關系最密切的,就是他弟弟轍,字子由。他們兄弟之間的友愛與以後順逆榮枯過程中深厚的手足之情,是蘇東坡這個詩人畢生歌詠的題材。兄弟二人憂傷時相慰藉,患難時相扶助,彼此相會於夢寐之間,寫詩互相寄贈以通音信。甚至在中國倫理道德之邦,兄弟間似此友愛之美,也是絕不尋常的。蘇子由生來的氣質是恬靜冷淡,穩健而實際,在官場上竟爾比兄長得意,官位更高。雖然二人有關政治的意見相同,宦海浮沈的榮枯相同,子由冷靜而機敏,每向兄長忠言規勸,兄長頗為受益。也許他不像兄長那麽倔強任性;也許因為他不像兄長那麽才氣煥發,不那麽名氣非凡,因而在政敵眼裏不那麽危險可怕。現在二人在家讀書時,東坡對弟弟不但是同學,而且是良師。他寫的壹首詩裏說:“我少知子由,天資和且清,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子由也在兄長的墓誌銘上說:“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走筆至此,正好說明壹下三蘇的名字。根據古俗,壹個中國讀書人有幾個名字。除去姓外,壹個正式名字,在書信裏簽名,在官家文書上簽名,都要用此名字。另外有壹個字,供友人口頭與文字上稱呼之用。普通對壹個人禮貌相稱時,是稱字而不提姓,後而綴以“先生”壹詞。此外,有些學者文人還另起雅號,作為書齋的名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