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徐老師,祝賀您的又壹力作《對聯藝術》出版。《對聯藝術》壹書是基於什麽考慮而撰寫的?與當前的國學教育有哪些關聯?
徐超:本書不是研究對聯的專著,而是引導傳統文化愛好者了解對聯文化、學習創作對聯的讀物。我從猜謎語、漢字書寫、成語大賽等有關傳統文化的電視節目普及效果發現,“參與”和“訓練”似乎更能調動積極性,吸引大家的興趣。
很長時間以來,我總在想壹個問題,就是中國人的文化傳統,特別是文學和語言文字學傳統,為什麽會如此繁榮昌盛、經久不衰?我推想,這大概與源遠流長的傳統語文教育有關。最為典型的,要數六藝中“書”(其基本內容就是文字、語言)的教育和訓練,以及後來大規模、普及性地持續了壹千數百年的詩文教育和訓練,其中又以“對課”教育和訓練最為普及。對課也叫課對、屬對,俗稱“對對子”,就是對偶聯句的教育和訓練。我覺得,任何知識和能力都要通過學習的主體者親自讀書、研究和實踐獲得。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杜澤遜教授在和我溝通中談到,尼山學堂學生培養計劃亟需相關國學能力訓練的教材,這也催生了《對聯藝術》的成書。本書現已作為尼山學堂的教科書。
問:您剛才提到的教育和訓練,古人似乎從啟蒙教育時就註意到了。
徐超:這樣的故事很多。清梁章鉅在《巧對錄》裏有壹段記載:說他在養病期間,喜歡課幼孫屬對,以為消遣。當時他的孫子壹個十二歲,壹個九歲。壹日晨起盥洗,便以“銅盆”命對,大的應聲答“玉爵(入聲字)”。又以“桑葉洗眼”命對,小的應之“杏花插頭”,大的則應以“柳汁染衣”。值春分日,以“日夜分”,小的回答“風雲會”。壹日又以“牡丹花富貴”命對,大的答以“松柏葉長春”,小的壹時語塞,恰巧鄰家女孩聽到,提醒說:何不答“楓樹氣蕭森”?梁說,這些算不上是什麽巧對,“而童稚天機、閨閣韻事,不忍過而輒忘”,因而記之。當然,這只是家庭內部的非正規啟蒙教育,學校裏的課對相對要正規、嚴肅,其方式也有很多。
這種教育和訓練不僅在長期的科舉時代得到普遍重視,就是延至近現代,也頗有壹些教育家主張在青少年語文教育中推行。如蔡元培認為,對課訓練“不但是作文的開始,也是作詩的基礎”(《我在教育界的經驗》)。著名學者陳寅恪更是身體力行,他在1932年清華大學新生入學國文考試中,竟出了個以“孫行者”為上聯讓學生對下聯的試題。在大倡白話文的當時,這種“倒行逆施”的行為遭到了強烈質疑,他不得不出面解釋,說此舉除了可以考查考生是否能分清平仄以及詞的虛實和應用之外,還能測驗其讀書之多少、語藏之貧富及其思想條理。
問:簡單的“對對子”,竟內藏如此深奧的玄機,您能否略作闡釋?
徐超:語文教育家張誌公對此闡述得較為充分。他說:“屬對是壹種實際的語音、詞匯和語法訓練,同時包含修辭訓練和邏輯訓練”,這種訓練實踐能夠“靈活地把語法、修辭、邏輯幾種訓練綜合在壹起,並且跟作文密切結合起來”(《傳統語文教育初探》)。
冰心《晚晴集·追念振鐸》:“在大同,有壹位接待的人員名叫屈龍伸,(鄭)振鐸笑說:"這名字很有意思"……又大笑說:"這名字可對張鳳舉。"(當時北大教授)我們大家都大笑了起來。”—“張鳳舉”、“屈龍伸”,可謂極巧極工:不僅“鳳”與“龍”、“舉”與“伸”平仄、詞性都相對,就連姓中的“張”與“屈”也是平仄、詞性相對—如此極巧極工的“對課”,談笑之間脫口而出,足顯功力!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不是壹個人努力的結果,而是千余年來傳統文化和傳統語文教育的結果。對課訓練提高了作文、寫詩的水平,也為撰聯打下了基礎,大大推動和普及了對聯文化,最終使對聯成為我國特有的壹門綜合性藝術。
問:為什麽說是“我國特有”的?
徐超:首先,從其基本修辭手段角度說,它將以包括平仄和諧為要求的對偶修辭發揮到了極致,是壹種最具對偶意義的文學體裁和語言藝術。其次,它是漢字書法的藝術。最後,它又是常常附加各種民族工藝的藝術。可以說,對聯是集詩文、書法、印章、裝幀或其他相關工藝為壹體的壹種綜合藝術品。
說對聯為中華文化所特有,是說它在世界上是獨壹無二的。漢字文化圈裏的壹些國家也有,但那是源於中國,因為對聯所用的“基本材料”是漢語、漢字。沒有漢語、漢字,無論怎麽組織文辭、安排文字,都不可能成其為對聯。如有不信,請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把我們的對聯翻譯成外語試試,看哪壹種“外語對聯”能像這麽回事!所以我說,對聯是我國特有的壹門綜合性藝術。
從應用角度說,對聯能在最大範圍內滿足各階層人群日常精神文化上的需求,諸如歡度佳節、慶功祝捷、遷居賀壽、開張結業、婚喪嫁娶……差不多都用得上對聯。而壹些充滿文化雅趣的對聯更在士人階層大行其道:自用可以明誌,酬贈可以聯誼,吟詠可以抒情,觀賞可以廣聞,可以用於布置書房庭院,可以用於美化山水園林。這種集漢字、書法、文學於壹身的文化特點,又使它成為中國人特有的“舞文弄墨”的藝術,以至成了“上登天子殿堂,下登百姓草房”的藝術,成了文人墨客醉心、平民百姓喜歡的藝術,成了家家戶戶、各行各業的藝術。
雅俗***賞是對聯的藝術功效,但從根本上說,中國人所以對對聯如此情有獨鐘,還是在於它獨有的民族文化特征及其內在品質,就是它集漢字、文學、書法和裝潢於壹身,能用極其精微雅致的藝術形式,來展現我們博大精深的文化傳統和民族精神。
問:徐老師壹番話語讓我明白,“對聯”可謂中華傳統文化的精華。但為什麽感覺這種精華正與我們漸行漸遠呢?
徐超:確實,在我們這個對聯王國裏,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不爭的事實:壹是精彩的新作越來越少,而不符合對聯要求的則不少;二是遍布大街小巷的許多對聯都是上下聯位置顛倒的(不過,這大概也與從左向右書寫的橫批有關)。筆者曾為拙著寫了《讀聯獻疑》壹節,專講被我稱為“不好的對聯和不是對聯的"對聯"”。其中的例子大多出自書家,甚至是“有身份”和“大名頭”的,有些問題還是出現在專講對聯的文章裏。雖然在新近幾十年的聯作活動中,我們也能看到許多優秀的聯作和聯家,從中依然能看到前代對聯高手和傳統對聯文化的遺風,但就整個社會、整體水平而論,與過去有天壤之別。
更重要的現實是,我們已經失去了持續數千年的那種文化背景,舊時代那種極其普及的啟蒙教育和訓練模式更無復見其蹤影。盡管如此,我們數千年來的文化血脈卻是永存的,那個光輝燦爛的文化寶庫是永存的。杞人之憂是,我國極其厚重的對聯文化資源還遠遠沒有得到應有的認識,更沒有得到充分挖掘和利用,而壹些地方卻仍不停地在“挖掘”淺薄文化。淺薄文化不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代表,而厚重文化則會給人以高雅向上的精神熏陶和享受,尤其能體現中華傳統文化的精髓。我們要做的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努力挖掘、整理和傳播那些經典文化、精英文化。
問:文化教育工作者、學者可以做些什麽?
徐超:比如,我國古籍保存、社會流傳和遍布全國各地名勝古跡中的極其豐厚的對聯文化有待我們進行全面的整理。再拿眼前很熱的旅遊景點文化建設來說,壹方面,我們可以切合新舊景點的文化背景和文化內涵,為其選題傳統優秀名聯,更要力求創作更多的富有時代特色的新聯,創造全新的對聯文化環境。我們還可以努力創造條件,用不同方式普及、傳播對聯文化,提高大眾的欣賞水平。我們希望在建設文化強國的時代,能進壹步重視本土珍稀文化、高雅文化在傳承中的保護,在保護中的傳承。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裏,我們尤其應該重視向世界傳播壹個原汁原味的國粹文化。
總之,在世界上唯壹的對聯王國裏,在宣傳和傳承對聯文化方面,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可喜的是,近二三十年來,對聯知識書籍大量出版,對聯的創作和書寫更堪稱史無前例,對聯創作隊伍也在不斷擴大,水平也有了極大的提高。我的企盼,是在這方面能有更大的進步,至少不能讓對聯文化在我們這壹代沒落。
問:您的《對聯藝術》壹書包括對聯概論、對聯欣賞、自撰聯釋例、自集句聯選例、對聯與書法、自書聯選例等部分,其中自撰聯釋例、自集句聯選釋、對聯與書法等章節,包含許多您自己的創作實踐經驗,尤為珍貴。
徐超:由於時代變遷和社會變革,我從小到大乃至今天,都沒有得到過寫近體詩或對課之類的訓練,更不敢隨意寫近體詩。雖然也很喜歡對聯這種藝術形式,但精力長期都用在專業教學和相關研究上,很少想起要主動創作對聯,零散的聯作多是出自應時之需。估計目前寫對聯和想寫、想學寫對聯的人也像我壹樣,壹般都是業余愛好。這樣,我的創作體會就有了廣泛的意義,就是我的“現身說法”可能對初學者更有好處,比起學習那些只能作高山仰止之嘆而難以企及的經典對聯或對聯論著來,拙作或許更切實用。
創作之外,我還特別提到合理改造舊聯,初學者也可以由此入手,書中有實例說明。這裏要說壹下,改造舊聯是為了切合目前新用。為了使主題更加顯豁,有時可以加款文予以解說。如筆者近日為山東大學學人大廈題寫的門聯就是對前賢舊聯略加修改、調整而成。聯雲:
春華秋實學人種,
義路禮門君子居。
“春華秋實”是常語,但其深層意義人或不盡知。為便讀者,我加了如下款文:
北齊顏之推雲:“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的是精論。
顏氏語見《顏氏家訓·勉學》,它闡述了文章學問與修身踐行的關系。加上這段款文,對讀者理解“春華秋實學人種”起了很大的作用,有利於傳統文化的宣傳和普及。“義路”,《孟子·告子上》:“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萬章下》:“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 又《論語·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由春花而秋實,由義路而禮門而君子居,為學之登堂入室之序,正與春播種、秋登實之因果秩序相應。上聯明嵌“學人”之名,下聯“君子居”暗切“大廈”。
這裏還想說,有時舊聯其實也可以全盤照搬,但同樣應考慮加款文點明新題的特別含義。如山東濟南商河縣新近修建了壹些文化景點,其中有壹個景亭壹個。商河古稱麥丘,曾有壹個關於治政理念的故事流傳至今。故事見於《韓詩外傳》和《新序》,故與壹般的民間傳說有不可同日而語的意義。因為我為附近另外壹處景點題寫了“麥丘三祝圖”(大理石風景墻,上刻麥丘三祝人物故事圖),故此亭我定名為“三祝亭”,亭下楹柱宜題寫對聯。但題寫什麽對聯很讓我犯難:如由我自撰,可能便於在聯中說清“三祝”的故事,但難度很大,於是想到改造舊聯。斟酌中見到清張問陶的壹副集古聯:
善政得祥,氣應時雨;
養賢致福,祿若陽春。
張問陶,號船山,清代詩人,曾任萊州知府,有德政。此聯為集古語而成。《易林·大有之旅》:“麒麟鳳凰,善政得祥。”《韓詩外傳》卷八:“(鳳象)五彩備明,舉動八風,氣應時雨。”《易林·坎之小畜》:“堯舜仁德,養賢致福。”同書《訟之革》:“皇帝建元,文德在身。祿若陽春,封為魯君。”雖然作於清代,但與我的“尋尋覓覓”相合,竟至無異於專為“三祝亭”而作,於是我當即決定題寫此聯。但為了把麥丘三祝的故事向讀者、遊人說清楚,我加了如下款文:
齊桓公田於麥丘,得邑叟三祝。桓公稱善,禦以歸,禮於朝,助成霸業。所謂“三祝”者,實為寶民、重賢、善聽之諫也,體現了儒家治政的基本理念。麥丘即今之商河。新近建亭,余命名為三祝亭,並題其額,復錄清萊州知府張船山集聯以詠其事。
這就把麥丘三祝的故事、意義以及對聯的來龍去脈及含義說清楚了。我覺得,這種做法值得壹試。有趣的是,這副作品因為是給商河縣用,考慮到受眾面,我寫的是行書。後來我嘗試用金文寫了壹副,在去年年底的壹次展覽中,這副金文作品竟被壹位大概是很喜歡的人偷走了,至今沒有破案。說明這種東西還是受人喜歡的。
問:有意思。徐老師關於對聯與書法的論述也極為精辟。
徐超:與書法聯姻使對聯找到了自己最佳的生存發展方式。是書法成就了聯語,並將它推向輝煌,推向極致。因為它體現了中國人的文化傳統,適應了中國人壹種高尚的精神文化追求。其精神追求的極致,就是給語言、漢字和漢字書法甚至賦予了超自然的力量,對此,我都力圖作壹點分析、探討。
問:見到第八章中您書寫的30余副對聯墨跡,有金文,有行書,都很精彩。
徐超:謬誇了。雖說多是臨時嘗試創作的“急就章”,但也體現了我心目中對“集美藝術”的追求。這些對聯無論是我創作或集句,其文辭是以國學為主體的傳統文化。文學形式是對聯,是濃縮了的格律詩,是袖珍式的經典文化。書法是雍容典雅的金文,也是典型的廟堂文化。款文則是常用的行書。這樣的作品明顯更能兼容和表現豐富的文化信息,更能集中顯示傳統文化藝術的震撼力。這些都是表現我對“集美藝術”的壹種追求,未必已經做到或做得很好,我的態度永遠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會不斷地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