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壹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壹白。湖上影子,惟長堤壹痕、湖心亭壹點、與余舟壹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明·張岱《陶庵夢憶》
耳熟能詳的這篇湖心亭看雪,正是來自明朝散文家張岱所作的《陶庵夢憶》。
張岱是世家子弟,前半生享盡風流奢侈,在《墓誌銘》中還寫道:“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醉生夢死的生活因清兵入關而美夢乍醒,家宅被占,藏書被毀,張岱的身體和精神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國破家亡的他選擇了披發入山,布衣素食,以至斷炊。昔年有伯夷、叔齊商亡後不食周粟,采薇度日的事跡,而當張岱面臨同樣的窘境時,饑餓難耐,只能嘆道“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粧點語也”。
在這樣的境況下,張岱在紙上寫下“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壹番夢囈。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後世。則其名根壹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王朝會更叠,文化卻能代續,張岱決心著書立名,由此,才有了記述晚明世情的《陶庵夢憶》。今天,就讓我們通過《陶庵夢憶》,壹窺張岱關於家具的記憶。
卷二·梅花書屋與不二齋
梅花書屋與不二齋是張岱的兩座書齋。
因陔萼樓後的老屋傾圮,張岱便築基四尺,造了壹間 梅花書屋 。書屋旁邊的兩個耳室用紗帳隔出,還在裏面設置了壹張臥榻。
至於書屋前後的空地,則選了靠近墻根的地方修築花壇,栽種了三株牡丹花,牡丹花朵豐碩,大如西瓜瓤,生長茂盛,甚至高立墻頭,壹年後開了三百多朵。花壇前面則種了兩棵西府海棠,花開時仿佛堆了幾尺高的雲雪,香氣漫逸。
前院四周墻壁有些高,於是在對面砌上石臺,擺放了幾品太湖石假山。再布置上枝幹遒勁古樸的西溪梅花和幾株嫵媚艷麗的滇茶花,梅樹下種上西番蓮,纏繞在梅樹上就像瓔珞珠串。
窗外用竹子搭建涼棚,竹棚被寶相花密密覆蓋著。臺階下的青草深有三尺,中間稀疏地種著叢叢秋海棠。書屋前後開窗,光線很明亮,窗外的寶相花和西府海棠因為茂盛漸漸形成壹片綠蔭。
張岱在這樣的書屋坐臥休息,除了高士佳客,其余人等不可進入。因為他壹向仰慕倪瓚(號雲林居士)的清閣,所以又給梅花書屋起名為“ 雲林秘閣 ”。據《明史》記載,倪瓚的清閣“幽迥絕塵,藏書數千卷,皆手自勘定。古鼎法書,名琴奇畫,陳列左右。四時卉木,縈繞其外,高木修篁,蔚然深秀”,著實令人艷羨。
不二齋 的景色亦秀麗出塵。不二齋旁植著高達三丈的梧桐樹,因為梧桐還沒有延伸到西面的圍墻,於是就在西面種上蠟梅。有梧桐厚密的樹蔭,就能防止夏日的暑氣進屋宅惱人。
屋子後窗的墻則比窗外的欄桿還高,欄桿後隨意種著幾竿清竹,窗戶上還掛有壹幅鄭子昭寫的橫披——“滿耳秋聲”。陽光從院子裏照射下來的時候,張岱便擡眼看天,眼前的景物明凈透亮就像玻璃和雲母,而且體感清涼舒適。
屋子四面墻以及床上都放滿了書籍;鼎彜尊壘之類的古玩文物,也都妥帖地陳列在屋中各處。屋子的左邊擺放有石床和竹幾,掛上紗幕以防蚊蟲,綠蔭投射在蚊帳和墻壁上,似乎將其染綠。
夏天是建蘭和茉莉開花的時節,花香會在此時濃郁到浸染衣服。重陽節前後張岱還在北邊窗下移栽了菊花,分上下五層高低擺放,秋光映秋菊,秋菊宛在秋水中。
而到了冬天,梧桐葉落,蠟梅飄香,暖日照在窗前,如同圍著火爐、披著毛毯壹般溫暖。用昆山石種水仙花,羅列在臺階下面。等到春天,書齋四壁全是山蘭花開,欄桿前再種上半畝芍藥,多為稀有品種。
不二齋的四季各有花香樹蔭,自然在張岱的書齋裏靜靜棲居,時光也仿佛溫柔起來。張岱無論寒暑均在書齋愜意,只可惜如今“思之如同隔世”。
卷二·沈梅岡
沈梅岡原是官員,卻因為觸怒嚴嵩,被關押在獄十八年。沈先生在獄中除了讀書,其余時間都用來鉆研雕刻工藝。因為獄中沒有辦法得到斧頭和鋸子,就日夜打磨壹塊鐵片,使它變成鋒利的刀具。
偶然得到壹尺多的楠木,就把它雕琢為壹個文具、三個大匣子、七個小匣子和兩把壁鎖;若是得到了幾片棕竹,就做成壹把扇子,扇子還有十八根扇骨,用榫頭連接,用針線縫綴,用鎖鍵緊固,扇子制作得堅固而又細密,能工巧匠也達不到他的水平。
沈夫人曾請求張岱的曾祖父為沈先生寫墓誌銘,並以沈先生獄中的作品為見面禮。張岱的祖父恭敬地答應了這個請求,給匣子作的銘文是:
十九年,中郎節,十八年,給諫匣;節邪匣邪同壹轍。
蘇武被流放十九年,陪伴他的是旄節;身陷囹圄十八年,陪伴沈梅岡先生的則是這個匣子。但無論是旄節還是匣子,它們主人的氣節都同出壹轍。可謂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沈梅岡先生親手制作的器物,張岱祖父作的銘文,徐文長(徐渭)的書法,張應堯先生的鐫刻,這是當時人眼中的四絕,張岱壹直珍藏著這件寶貝。
沈梅岡的傳奇並未停止,據說後來沈梅岡用黏稠的米粥和泥土做成模具,澆鑄出了兩架銅鼓,鼓聲能傳達到壹裏之外,遠勝當時暹羅國的銅鼓。
即便身處谷底,亦能窺見天光。
卷四·世美堂燈
世美堂是歸有光夫人的曾祖父王致謙在明成化初年建造的,張岱用其代指余姚王氏家族。余姚王氏家族中最為著名的便是心學創始人王守仁,家產豐厚,收藏無數珍奇,張岱於這壹篇中提到的正是王氏家族收藏的燈。
這些花燈十分貴重華美,貴則用珍珠料絲制成,稍微平凡壹些的也要描金細畫,罩上瓔珞。但張岱認為,即便有上百盞這樣的燈,還是需要秉燭而行,“燈不在多,總求壹亮。”
十年前張岱有個姓李的同鄉擔任福建縣丞,巡撫委托他制造花燈,於是招募能工巧匠只做了十余架燈,巡撫卻匆匆去世,於是同鄉將花燈帶回了家鄉。後來知道張岱喜歡,就送給了張岱,張岱用50兩銀子聊表謝意,雖然這還不到造價的十分之壹。
張岱還有壹個善於剪紙的朋友叫夏耳金,每年元宵供神的時候都會做壹盞燈。燈節過後,張岱往往以壹個好價錢把燈買下來。
或許是因為張岱喜燈,他的壹個仆人極善於收藏保養燈,收藏的紙燈也能做到十年不壞。後來張岱又在南京得到了趙士元制作的 夾紗屏 和幾副燈帶,工藝堪稱鬼斧神工。
元宵節的晚上,張岱會把收藏的所有燈都拿出來點亮,配上仆人制作的煙花,再命人輕吹嗩吶應和。還讓仆人演出了四五十本元劇,每演四出元劇,就要表演歌舞壹次,鼓吹壹次,弦索壹回,整個演出的情緒、形式、劇情全由張岱這位“總導演”把握。
燈火盛宴如此,可謂享盡極樂。
卷六·仲叔古董
仲叔,即二叔。張岱的二叔名葆生,精於鑒賞和收藏,據傳他的藏品豐富珍奇到位列江南五大藏家,在鑒賞上能與沈周、文征明等名家齊名。
壹天,因為張葆生收藏有白定爐、哥窯瓶、官窯酒匜這等寶貝,壹個叫項墨林的人要用五百兩購買,張葆生卻推辭說要留著這些東西為自己殉葬。
萬歷三十壹年(公元1603年),張葆生在路過淮上,遇到了壹件 鐵梨木天然幾 ,這件天然幾“長丈六,闊三尺,滑澤堅潤,非常理”。
當時的淮上巡撫李三才也十分喜歡這件天然幾,出價壹百五十兩卻買不下來,張葆生花了二百兩買了下來,然後迅速乘船逃走。李三才因此大怒,派官兵去追趕,幸好沒有追到。
萬歷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張葆生得到了壹塊三十斤的石璞,淘洗後在陽光底下能散發如祖母綠寶石壹樣的光澤,才知道這塊石璞是水碧。於是二叔招募工匠仿照朱氏的龍尾觥和合巹杯,各做了壹件,這些東西當時價值三千兩銀子,連棄用的廢料也被當成至寶。張葆生因此資財更為豐厚,收藏也愈多。
敢從巡撫“口中奪食”的張葆生,憑著對長物的熱愛與鉆研收藏無數至寶,張岱在這個故事的結尾,卻寫下了“歸之燕客,壹日失之。或是龍藏收去”——張葆生的東西傳給了兒子張燕客,最終卻全數消失,只能猜測或許是被皇帝“笑納”了。
世家厚藏,終是壹場空。
兗州菊海 與 揚州清明
兗州的張氏曾經約張岱去城外五裏的園中看菊。張岱被如海壹般廣闊的菊野震驚:“遍觀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
這些菊花都“大如瓷甌,無不球,無不甲,無不金銀荷花瓣,色鮮艷,異凡本,而翠葉層層,無壹早脫者”。菊花的繁盛豐美令他由衷感慨——天道、土力、人工,缺壹不可。
而兗州官宦世家賞菊之日的陳設裝點亦令人咋舌——“其桌、其炕、其燈、其爐、其盤、其盒、其盆盎、其肴器、其杯盤大觥、其壺、其幃、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樣,無不菊者。”
揚州清明時節,男女老少都外出掃墓祭祖。故而路途中常有貨郎販賣古董玩具等器物。
賭徒則“持小杌坐空地”,旁邊放著衣裙博古、肉魚水果等各樣物品,吸引顧客來玩壹種叫“跌成”的遊戲,這樣的地方甚至有上百處。
清明之日,所有“好事之徒”,無不群集遊玩,騎馬放鷹、鬥雞踢球、劈阮彈箏、相撲風箏......眾人各得其樂。如此人間盛景,天下哪得幾回聞?
面對這樣的盛景,張岱卻嘆道:“南宋張擇端作《清明上河圖》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無夢想?”
見過金錢堆積出的人間勝景,他怎會無夢,不過是不敢癡人說夢。
《陶庵夢憶》既是夢憶,又像是夢囈,張岱以清麗凈美的文字將萬千世相緩緩道來,留下壹場綺夢待後人追尋。壹邊是晚明繁盛的長物、奢靡的風尚,壹邊是江河日下的國勢、縱情聲色卻孤獨至死的文人,物欲、國運、世情、人心都被攪碎在這壹場夢裏。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