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羞於承認,但我又不得不承認初讀余文恍若發現了新大陸:濃郁的文化氣息,或壯麗、或雋永、或蒼涼、或迤邐的景觀,各路秦漢雄魄,唐宋風範,明清居士,讓我能夠“站在壹個或高或低,或遠或近的角度,俯瞰,仰視中國文化,或高屋建瓴,或精雕細刻地談論中國文化”。初出茅廬的我旋即被他身為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所打動,被他的見多識廣、博聞強識、旁征博引所折服,被他奢華的文字,巨大的聞所未聞的詞匯量,汪洋肆意的想象力,或豪邁或柔情或悲涼的筆調以及他所征服,抑或是蠱惑。
後年歲漸長,對余文也有了更理性的認識。相較於文化散文,余文更接近於媚俗文學。“媚俗”這個字眼用於評價散文或許有些刻薄,但不乏其道理。在上海的壹次掃黃行動中,公安在壹位小姐的手袋中發現了三件東西,口紅、安全套和《文化苦旅》。當然,每個人都有閱讀的自由,性工作者也不例外。但余文被冠上“文化口紅”,“文化安全套”也是不爭的事實。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所謂的“文化散文”其實質更接近壹種速食文化,功用文學。其速食程度之深,功用之大足以讓壹名性工作者在上班時依然帶著它。
其實“文化苦旅”最開始是上海《收獲》雜誌上的壹個欄目,在受到讀者好評,又經過市場的反復測試之後才集結出版。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身處在壹個“精英不再引領大眾,反而是大眾支配‘精英’”的時代,余文更像是壹種充分熟練掌握了大眾口味的快餐,或者說是能夠犀利地洞悉、追蹤大眾趣味和市場走向的獵狗。對余而言,媚俗不再是壹個刺耳的貶義詞,反而是壹種文化營銷策略,可以從大眾口袋中賺個盆滿缽溢,贏個德藝雙馨的好名聲。
除此之外《文化苦旅 》的媚俗之處還體現在何處?答曰:過度的煽情。可以說余是壹個合格的文匠,但絕不是壹個思想者。過度的渲染誇張讓余文的思想性支離破碎,而生搬硬套的博聞強識讓余文喪失了基本的邏輯性。
我站在古人壹定站過的那些方位上,用與先輩差不多的黑眼珠打量著很少會有變化的自然景觀,靜聽著與千百年前沒有絲毫差異的風聲鳥聲。心想,在我居留的大城市裏有很多貯存古籍的圖書館,講授古文化的大學,而中國文化的真實步履都落在這山重水復、莽莽蒼蒼的大地上,大地默默無言,只要有壹二個有悟性的文人壹站立,它封存久遠的文化內涵也就能嘩地壹聲奔瀉而出。文人本也萎靡柔弱,只要被這種奔騰所裹卷,倒也能吞吐千年。結果,就在這看似平常的佇立瞬間,人、歷史、自然渾沌地交融在壹起,於是有了寫文章的沖動……” 余秋雨在自序裏如此寫道。 我們似乎看到這樣壹幅畫面:文弱多情的余秋雨,在斷垣殘墻或莽莽蒼蒼的人文山水前,壹會兒靜靜沈思,壹會兒喃喃自語,欲步卻又停留……他驚嘆、震憾,他婉惜、嘆息。 他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行狀:我就這樣邊走邊想,走得又黑又瘦,讓唐朝的煙塵宋朝的風洗去了最後壹點少年英氣,疲憊地伏在邊地旅舍的小桌上塗塗抹抹,然後向路人打聽郵筒的所在,把剛剛寫下的那點東西寄出去…… 我想,古人讀書時所崇尚的那種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人生境界,也定然會使他心旌神搖、羨慕不已。 他從祖國大西北的甘肅敦煌起步,轉向大西南四川的柳候祠、都江堰,再到東南的吳越春秋,最後寫至境外南洋的疊疊從冢。 他寫下了《道士塔》、《莫高窟》、《五城記》、《夜航船》、《酒公墓》、《家住龍華》、《華語情結》、《這裏真安靜》。 至此,《文化苦旅》真正誕生了。 《文化苦旅》無疑是極為成功的。 它有著低徊與感傷的歷史氛圍,有著散文創作中的戲劇性表現,有著雍容、典雅而抒情的文字描寫。 文學的歷史情懷,是作家自身生命與歷史的對晤,他要尋找自己與浩瀚歷史長河的關系,因此不得不在歷史中尋找合乎自身生命結構的底蘊,尋找那些與自己有緣的靈魂。 這種情感愈來愈深,壹旦有機會訴諸於文字,則必然將歷史和生命混同壹體。 余秋雨創作的歷史並不是抽象的歷史,他試圖與歷史對話,與歷史***鳴,在自身與歷史的對話中形成他獨特的歷史語境與歷史情懷。 當他厭倦了枯燥的學術生活,便想著離開案頭,換壹身遠行的裝束去旅行,他並不同壹般人那樣是為了輕松,為了獵奇,為了開闊眼界,而是在“尋找壹所橫亙千年的人格學校”。 他不是為了旅行而旅行,而是在於和歷史、文化進行對話。 余秋雨的遠行不願意去找旅行社,寫出壹些市面上充斥的旅遊觀感的文章,他覺得,那種揚旗排隊的隊伍到不了他要去的地方。 由此,便決定了他這次的文化旅行活動成了壹種“苦旅”。 當他浪跡天涯,壹站又壹站地去訪“人文山水”,行行止止,風塵仆仆,勞苦了四肢筋骨,也有了不少苦澀的感想,故謂之“文化苦旅”。 然而,書名所隱含的深層的意義,才是最重要的。 觀照人體生命,余秋雨這壹旅程,是他本人對於人類的生命,以及文化走向的問題,由困惑而至感悟的心路歷程,這歷程相當辛苦,故謂之“文化苦旅”。 再觀照中國文化的生命,這是辛苦的旅程,不再是作者的旅程,而是中國文化的旅程,我們中國文化,在時間的長途中,已跋涉了上千年的路,其間所見證的天災人禍、滄海桑田,豈是言語所能說盡。而數千年所累積下來的包袱,變得如此沈重難荷,今後還走得下去嗎?…… 故又謂之“文化苦旅”。 對歷史的多情總會加重人生的負載,由歷史的滄桑感更能引發出人生滄桑感,在山水歷史間跋涉的時候,便有了越來越多的人生體驗與回憶,其實中華文化並不像當時哄傳的那樣頑固和腐朽。它確實步履艱難,卻來自於歷史意誌和文化倫理之間的深刻沖突。 歷史意示要求強蠻、突進、超越,文化倫理則要求端莊、秩序、和諧,兩者都有充分的理由卻方向相反,互相牽制,誰也無法實現自己,結果成了千年廝磨的生死冤家,“苦旅”之苦,即來自於此。 “我無法不老,但我還有可能年輕。我不敢對我們過於龐大的文化有什麽祝祈,卻希望自己筆下的文字能有壹種苦澀後的回味,焦急後的會心,冥思後的放松,蒼老後的年輕。” 正是這樣的創作翼求,形成了《文化苦旅》中那種特有的低徊、感傷的歷史氛圍,在余秋雨如數家珍般的歷史描寫與山水文化臨摹中,籠罩上了壹層淡淡的感傷氣息,這種感傷來自於對數千年歷史文化的清理和總結,從而有了壹種悲劇的味道。 當這種感傷、悲劇的氣息,在《文化苦旅》中升騰與散發時,便讓我感覺有種妙不可言的美感和閱讀效果。 我幾乎可以看到壹個哲人瘦瘦的影子,背著手,低著頭,皺著眉在慢慢地踱著,我也與這位哲人壹起品味歷史,體驗文化,讓唐朝的煙塵宋朝的風,拂拂地吹過多情而脆弱的心靈。 盡管余秋雨的散文創作是他厭倦了戲劇研究之後的產物,然而,壹個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事實是,他在《文化苦旅》中有意或無意地融入了戲劇藝術的表現手法,在散文中制造出驚險曲折、絢麗多變的劇場效果。 “我不是天才,因此,我的靈感並不呈現為波瀾壯闊的狀態,而只是片斷閃光。” 余秋雨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不是天才,他缺乏如郭沫苦那樣汪洋恣肆的才情,他也不十分深刻,缺乏如魯迅那樣入木三分的眼光,但他那片斷閃光的靈感,通過生命潛藏的喚醒,倒不愧為壹種創作散文極佳的境界。 我讀《文化苦旅》,是將它作為文學作品來欣賞,然而腦海裏閃現出的卻是不同畫面的剪輯,好像自己置身於壹個個時空交錯的舞臺之中。
試想壹下,如果余秋雨沒有在戲劇方面的長期積累和薰陶,便不可能有《文化苦旅》中如此的寫法,他也就不可能於輕松、愉快的氛圍中,說古道今,娓娓而談,興趣盎然。 余秋雨放棄了戲劇,然而他不曾料到,戲劇卻不自覺地成就了他的文學。
就文筆而言,《文化苦旅》中的散文,是壹篇篇的美文,是壹篇篇經過精心打造的文化佳構。文辭雍容、典雅,而又不顯出雕琢的氣息,在淡淡的敘述中,又蘊涵有濃濃的抒情意味。
在《五城記》中他如此描寫廣州: “廣州歷來遠離京城,面對大海,這壹方位使它天然地與中國千年封建傳統構成了逆反,千裏驛馬跑到這裏已疲憊不堪,而遠航南洋的海船正時時準備拔錨出發。” 對於遠處南疆的廣州市來說,用這樣壹段話來形容,真是既準確又極富想象力。
如果沒有闊大的胸襟,如果沒有遊歷過祖國的大山大川、名城重鎮,如何能寫得出這樣的奇句。 而在《西湖夢》中,作者則是如此點染蘇小小的心靈世界: “由情至美,始終圍繞著生命的主題。蘇東坡把美衍化成了詩文和長堤,林和靖把美寄托於梅花與白鶴,而蘇小小,則壹直把美熨帖著自己的本體生命,她不作太多的物化轉捩,只是憑借自身發散出生命意識的微波。”
無需尋尋覓覓,在《文化苦旅》中幾乎到處都可以找到這類精雕細琢的文字,既有特定的歷史氛圍作為烘托,又有類似小說情節的劇場效果作為主幹,因而,其中配以雍容、典雅而又抒情的文字的描寫,並不會讓讀者有過於雕琢之感,反而會讓文章增添壹些詩意,增強壹份藝術的魅力。
悠遠的歷史便如壹條纜索,余秋雨便是這樣依稀走來,又於秋風秋雨中漸行漸遠,雖征程漫漫,寒窗數載,卻終究走出了他的“文化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