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帆影、長街、神廟、老榕……這些景象構成了泉州刺桐古港的壹幅畫卷。是的,那是存在我腦海中關於海上絲綢之路的壹個最經典的畫面。
如今,古渡已寂寞,帆影已遠去,長街已不在,只有海神廟前的那棵古榕仍守護著晉江那個出海口。
潮汐起落,絲海浮沈,時光極易把壹切淘洗得蒼白。站在泉州文興古渡邊,看晉江水迤邐東去,泉州灣縹緲依稀。我極力地搜索著那些與絲海相關的往事,卻發現所有情節都變得那麽恍惚,所有面目都變得那麽模糊。
都說泉州是絲路之起點。何謂起點?那應是海船揚帆的地方,那應是海船落碇的地方。文興古渡位於晉江入海口,古刺桐港之畔,壹千多年前便是遠航帆船的起錨地,那自然是絲路起點的起點了。人們喜歡用鉤沈兩字去解讀歷史,那麽,在這處真正意義上的絲路起點,或許更容易留下壹些歷史碎片,更容易去鉤沈起壹些關於絲海的遺存吧!
此時,海潮退去,古渡與江海拉開了長長的距離,中間露出大片的黑色海泥,那厚積的海泥幾乎把古碼頭湮沒殆盡。於是,讓人很是懷疑這裏曾經檣桅如林,這裏曾經萬商雲集。古渡邊立著壹座五層的宋代寶篋印經石塔,石塔孤寂地守望著江海交匯處,它曾是晉江入海口的壹座航標塔,又是船舶出洋的壹座祈願塔。宋元時期,泉州港與亞非等壹百多個國家和地區有著頻繁的海上貿易往來,文興古渡就是泉州古城東南郊的壹處水運轉運樞紐。石塔四面各雕有壹月光菩薩佛像,佛像因歲月久遠,風雨侵襲,面目難辨。但我依然感覺得到,佛像深邃的目光正凝望著大海的方向,這目光曾牽動過絲海上的片片風帆,這目光曾見證過絲海中的興衰浮沈。
在閩南壹帶,壹個古渡往往佇立著壹座古廟,壹座古廟往往依偎著壹棵古榕。文興古渡北側的石頭山上就屹立著壹座真武古廟,古廟前是壹座明清時代的牌坊式磚石山門,楣梁上懸掛“武當山”匾額壹方,沿著二十四級布滿青苔的古石階拾步而上,便見濃蔭下的古廟,古廟殿前懸有壹方“真武聖殿”的木刻匾額。廟前站立著壹棵參天老榕,沒人知道這棵老榕究竟有多老,但憑那蒼勁偉岸的枝幹,盤根錯節的根虬,以及那繁盛茂密的濃蔭,便能確定古榕已櫛風沐雨了千百個春秋。
真武廟在古榕掩映下顯得靜穆而神秘,這是奉祀第二代海神真武大帝的地方。宋元時期,泉州郡守每年春秋兩季都在此舉行祭海儀式,泉州古代海上交通史上兩項盛大的公祭儀式是祈風與祭海,九日山祈風祈的是第壹代海神通遠王,真武廟祭海祭的是第二代海神真武大帝,海上風濤變幻莫測,先人只能祈求海神庇護出海平安了。古籍《西山文集》收有南宋泉州太守真德秀的壹篇祭海祝文,文章就記載了真武廟的祭海盛事。那天,我坐在古榕下,面向晉江入海口,海風徐來,濤聲隱約,我竟有些恍惚,我似乎聽到了祭海的喧天鼓樂,我仿佛看到了那盛大的儀仗隊列,還有那揚起的片片風帆……
走進真武廟裏,我虔誠地敬上三炷香,裊裊香煙中升騰著我虛無縹緲的心緒。殿臺上的真武大帝披發仗劍,足踏龜蛇。廟裏有方巨匾“掌握玄機”,這是清乾隆年間提督馬負書所書,意為海神可鎮風濤,可庇船只,有掌握風雲變幻的玄機。廟前巖石上立著壹方明代石刻,上題“吞海”兩字。咀嚼這兩個字,意味悠長,海能吞納萬物,而能吞海者,非海神莫屬!這兩字又常常被人解讀為泉州航海人的恢宏氣魄:所謂“海能吞船,我能吞海!”這又是泉州人愛拼敢贏的壹種精神體現。
大殿有壹門聯頗有機趣:“脫紫帽於殿前,不整冠而正南面;拋羅裳於海角,亦跣足以蒞北朝”。這是清道光年間進士莊俊元所撰寫的。“紫帽”與“羅裳”是晉江對面的兩座山,“不整冠”與“亦跣足”形神兼備地刻畫了真武帝的神仙形象,此聯既描景又寫人,真是妙不可言。
其實,此聯更妙的地方還在於隱藏著另壹個故事,這故事牽扯著壹個朝代的命運,也牽扯著絲海的興衰。南宋末年,元軍壹路南下,幼主宋端宗在張世傑、陸秀夫等壹幫宋室遺臣的護送下,跌跌撞撞地從福州坐船逃到泉州刺桐港。時任泉州市舶司提舉的蒲壽庚見壹行人狼狽模樣,知道南宋氣數已盡,便采取“閉城不納”的策略,任由壹群本該錦衣玉食的皇室遺族在北風凜冽的晉江上挨餓受凍。元兵很快追殺到泉州,小皇帝壹幫人又壹路踉踉蹌蹌地從泉州逃到漳州,又從漳州逃到了廣東崖山,最終又壹起投海殉國,演出了壹幕南朝末日的大悲劇。這聯頗有嚼頭,脫紫帽於殿前,拋羅裳於海角,不整冠與亦跣足,表面是刻畫真武大帝的神態,實則隱喻幼主的狼狽,為肅然的海神廟增添了壹段心酸的趣聞。因小皇帝曾在廟裏住過壹宿,故當地人習慣稱真武廟為聖殿,算是沾上了皇家的貴氣,雖說那是壹個沒落朝代的小皇帝。
不管怎麽,這事對泉州影響深遠。或者可以說,泉州的絲路因此而興,並達到了巔峰,也因此而衰,從此壹蹶不振。1276年冬,元軍攻占南宋都城臨安,南宋孤臣陸秀夫、文天祥和張世傑等人擁立幼主端宗,成立小朝廷,意圖為南宋保個半壁江山。泉州得海絲之膏腴,社會經濟空前繁榮,有數千宋室宗子移居泉州,朝廷便在泉州設立南外宗正司,以管理皇族宗室事務,那時的泉州簡直有臨安陪都的氣象。身任閩廣招撫使兼市舶提舉的蒲壽庚是壹位叱咤風雲的絲海梟雄,他既擁有顯赫的權力與財力,又掌控著海上的交通與貿易。宋端宗此行目的很明確,就是想傍壹次蒲壽庚這棵大樹,意欲“作都泉州”。
蒲壽庚畢竟是生意場上的人,他壹生慣於見風使舵,見宋室正陷於風雨飄搖中,暗自揣想:僅憑壹己之力,恐難扶南宋於危難之中,再說自己血液中流的又不是中國人的血,也不必忠於哪個君主。於是,他嘿嘿壹笑,深閉泉州城門,拒小皇帝與壹幫臣子們於寒風嗖嗖的晉江之中。無奈之下,小皇帝與臣子們躲進真武廟暫避風雨,壹進廟裏,擡頭壹看,神龕上真武大帝竟也是蓬頭跣足,不整衣冠,與自己的狼狽模樣倒有幾分相似,不禁淒然壹笑。
城進不了,那借船壹用總可以吧。可蒲壽庚還是嘿嘿壹笑,壹拒了之,他似乎聽到了元兵的錚錚鐵騎正從城外呼嘯而來。有時,恰到好處的拒絕便是壹條絕好的退路。借船被拒,張世傑感覺顏面丟盡,壹言不和便下令搶船,於是停泊在晉江的數千艘船舶被搶大半,那些搶不走的就放火燒掉,那可是蒲氏家族的身家財產啊!望著晉江上的沖天煙火與魚貫而去的船只,蒲壽庚恨得咬牙切齒。
此時,泉州城內的南外宗室成員們正蠢蠢欲動著想與城外來個裏應外合。於是,蒲氏下令緊閉城門,“殺盡南外宗室”。頓時,泉州城內,血雨腥風,哀鴻遍地;泉州城外,煙火漫天,江水嗚咽。船隊載著壹群落魄的君臣從濃煙滾滾的晉江入海,宋端宗愴然望著茫茫大海,面前波濤洶湧,海霧迷惘,殘陽似血,那應該是刺桐港最為淒美的壹個畫面吧。
景炎元年(1276年)十二月,降元後的蒲壽庚走向了他人生的高峰,他既提舉泉州舶司,又任福建行省中書左丞,並 “鎮撫瀕海諸郡”,擅“番舶利者三十年”。終元代壹朝,蒲氏家族壟斷海上貿易,獨霸市舶,“以善賈往來海上,致產巨萬,家僮數千”。沒有人能夠準確地說出蒲氏家族究竟有多少海船,僅被張世傑壹次牽走的海船據說就有壹千多艘!元初,蒲氏家族海上貿易發展迅猛,海船數量當在兩千艘之上,那數千艘海船就停泊在刺桐港之畔,那該是怎樣的壹種船只塞江風帆蔽天的場面啊!就單憑刺桐港這排場也可躋身世界大港之列了。
絲海興於蒲氏家族,也敗於蒲氏家族。蒲氏第三代蒲崇謨熱衷仕途,就把市舶事務交由蒲家女婿那兀納管理,而正是這位叫那兀納的海獠,在泉州掀起了壹場史書上叫“亦思巴奚之亂”的戰爭。這場持續十年之久的戰亂,波及惠安、仙遊、莆田、福清和福州等地,把壹個號稱東方第壹大港的城市毀於壹旦,從此泉州絲海壹落千丈,繁榮不再了。
真武廟前曾存在過壹條石頭街,古街曾經壹端連著文興古渡,壹端系著真武古廟。幾年前,因城市建設,古街被夷為平地。那天,我走在那遍地瓦礫碎石的廢墟上,感覺猶如踩在壹具被文明蹂躪過的城市殘骸上。古街未拆之前,我喜歡流連在幽深的古街老巷中,走在那些早就被踩磨得異常光滑的石頭路面上,走著走著就有追溯流逝時光的感覺。那成片的閩南古大厝,那幽靜的小姐梳妝樓,那寂寞的木板老店鋪,雖然被時光打磨得斑斑駁駁,卻都刻滿著泉州與大海的諸多印記。我又走到了寂寞的古渡,那帆影已遠去,而心中的濤聲依然在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