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圓融與關羽崇拜
作者胡小偉
引 言
“三教”指儒道釋。陳寅恪雲:“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北周衛元嵩撰《齊三教論》七卷,見《舊唐書》肆柒《經籍誌》下)。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國家有慶典,則召三教之學士,講論於殿庭,是其壹例。故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是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
實際上,三教由論爭走向融合,代表著中國思想文化主流的形成和發展過程。同時又保持著各自的價值體系和崇拜系列;但也有例外。比如關羽壹身而系三教之崇,就是其中引人註目的事例。清代關廟中有這樣壹副對聯,頗能概括關羽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的歷史文化地位和巨大影響:
儒稱聖,釋稱佛,道稱天尊,三教盡皈依。式詹廟貌長新,無人不肅然起敬;
漢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歷朝加尊號。矧是神功卓著,真所謂蕩乎難名。
在形成對於關羽“全民崇拜”過程中,佛、道、儒三家都先後參與其事,終於使關羽成為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神祗之壹,而且對於凝聚近代中國民族精神起著不可忽視的影響。本文便是對此問題分析的提要。
壹、佛教與關羽崇拜
有關唐前關羽崇拜的起源部分,筆者曾撰壹文①,略述關羽崇拜不過是陳隋至唐之際佛教本土化的壹個小小插曲, 當時的影響也還是很有限的,但是造成的原因卻頗零散復雜。要言之為:
關羽死地當陽本有楚地巫風淫祠的民俗,南北朝時期巴人又是遷徙至此。關羽最初顯聖,有“此祠鬼助土木之功而成”(唐·範攄《雲溪友議》)的說法,而“解使鬼法”、“役使鬼物”(參《三國誌·張魯傳》及《宋書·二兇傳》載嚴道育事)正是巴人信奉之天師道的拿手本領,兩者結合,奠定了早期的民俗信仰基礎。
隋唐時代最有影響的佛教門派創立者天臺四祖智(左上山下豆右頁)和禪宗北派六祖神秀,藉民俗信仰在當陽玉泉山開寺說法,作為佛學本土化的壹個證明。
“關羽顯聖”的說法最早或出於陳、隋年間壹個與佛教傳布有關的傳說。現知最早的記載為中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年)董怔《重修玉泉關廟記》(載《全唐文》卷六六四):
陳光大中,智(左上山下豆右頁)禪師者至自天臺,宴坐喬木之下,夜分忽與神遇,雲:“願舍此地為僧房。請師出山,以觀其用。”指期之夕,萬壑震動,風號雷(左上小中臼下小右虎)。前劈巨嶺,後堙澄潭,良材叢仆,周匝其上;輪奐之用,則無乏焉。
按天臺宗學說以《法華經》第壹卷《方便品》為據,大開“方便法門”,以調合儒、道兩家思想,智(左上山下豆右頁)則是這壹教派的實際開創者。陳寅恪曾直截了當地認為:“如天臺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壹宗也。”(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附錄《審查報告》三)。它是最早與天竺所傳教義有所區別的中國教派,其融合儒、道思想觀念,亦時勢之所必然也。這說明它藉關羽以傳教,絕非偶然之舉。
另壹個較早實行本土化的佛教派別是禪宗,“關羽顯聖”之說,亦得附禪宗流布而傳。據《歷代神仙通鑒》卷壹四:
(唐儀鳳末年)神秀至當陽玉泉山,創建道場。鄉人祀敬關羽,秀乃毀其祠。忽陰雲四合,見公提刀躍馬,秀仰問,公具言前事。即破土建寺,令為本寺伽藍。自此各寺流傳。(弘治本《三國誌通俗演義》卷之十六引禪宗《傳燈錄》亦載此事,惟文字稍繁,類同俗講) 神秀就是那位在禪宗公案中因為“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壹偈丟了五祖衣缽傳承的人。張說《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儀鳳中始隸玉泉,名在僧錄。寺東七裏,地擔山雄,目之曰:‘此正楞伽孤峰,度門蘭若,蔭松藉草,吾將老矣。’”據陳垣《釋氏疑年錄》, 則神秀往當陽在武則天儀鳳年間 (676—679年),當時主持玉泉寺的僧人宏景時為有勢之僧,而且又是當地人,這也許是神秀在當陽不得不另立山頭,還不能開罪天臺宗,反須附驥攀鴻的原因。神秀主“漸悟”,和天臺宗的戒律沒有矛盾,關羽“具言前事”為何,這裏沒有說明,或許就是已從智(左上山下豆右頁)受五戒事,則神秀之說似依附於天臺之說而來,如其不然,關羽忽然應命為伽藍,倒像是從他那裏得到“頓悟”了。
神秀的傳人普寂又恰好是關羽的老鄉,“普寂姓馮氏,蒲州河東人也。年少時遍尋高僧,以學經律。時神秀在荊州玉泉寺,普寂乃往師事,凡六事,神秀奇之,盡以其道授焉……(神秀卒)制令普寂代神秀統其法眾。”(《舊唐書》卷壹九壹本傳)《三國誌演義》中曾出現過壹位在汜水鎮國寺和關羽敘過鄉情,後又在王泉山結茅,以壹句“顏良安在”喝破關羽的“普靜”,我頗疑心就是這位曾住玉泉而又聲勢赫赫之“普寂”的壹音之轉。普寂有著於當世之名“法山凈”(據朝鮮金九經校敦煌唐寫本)。將“普寂”與“法山凈”截頭加尾,另為之名,亦是小說家慣技耳。
隋唐間“三教論衡”引起的“俗講”,承繼六朝小說之遺緒,誇飾其人其事,為後世講史開創先風。據壹粟《談唐代的三國故事》(載《文學遺產增刊》第十輯)介紹,初唐道宣所著之南山律宗所據重要典籍《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卷下《僧象致敬篇》談及世俗賢人只要內心剛正,外有威儀,即能獲得人們敬重,有壹則舉證性質的小註曰:“似劉氏重孔明等”。唐時僧人註疏此書者眾,因而保留了壹些有關三國人物故事的傳聞。如開元間僧人大覺《四分律行事鈔批》卷二六(載《續藏》第壹編第六十八套壹冊)等。同時是否有關羽神跡故事流傳,亦可資想。
《全唐詩》二四八卷載有玄宗時人郎君胄題《關羽祠送高員外還荊州》壹詩,雲:
將軍秉天姿,又勇冠今昔。走馬百戰場,壹劍萬人敵。
誰為感恩者,意是思歸客。流落荊巫間,徘徊故鄉隔,;
離筵對祠宇,灑酒暮天碧。去去無復言,銜悲向陳跡。
郎曾出任郢州刺史,這首詩是當時當地確已建有關羽祀廟的明證②。但詩中只道及關羽祀祠,亦無壹語涉及梵宇。從“壹劍萬人敵”句看來,盛唐時尚無“七十二斤青龍偃月刀”壹類彰顯關羽神勇的說法,他仍不失為人間英雄的本色。
天臺十七宗四明知禮造成天臺宗再次中興,應該是承隋唐間天臺宗之遺緒的壹個發展。宋代儒學勢力極大,知禮亦主儒釋調合之論,因此頗得帝王和官僚士大夫的青睞。宋真宗賜“法智大師”號,並“遣中貴人至其居,令修懺法,厚有賜予”。(同上書)明乎此,則南宋天臺宗沙門誌磐據南宋景遷《宗源錄》、宗鑒《釋門正統》所撰《佛祖統記》卷六《智者傳》復誇飾其事,就不奇怪了。宋人載記這壹故事,亦附會佛家之說,其事遂神。如張商英元豐四年(1081年)撰述《重建關將軍廟記》(《玉泉寺誌·詞翰補遺》),已把關羽皈依佛門以前的形象描述為“大力鬼神”,能夠“震霆掣電,鞭鬼捶口”,而唐代的“開辟寺址”之說,又壹變而為“黎明往視,精藍煥麗,檐楹欄楣,巧奪人目”,則關羽已然成為高明的建築設計兼工程施工之承包人了。
佛教西來歷史中,還曾有密宗傳法的壹段事跡可敘。唐玄宗時西域高僧不空、金剛和善無畏號為“開元三大士”,傳習密宗,壹時蔚成風氣,其中毗沙門天王(原名俱毗羅Kubera,是古印度神話中的北方守護神和財神)之信仰為其特色之壹,尤以不空《毗沙門天王儀軌》所傳”天寶元載壬午歲,大石、康五國圍安西城”時“現形助陣”為最。《大宋高僧傳》卷第壹《唐京兆大興善寺不空傳》亦有類似記載。趙翼《陔餘叢考》卷三四:
僧寺多有名天王堂者。按《談(上竹下數)》記,唐天寶間,番寇西安(偉按:當為“安西”之誤,下同),(上竹下數)詔不空三藏誦經咒禳之。忽見金甲神人,不空雲:“此毗沙門天王第二子獨健往救矣。”後西安奏捷,亦雲西北有天王現形勝之。朝廷因敕諸道立像。郎瑛謂:“今佛寺有天王堂,始此也,”又《括異誌》:“宋建炎中,敵將屠秀州,天王現於城上,大若數間屋。遂懼而引去,因建天王樓於城西北隅。”
但唐密宗在晚唐即已衰微,前些年轟動壹時的陜西法門寺地宮發掘,即為其儀規之再現。毗沙門天王信仰經五代入宋,面目幾不可辨,其功能於宋金元之際分別歸為佛寺常設“四大天王”之“多聞天王”和道教系統。但據我對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所藏金代“義勇武安王位”神像的考索,其“現形助戰”等功能後歸入關羽。此事論述涉及頗廣,筆者已有專門論述③,此不贅。
此後“(元)世祖尊崇佛教,用漢關壯繆為監壇”(《元史》本紀)則關羽又被引入黃教(喇嘛教)。滿清本崇黃教,且又為羈縻蒙古各部,故對關羽之尊崇更上層樓。
傳有壹說:
當世祖之未入關也,先征服內蒙古諸部。因與蒙古諸汗約為兄弟,引《三國誌》桃園結義事為例,滿州自認為劉備,而以蒙古為關羽。其後入帝中夏,恐蒙古之攜貳也,於是累封至“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聖大帝”,以示尊崇蒙古之意。是以蒙人於信仰喇嘛外,所最尊崇者厥惟關羽。二百余年,備北藩而為不侵不叛之臣者,端在於此。其意亦如關羽之於劉備,服事惟謹也(徐坷《清稗類抄》卷六十四喪祭類)。
則關羽崇拜跨越今日中華各主要民族,在有清壹代的政治生活中,作用亦大矣。
明清以後,佛寺供奉關羽為伽藍菩薩者日漸普遍,以至明人曾表示強烈不滿,說:“禪林道院中有護法神,曰伽藍。或當戶而立,或拱侍於旁。神不拘壹,而以關帝作伽藍者大概十之八九。夫釋道各崇其教,今護法則爭尚關帝,何也?”(《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卷三七《伽藍辨》)即如筆者所見之杭州靈隱寺、龍華山肉身殿、蘇州西園寺、開封大相國寺、北京藏密要寺雍和宮以及紅螺寺等,至今仍有護法關羽神像在焉。
二、道教與關羽崇拜
魏晉以後佛學西來,中國固有文化壹落千丈。於是有綜合中國本土信仰之大成者,創建道教。壹度佛道儒“三家勢成鼎足,其中之壹家遂得如武涉說韓信所謂:‘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然儒往往兼攻二氏;而二氏未嘗合力攻儒者,則因儒為國家典學,自恃根深基固,名正言順,二氏亦知其不可動搖也。”④經過長期“三教論衡”,加之老子亦為唐皇室所攀認之祖宗。且受大聖祖高上大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之尊號,廟號太清宮。道教羽翼漸豐,又在宋代踵襲唐時故智,為太宗降神,為真宗降天書及托祖,壹直到徽宗時有“關羽斬蚩尤”之說,故成蔚然大觀。道教與關羽崇拜之因緣,實即起於北宋。
《三國誌·蜀書》中的《關羽傳》不過九百多字,令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他過人的勇武⑤。從唐代首祀姜尚為“武成王”,關羽壹直是廟之配祀⑥,雖然趙匡胤右文抑武,強調“取功業始終無暇者”,壹度被撤饗,但是宋帝又恢復了原有的地位:(宣和五年,1123年)釋奠日,以張良配享殿上……東廡……鄧艾、張飛、呂蒙、陸抗……西廡……張遼、關羽、周瑜、陸遜……凡七十二將雲。 (《宋史·禮八》)惟李燾《續通鑒長編》載記有“宣和五年正月己卯,禮部奏請侯封,敕封‘義勇武安王’。令從祀武成王廟。”
因有必要略加考析。《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卷三七記敘關羽在北宋加封之經過,曰 :
宋真宗大中祥符口年敕修關聖廟。(《解州誌》有“關聖廟在城西門外,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敕修。”)哲宗紹聖三年賜玉泉祠額曰“顯烈王”。徽宗崇寧元年追封“忠惠公”,大觀二年加封“武安王”。宣和五年敕封“義勇武安王”。(《宋史》諸本紀皆不載。)
已坦言於史無徵,比較可信的記載,見於《續資治通鑒》卷八十九《宋紀八十九》:“(崇寧四年,1105年)五月,壬子,賜信州龍虎山道士張繼元號虛靜先生。漢張道陵三十代孫也。張氏自是相襲為山主,傳授法(上竹下錄)者,即度為道士。”“六月,丙子,禦紫宸殿,以修復解池,百官入賀。解池為水浸壞八年,至是始開四千四百余畦。”是張氏之召,與解池之復,相繼而至。於是產生了兩相關聯的說法。
王世貞《(上合下廾)州續槁》雲:
宋政和(1111—1117年)中,解州池鹽至期而敗,課則不登,帝召虛靜真人詢之。奏曰:“此蚩尤神暴也。”帝曰:“誰能勝之?”曰:“關帥可,臣巳敕之矣。”尋解州奏大風霆偃巨木,巳而霽,則池水平若鏡,鹽復課矣。帝召虛靜勞之,曰:“關帥可得見乎?”曰:“可。”俄而見大身克庭,帝懼,拈壹崇寧錢投之,曰:“以為信。”明日,封崇寧真君。
錢曾《讀書敏求記》雲:
《漢天師世家》壹卷中稱三十代天師諱繼先者,宋崇寧二年投符解州鹽池,磔蛟死水裔。上問:“用何將?”隨召關某見於殿左。上驚,擲崇寧錢與之,曰:“以此封汝。”世因祀為“崇寧真君”。此當是關帝受封之始。⑦
兩則記敘,都有龍虎山真人張繼先作法事。原其初始,出自道教“降神”。按“降神”壹事,本於太宗。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七:
初,有神降於整厘縣民張守真家,自言“我,天之尊神,號‘黑殺將軍’,五帝之輔也。”守真每齋戒祈請,神女降室中,風肅然,聲若嬰兒。獨守真能曉之,所言禍福多驗,守真遂為道士。上(按即太祖)不豫,驛召守真闕下。壬予(按指開寶九年十月)命內侍王繼恩就建隆觀設黃篆醮,令守真降神。神言:“天上宮闕已成,玉鎖開。晉王有仁心。”言訖不復降,(原註:此據《國史·符瑞誌》,稍增以楊億《談苑》。《談苑》又雲“太祖聞守真言,以為妖,將加誅,會宴駕。”恐不然也。今不取。)上聞其言,即夜召晉王,屬以後事。左右皆不得聞,但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遜避之狀。既而上引斧戮地,大聲謂晉王曰:“好為之。”(原註:此據吳僧文瑩所為《湘山野錄》),正史、實錄並無之。)
且不追究這樁“燭影斧聲”之千古懸案的真相為何,只說與本題有關的“降神”。從結果上看,降神在趙光義(宋太宗)時代仍然在繼續,並且影響極大。成於北宋的道教典籍《雲笈七簽》卷壹零三《翊聖保德真君傳》(亦載《正統道藏》第五十四冊)中,就記載著趙光義嗣位後,尋召張守真於瓊林苑為周天大醮,作延祚保生壇⑧。醮罷,神降言托內臣王繼恩轉致君王。此後,在太平興國初、六年、七年及至道初年,張守真屢奏黑殺神降臨之言。因此趙光義於太平興國六年 (981年)敕封太平宮黑煞神為“翊聖將軍”,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又加號“翊聖保德真君”。可知兩則記敘中之降神壹事,實關乎宋代國祚,而最初臨降之神翊聖保德真君,則無疑為北宋護國之神。
按三十代張天師,即是《水滸傳》第壹回《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大尉誤走妖魔》中描述的那位“頭綰兩枚丫髻,身穿壹領青衣;腰間絳結草來編,腳下芒鞋麻間隔。明眸皓齒,飄飄並不染塵埃;綠鬢朱顏,耿耿全然無俗態”,“道行非常,清高自在,倦惹凡塵。能駕霧興雲,蹤跡不定”的張天師。從胡琦“張氏世濟其說也”可知,關羽之崇封與道教正壹派的興盛,自有特別之淵源。導致道教崇奉關羽的原由,大端有四:
第壹、符箓篆派道教積極參與政治。自安史亂後,中國社會曾經長期處於不安定的狀態,丹術側重個人修煉,具有明顯的個人性,而符箓齋蘸則側重於濟世度人,具有普遍的社會性。這和開元、天寶後中國社會長期處於不安定的狀況有直接關系。《翊聖保德真君傳》載,張守真曾借降神評價陳摶:守真嘗啟告曰:“華山陳摶近卒,時人謂之屍解,未審其人修何功行?”真君曰:“摶之煉氣養神,頗得其要。然及物之功未至,但有所主掌耳。”所謂及物之功應當是濟世之力。而符箓道士在舉行齋醮儀式中,不但祈祝君主壽永,國安邦寧,家豐民裕,而且宣揚忠孝,提倡倫常,當然大得官方提倡,民間歡迎。每逢節日或君主誕辰,符箓派以科教道法即以道場為國祈禳,也在北宋成為定制。元豐四年的《重建關將軍廟記》說:“歲越千升,魔民出世,寺綱頹紊,槌佛虛設。公既不怙,廟亦浸弊。元豐庚申(1080年),有蜀僧名曰承皓,行年七十,所作已辨,壹大眾請,倏然赴感。有陳氏子,忽作公語:‘自今以往,祀我如初。’遠近播聞,瞻禱愈肅。明年辛酉(1081年),廟宇鼎新。”則陳氏子之托言,分明又是壹次降神⑨。
與此相關的第二點,是以鹽池斬蚩尤而論,實際上也同樣表現著符篆派道士阜民解慍的現實關懷。鹽稅自西漢以來即是國家最重要的財賦來源之壹,而以解鹽為最甚。陳寅烙《元白詩箋證稿》第五章《新樂府·鹽商婦》引《新唐書》伍肆《食貸誌》略雲:“(劉)晏之始至也,鹽利才四十萬緡。至大歷末,六百余萬緡。天下之賦,鹽利居半。宮闈服禦、軍餉、百官祿俸,皆仰給焉”。宋人談論鹽利在國家賦稅中的比重時,因時代不同而有三說:壹是當租稅三分之壹,二是計天下每歲所收鹽利,當租賦二分之壹,第三種說法謂占國用十之八九⑩。有人甚至議論說,僅泰州“壹州之數,過唐舉天下之數也。”南宋學者呂祖謙評論宋代鹽利時,有“惟海鹽與解池之鹽,最資國用”之語,而“榷鹽之利,國用所資”,“國家經費之大,藉於鹽利者居多”等議論亦充斥史書。鑒於解鹽在北宋財政中的重要地位,解州池鹽獲災,當然會驚動朝廷,成為大事。而深信道教之北宋諸帝,如真宗、哲宗、徽宗等必定會有所舉動,也是意料中事了。解州池鹽又早被視為靈異之產。先秦古籍《屍子》關於《南風歌》的記述:
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其詩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是舞歌也。就是歌詠促使解鹽結晶之南風的。《屍子》的作者屍佼是商鞅之師,在《史記》《漢書》均有記載。所以有人認為:“早在四千多年前解池附近這種神秘的‘鹽南風’,已經引起人們的註意。它不僅因帶來鹽利而倍受崇祀,而且也成為詩歌和音樂創作的重要題材”⑿。唐人譽解州池鹽為“陰陽調和,神鬼驅造,不勞人而擅其利。與夫鑿泉、煮海不相為謀”(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入《錢義方(唐)鹽宗神祠記》,《全唐文》未載)柳宗元《晉問》則有“猗氏之鹽,晉寶之大也。人之賴之與鹽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全唐文》卷五八六)宋人則說“海鹽、井鹽全資於人,解池之鹽全資於天,而人不與。”(《歷代制度詳說》卷五《鹽法詳說》)人們把鹽池、風谷視為某種神靈,立祠祭祀。唐大歷八牟(7 7 3年)、十壹年(7 7 6年)賜號“寶應靈慶池”,“薦於清廟,編之史冊”(《唐會要》卷二八《祥瑞》)。此後為池神加爵進封者不絕於史。
趙氏既已搬出軒轅黃帝為其始祖,老對頭蚩尤出來搗亂,也應該是情理中事了。按沈括《夢溪筆談》卷三:“解州鹽澤,鹵色正赤,俚俗謂之‘蚩尤血’”。而解州之得名,亦本於黃帝斬蚩尤的神話。羅泌《路史·後紀四·蚩龍傳》:“(黃帝)傳戰執尤於中冀而殊之,爰謂之‘解’”。孫馮翼輯《皇覽·冢墓記》:“傳言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黃帝殺之,身體異處,故別葬之”。道教天師所以要請解州鄉人關羽來建此功,也說是師出有名的。
其三,宋代是收拾殘唐五代之混亂局面後開創的壹統江山,踵繼了周世宗“滅佛興道”政策。關於宋代開國君主與道教之關系,壹直有許多傳說,比如《水滸傳》開卷即有“那時西嶽華山有個陳摶處士,是個道高有德之人,善辨風雲氣色。壹日騎驢下山,向那華容道中,正行之間,聽得路上客人傳說:‘如今東京柴世宗讓位與趙檢點登基。’那陳摶先生聽得,心中歡喜,以乎加額,在驢背上大笑,(左扌右顛)下驢來。人問其故,那先生道:‘天下從此定矣。’”的描述。宋釋文瑩在《湘山野錄》中,也說趙匡胤兄弟未發跡前,曾與壹自稱“混沌”或“真無”的道士遊於關河,三人每劇飲至醉。禦極後不再見,下詔於草澤遍訪之。又說趙氏兄弟與趙普遊長安,遇陳摶***飲。甚至有趙氏母為避戰亂挑兄弟於籃,適為陳摶所見,吟詩“莫道當今無天子,都將天子上擔挑”的說法⒀。這些稗官野史的敘述雖不能指實,但從《宋史·太祖紀》中周世宗在世時已有“點檢作天子”的讖語,和陳橋驛兵變時“軍中知星者揚言‘日下復有壹日,黑光摩蕩者久之’”的記載看來,傳說之辭也許“雖不中,不遠矣”。所以北宋壹朝,無論“燭影斧聲”以後太宗統治下的“降神”,還是“澶淵之盟”後真宗時期的“天書符瑞”,以及“托祖”自承黃帝之後,直到徽宗時期自封“教主道君皇帝”,符篆派道士都發揮了重要的政治和社會作用。同時道教發展更上層樓。
其四,正壹派在中國道教歷史上的重新崛起。前文已述佛教關羽崇拜始於張道陵之“領鬼兵”,而大張於張繼先之“斬蚩尤”。如果說北宋時龍虎山尚屈居茅山之後,與閣皂山同居“三山符(上竹下錄)”之列,那麽此後即從道教各派中脫穎而出,成為第壹大宗了 。
後世《正統道藏》記載的壹個故事所述亦較詳細。據《道法會元·地祗馘魔關元帥秘法》⒁載,關羽為北極紫微大帝之主將,稱為“雷部斬邪使,興風拔雲上將,馘魔大將,護國都統軍,平章政事,崇寧真君關元帥”。《道法會元》稱贊關羽“英烈威靈,在生忠勇,死後為神,忠貫日月,德合乾坤”,並且曾“誅砍妖魔”,例證即是崇寧年間,三十代張天師奉詔往鹽池除孽蛟時,在東嶽廟行香,看到廊廟的關羽神像,問左右此是何神?弟子回答是漢將關羽,乃忠義之神。張天師便遣關羽誅蛟。即時風雲四起,雷電交加,關羽即斬蛟於鹽池上。張天師奏明徽宗,徽宗命召見。關羽現形於殿下,拽大刀執蛟首於前,不退。徽宗擲崇寧錢,封之為”崇寧真君”。天師責之非禮,罰下酆都五百年。同書卷二六0《酆都朗靈關元帥秘法》中,也稱關羽為張虛靜部下神將,封號“酆都朗靈馘魔關元帥”,手下副將則是“清源真君趙昱”,另有韋錫等飛天八將。五十代天師張國祥還校有《太上大聖朗靈上將護國妙經》,輯入《續道藏》。足證“關羽斬蚩尤”為張天師系統之神話。這些都是“張氏世濟其說”的例證。
此事還被搬演為戲曲。明代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有無名氏雜劇《關雲長大破蚩尤》⒂,謂:宋(仁宗)時,蚩尤神作祟,使解州鹽池乾涸,朝廷命寇準請張天師來京詢問,方知其故。天師教呂蒙正之侄呂夷簡至玉泉山訪玉泉長老,請玉泉土地關聖。關“奉玉帝敕令”,並“啟天庭親上表, 因此上差神兵命天曹”,去打敗了蚩尤。範仲淹奉命為關公在解州立廟。驅邪院主宣玉帝旨,封關公為“武安王神威義勇”,“再封為破蚩尤崇寧真君”。揆諸史實,此劇尤為不經。饒宗頤先生辨析雲:“查範氏歿於紹聖時,編劇的人不管年代先後,隨便調兵遣將,是有問題的。”⒃
道教通俗勸善文有《關帝覺世真經》、《關帝明聖經》、《戒世子文》等。全真派之北京白雲觀及武當山道觀中,亦有關羽之“財神”或天尊造像。又據《關帝誌》卷之壹《封號》載,萬歷四十二年十月加封關羽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聖帝君”時,還“特命全真道士周庀真等賚請,前去彼處,供安鎮靜方隅,肅清中外。”可知道教中崇奉關羽者不獨龍虎山南宗正壹派,亦延至盛行於元代之北宗全真派。
三、儒家與關羽崇拜
儒家“本不語怪力亂神”,所以是“三教”中最後壹個介入關羽崇拜的。但也正是因為儒家的介入,關羽崇拜才最終確立了它的全民族地位。
我嘗言,曹操是以英雄自許而且許人的,見他“青梅煮酒”壹事,卻不幸被後人評定為“奸雄”之首。這壹字之別,古時說法是效《春秋》褒貶之義,深入骨髓的,恐怕就是若幹世代的後人體驗捉摸“鍛煉”出來的筆法。這就是中國人的歷史感和歷史觀,也是演義之所謂演“義”。“英雄”的稱謂也沒有留給曹操私相授受的劉備,壹般稱他為“裊雄”。《三國》的最終英雄是諸葛亮和關羽,他們是失敗者,卻使後世詩人寫出“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樣“惺惺惜惺惺”的詩句來。古人本有“三不朽”的說法,諸葛亮和關羽是立德的楷模,也就成為文化意義上的英雄。這就是《三國演義》的價值所在,因為它能從“群雄逐鹿”的紛繁史事中,清理、提煉、總結出超功利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的價值判斷,來抗衡甚至替代“成則王侯敗者賊”的功利判斷。所以它才不朽。
但是,細研諸葛亮崇拜和關羽崇拜的形成過程,會發現他們實際經歷了全然不同的走向和渠道:壹個是自上而下,由文人儒士擴散至民間信仰的諸葛亮;壹個自下而上,由民間信仰和宗教力量推至上層崇奉的關羽。而促使文士儒生接受關羽的主要原因,就是以《春秋》為代表的儒家史學觀。
話說宋儒面臨著壹個令人頭痛的難題, 便是如何清理看待五代壹段混亂的史實,以證明趙宋朝廷的合法性。可資參考的只有隋唐以前的南北朝史,而三國正是這壹段混亂歷史的開頭。歐陽修在仁宗時撰《五代史記》(後稱《新五代史》),不以梁朝為偽,而論於正統,以後他又接連著《原正統論》、《明正統論》等專論七篇 (後刪為《正統論序,》、《正統論上》和《證統論下》),闡明“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壹也。”具體到三國史,他著《魏論》謂:“新與魏皆取於漢,新輒敗亡,魏遂傳數世而為晉。不幸東漢無賢子孫,而魏為不討之仇。今方黜新而進魏,疑者以謂與奸而進惡,此不可以不論也……夫得正統者,漢也;得漢者,魏也;得魏者,晉也。晉嘗統天下矣,推其本末而言之,則魏進而正之,不疑。”⒄
緊接著編年紀事體之《資治通鑒》纂輯,使三國歷史系統化,司馬光顯然受到歐陽修的影響,在《資治通鑒》卷六九《魏記壹·文帝黃初二年》中“論正閏”,說“乃漢宣傾覆,三國鼎峙,晉氏失馭,五胡雲擾……然天下離析之際,不可無歲時月日以識其事之先後。據漢傳於魏而晉受之,晉傳於宋以至陳而隋取之,唐傳於梁以至於周而大宋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