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黛曦
2016年03月28日12:06 來源：文匯報 手機看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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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今年1月在央視首播時收視平平，近日卻在聚集大批90後的彈幕視頻網站Bilibili收獲超過百萬點擊量，躋身熱門搜索，故宮工匠成為新人類男神。
《我在故宮修文物》劇照。圖為經王津師傅8個月修復後的銅鍍金鄉村音樂水法鐘，木門、水車、家禽等部件都會隨音樂活動。（資料圖片）
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今年1月在央視首播時收視平平，近日卻在聚集大批90後的彈幕視頻網站Bilibili收獲超過百萬點擊量，躋身熱門搜索，故宮工匠成為新人類男神。
好內容和新人類之間並不存在隔閡。踏中年輕觀眾心靈的，是凝結在器物身上壹代代禦工的智慧與匠心，也是職業的崇高。
陳黛曦
壹位名叫王津的中年男人可能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壹夜之間竟成了大批90後們心中的男神。那群正值青春荷爾蒙飛揚的孩子，昨天還在朋友圈刷屏撕心喊著韓國男星宋仲基“老公”，今天就在B站 （Bi1ibi1i彈幕視頻網站） 滿屏彈幕向王師傅飛書告白。這位在深宮幽居，默默修了半輩子鐘表的大師多半連B站是什麽也不知道，驚著您了吧 （偷笑）。
作為國內潮人的網絡聚集地，Bi1ibi1i彈幕視頻網站上超過百萬點擊量，豆瓣評分9.4的高峰值 （超越 《太陽的後裔》 《瑯玡榜》），壹舉將紀錄片 《我在故宮修文物》 推成熱門搜索。當年輕壹代被王師傅純真的笑容所打動，當這位質樸的工匠以壹種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形象俘獲了少女的心，新壹輪的思考由此引發:佳作是可以打破次元邊際的，好內容與新人類之間並不存在隔閡。英語裏有壹個單詞叫“touch”，譯成中文是觸碰、觸摸，但我更想音譯成“踏”， “be touched”，意思是被感動到了，那麽問題來了，這部紀錄片究竟什麽地方踏準了年輕人的心?
故宮背面:獵奇的視角
我是紀錄片導演。同行眼光看來，這原是壹部標準的“交辦片”。故宮博物院90周年慶，組織拍壹部片子，無論作為宣傳還是留檔都再常見不過。紀錄片於2015年4月正式開機，據傳制作成本150萬，在當下這個影像的“大片”時代，相較動輒千萬級的制作體量，這個投資毫不起眼。於是片子並未動用大規模高精航拍，未大量鋪設軌道，沒有太多的三維動畫特效，也沒有大隊工作人員差旅消耗的痕跡。整個紀錄片運鏡規整、利落、素樸，以常用設備就可完成。片子之所以好看，制片眼光、選材能力，采訪功底、人物刻畫、剪輯手法、敘事技巧等等關乎人工的制作軟實力更顯精湛。尤其壹部享譽國際的大制作紀錄片 《故宮》 珠玉在前，創作團隊要如何把握題材，從何種角度切入，才能對故宮繼續進行挖掘而又不拾人牙慧? 講述壹群國內頂級文物修復專家的故事，用攝影機帶領觀眾穿梭進入壹扇從未對公眾開啟的大門，如此小的壹個切口，不得不盛贊選材讓人驚艷。如果說，12集紀錄片 《故宮》是“帝王”視角，集國家頂尖制作力量宏觀大器地對故宮進行了壹次禮贊，那《我在故宮修文物》 就是壹個別出心裁的微觀視角。創作團隊換上微焦鏡頭，以0.01公分的距離貼近人，貼近物，重新對故宮進行細致入微的觀照。這壹選材，好比繞到故宮的背面，壹番巡遊，找到了普通百姓與故宮有血有肉的關連。
世界紀錄片之父弗拉哈迪在20世紀之初將攝影機對準生活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1922年6月，著名紀錄電影《北方納努克》 在紐約公映，壹炮而紅，觀眾如潮，轟動西方世界。這位終生對文明世界不屑壹顧，以浪漫主義眼光和探險家品格探索紀錄藝術的導演，在紀錄片的誕生之初就書寫下定義:紀錄片的原始基因是壹次偉大的獵奇。片中愛斯基摩人住雪屋，抵禦極寒，獵海豹為食的畫面震撼了那些穿著西服，自詡來自文明世界的觀眾，生存的原始欲望接通了人類血液中來自遠古的***鳴。《我在故宮修文物》 亦是壹趟發現，壹次文化上的獵奇。對那些追逐新鮮事物的年輕觀眾而言，深宮幽院七重大門鎖住的究竟是壹個怎樣隱秘的王國? 片中陶瓷組的美女妹子在空無壹人的太和門廣場獨自騎車，“上壹個這麽做的人是溥儀”，觀眾被這句解說電到。這群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有著什麽樣的青春?
兩重悖反:巨大的張力
基於視角的獨特，影片隨後成功地在內容和視覺上構築起兩重悖反。首先是時空悖反，文物修復的工作地點設在故宮內，然而，與壹切奢華、富麗的幻想截然不同，影像中的作坊竟裸露出些許荒涼。不論是屋內鋁合金質感的門楣與窗框，還是屋頂略嫌粗陋的長管日光燈，都似乎與我們熟知的那座金碧宮殿不是同壹處。在我國偉大首都的心臟，竟然深藏著壹個與現代氣息格格不入的地方，這裏更像壹條安靜的胡同，住著樸實的勞動人民。日光燈整天亮著，他們的工作要保證最清晰的視界，時間在燈管外輕舞飛揚的灰塵裏靜止，窗外樹下瞇眼打哈欠的貓是宮廷禦貓的後代。幾座既不溶於歷史又趕不上現代步伐的小院曾是冷宮，門外，是當今中國客流量最大的旅遊地標。從早到晚的喇叭聲，快門聲，呼喊聲，全球各種語言的翻譯聲，所有的聲音都被隔絕在宮墻之外。擡頭環視天際，方圓不見壹棟高樓，庭院深深，什麽也聽不見。壹群國內頂尖文物修復專家，幽圈在整個國度的中心地帶，日復壹日，在最熱鬧的地方從事壹件最靜心的工作。他們持著這門純手工的偉大技藝與世隔絕地活著，他們師父的師父，是中國古代士農工商中的工，他們中哪怕最年輕貌美的姑娘也素面朝天，衣著質樸，每日朝八晚五，低眉順目地與器物***處，與在器物上留下壹道道密語的古人交談。乾隆帝放置詩稿的木箱竟然刷過120多層漆，修補前先要了解壹層層都是什麽質地，什麽顏色。沒有文獻記載，更無人相詢。文物修復師在黑暗中壹點壹點前行，用指尖上的語言與先輩對話，從中感受凝結在器物身上壹代代禦工的智慧與匠心。
在三集紀錄片的觀看過程中，觀眾始終被這種視覺悖反所帶來的巨大張力撕扯，所謂引人入勝，正是表象的紀錄語言下暗藏戲劇張力的效果。另壹大悖反來自文物修復工作本身的矛盾性。極力掩蓋修復的痕跡，修舊如舊，是他們這壹行的最高準則。也就是說，技藝越高的工匠，留在文物上的印記越接近“無痕”。觀眾又壹次震撼了，世上竟有這樣壹種法則，存在的最高形式是，不在。文物修復師壹生的努力，正是向著這個“無”字攀登。我甚至覺得這份工作有幾分像藏傳佛教的壇城，萬般絢爛，不過壹掬細沙，它存在的終極目的，是為了抹去。將自我痕跡的抹殺看作自我價值的實現，又壹次與這個標榜和彰顯自我的現代社會格格不入。這壹悖反較之他們工作環境、氣氛上的悖反所帶來的張力，更勝壹籌。誠如片中對於國寶級文物———隋代 《遊春圖》 的壹筆書寫:“它是故宮博物院現存年代最久遠的山水畫，在問世至今的1400年間，我們很難想象它經歷過多少戰亂、天災和人禍，但它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無數與 《遊春圖》 壹樣的國寶，正因為世代巧匠的修復，我們才有幸壹睹芳容。那些工匠都不曾留名，他們看似被抹去的人生價值附著在物的身上，永世流傳。
靈慧虛和:同齡青春的碰撞
如果攝影機可以捕捉味道，那妳壹定會在觀看 《我在故宮修文物》 時聞見各種刺鼻的氣味。剛分進木器組、漆器組、書畫組的年輕大學畢業生，最初要學的手藝是調制粘合劑。學做豬血拌石灰，漿糊，魚鰾膠，跟著專業漆農上房山采生漆。他們大都畢業於名校，同齡人中的天之驕子。他們初來工作時興許沒想到，在壹個後工業時代，自己居然進了壹座前工業時代的手工作坊。然後，他們忽然發現自己不是來與帝王對話，而是來磕頭學藝。明代周嘉胄要求古籍修復師有“補天之手，貫虱之睛，靈慧虛和，心細如發”，這16字箴言中最難做到的，怕就是“靈慧虛和”。如何讓壹個飛揚脫跳的當代大學畢業生耐住寂寞，踏踏實實繼承手藝，從桀驁不馴修成靈慧虛和，如何磨去他們身上俗世的煙火氣是師父們的責任與難題。攝影機捕捉了幾對師徒的關系，有親如姐妹，也有賭氣鬥嘴。片中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書畫組的兩位老師傅，氣定神閑地教徒弟，擡著胳膊，以這壹行的標準姿勢往古畫上撣水。他們這壹代興許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他們的身上還留著濃重的匠人氣息，他們離開故宮，外型上可能與妳見到普通修理工也沒太大的區別，但是他們的手藝和心性卻是這個國家最珍貴的財富。他們就在這間破破的小作坊裏，兢兢業業壹輩子，他們醫治歷代大師被歲月腐蝕的作品，最後，他們將自己的痕跡抹去。終於壹日，徒弟們發現了逆光中師父揮汗如雨的美，這種美，與日後他們在柔和的殿堂燈光下感受到的文物之美，根系同源。壹個心高氣傲的大學生才會放下對名利的最後期待，他將也像他的師父壹樣，低眉順目，氣定神閑地對待人類文化長河中順流漂到自己手上的文物，施予它壹生的勞動，使它們完整地，安好地，在長河中繼續漂流下去。
紀錄片用隱而不彰的藝術手法，弘揚了壹種存在於個人名利和個體價值之外的精神與品格。也許年輕觀眾並不能破譯影像語言的密碼，但是他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由影像傳遞出來的感動。踏中年輕觀眾心靈的，是景象的奇觀和職業的崇高。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居然可以選擇這樣壹種青春，這樣壹種活法，不以個人名利為重，幾乎以自我消隱的姿態，投身大文化的長河。他們在故宮修文物，修了浮躁的人心，修了我們的欲望，修的是我們自以為是的價值標準。許多人說這部紀錄片是故宮博物院文物修復部門的招聘啟事，我更願視它為壹曲青春的贊歌。
（作者系紀錄片導演，作品包括《發現新上海》 《喀斯特地貌下的歷史記憶》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