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領導改革
壹個宗教盛行久了以後,必然會產生壹些糟粕與包袱,所以常常必須註入新血輪或加以改革,才能使它適應時代而歷久而彌新,也使它的理論及傳教方式,愈來愈完善。舉例而言,佛教由創立於印度,而能成為今日世界三大宗教之壹,其實是不斷的攝取別人的長處以為己有。小乘的佛教倡無常、苦、空、無我,是以出世為主的宗教;到了大乘,傳入中國後,受到中土文化影響,大量吸收魏晉玄學的道體論思想,開始轉變而主張常、樂、我、凈。到了唐代,又轉而為崇壇好祀的密宗,深入於凡民求財治病的平常生活中。到了民國後,西風東漸,傳統社會產生了極大的變化;佛教的太虛法師便在民國二年,大力倡導佛教革命,從教義、組織、財產等方面著手,主張人間佛教,擺脫了佛教只重出世(死人)的宗教,轉而為活人的宗教。這些轉變雖逐漸使得佛教成為非佛教的佛教,在當時也都招來了強大的反對與爭鬥,但卻使佛教因此而能生存下去。太虛的佛教革命,對佛教的貢獻不可謂不大。
詳加說明於下:
太虛生於清光緒十五年(1890)十二月,十六歲出家。在清末民初時,當時的社會巨變,西洋風潮大量湧入,達爾文進化論盛行,太虛學佛之余,深感社會民俗的巨變,也領悟到佛教改革的必要。清末之時,太虛即常與革命黨人相往來,民國成立後,太虛便主張佛教革命,民國二年(壹九壹三年)太虛於上海八指頭陀追悼會上倡導:
「佛教宜革命有三:壹組織革命,二財產革命,三學理革命。」但這樣的主張,卻被當時的《佛學叢報》醜詆為妄人邪說,視之為陷害釋迦牟尼的提婆達多;文雲: 「太虛和尚演說:佛教宜革命有三:壹組織革命,二財產革命,三學理革命。……本報按:佛教革命之名詞,發現不久,度亦妄人之邪說耳!若大庭廣眾之間,明目張膽,放言高論,則未免肆無忌憚矣!然即如某僧演說,佛教宜革命有三,亦唯第二條財產問題,尚有討論之余地。若第三條之牽涉學理,竊恐非自命新佛之提婆達多從地獄復起不可!至第壹條之組織革命四字,則不但無理由之可言,且並邏輯亦不可解矣!」
太虛的改革主張,雖然壹開始即遭受到來自佛徒自身的攻擊,但太虛依然不變初衷,陸續於《佛教月報》發表《致私篇》、《宇宙真相》、《無神論》等文章,否定造物主,也否定靈魂說,以為「無神即無造物主,亦無靈魂,而壹切皆以無為究竟者也。」 太虛將佛教看做是無神論之宗教,而「無為」壹詞,用的更是道家語。可以看出在教義的解說上,太虛和傳統說法是有所差別的。太虛更在民國四年(公元壹九壹五年)撰《整理僧伽制度》,所建立的佛教組織架構,頗類似西方天主教組織模式,主張政教分離,「分教所、教團、教籍、教產、教規,分別為之議制度,實行集產制。」 並撰《人乘正法論》將佛教的五戒十善做為在家信眾的道德規範,擬以此深入民間,改良社會。逐漸把佛教出世間變成世間化。民國九年(壹九二0年)二月,太虛創辦的《海潮音》雜誌創刊號開始發行;《海潮音》雜誌為佛教的重要刊物,太虛利用它來倡導自己的改革主張,曾用本名或筆名在此刊及不同的刊物上發表文章。太虛本人培養出不少學生,其學生也感染了太虛的革命熱忱,為了要達到改革佛教的目的,不斷和當時廣大守舊僧眾相鬥,其間不惜語出偏激之言。在太虛所轄的佛化新青年會發動激烈的改革運動時,曾對印光等類的傳統僧人,散發傳單,予以攻擊,並稱印光為「第壹魔王」。
太虛學生寧達蘊、張宗載等佛化新青年會將印光、諦閑說成是大魔王;太虛的學生大醒稱印光、諦閑是「豬頭長老」,稱王壹亭、黃涵老為「蛆蟲居士」;用詞都是極為苛虐,令人驚心動魄。我們由印光信中所說「其傳單有三數千言」,且太虛弟子將印光等僧人稱為「魔王」、「豬頭」,可以想象彼時佛教改革派攻擊傳統僧人的激烈情形。這種情形,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小乘蛻變成大乘時,傳統的小乘佛教和改革的大乘佛徒間激烈的論辯,交相攻擊,甚至殺戮等情形。其後雖然大乘勝了,然而小乘的教義教理依舊被吸收,並保留了下來,小乘、大乘由矛盾對立,而終歸於統壹。同樣的道理,現代化的改革派佛教雖然隨著時局的變改,而取得了勝利,但以印光為代表的保守派勢力,他們所堅持的傳統修持法門,尤其是專心於念佛等簡單易懂的往生凈土法門,也被現代佛教所吸收並宏揚。 上面詳述太虛的佛教革命,主要的是用來看出壹個宗教的改革歷程是艱辛困苦的,但卻又是不得不如此。 反觀道教,道教主張「我命在我不在天」,認為有生不必有死,以壹己之力,與天爭勝,追求永生。據《史記.封禪書》所載,求仙之說戰國時已盛行。自周迄今,其間較大的改革有東漢張陵的五鬥米道、北魏寇謙之改良了科儀、金(宋)時王重陽創全真道;這些變革都不如佛教的大。而自南宋以下,近八百年來,並無新的重大改革出現。尤其民國以後,整個社會思潮及社會形態,在西方的沖擊下,已產生了巨大的變化,中西新舊各種宗教紛陳並起,道教並無調整自己的腳步來適應它,也沒有完密的教團組織、布道方式,無法和其它的宗教相抗爭,因而逐漸喪失了它的信眾,而走向式微。道教的式微和沒有有力的人士領導道教改革有關;底下再略舉數項,論述其主要式微原因於下:
重術輕學,信徒的素質難以提升
道士,要他演述科儀,可以長達三天三夜;但要他講經說法,則難以啟口,也難以維持半個小時。「學」與「術」嚴重失調。今日在臺灣許多宮廟的住持,不僅看不懂道經,甚至誤把佛經當道經來誦念。宮廟的住持及信眾,普遍存在素質低落的問題。這種現象的形成,雖然原因很多,但是道廟重「術」不重嘉言錄》,壹九八二年四月基隆十方大覺寺印贈等書,《印光法師文鈔》是收集印光文鈔最全的書,後來臺中蓮社亦予出版,而不收錄此信,殆出自於為賢者諱的心態。印光受到太虛學生的攻擊,不止壹次,印順《太虛大師年譜》民國十八年條雲:「時印老(五月二十九日)《復某居士書》,痛斥大愚。」可見除佛化青年會的傳單外,太虛剃度的弟子大愚也撰文攻擊過印光。
學,則是主要原因之壹
「術」是指科儀、風水、占蔔、命相。「學」是指對經書道理的闡揚。臺灣及東南亞壹帶的華人社會,非常重視俗稱「山」、「醫」、「命」、「相」、「蔔」等五術。山(仙道),指靜坐、煉氣、養生、藥餌、靈修等。醫(醫療),指針灸、方劑、推拿、食療、心靈治療等。命(算命),指紫微鬥數、八字、四柱等。相(勘察),指手相、面相、骨相、名相(姓名學)、墓相(陰宅)、宅相(陽宅)、風水勘輿等。蔔(蔔卦),指易占、六壬、太乙神術等占蔔術。這些流傳久遠的術數之說,自有它存在的價值,唯過度重視「術法」科儀,而不從哲理著手配合來論述,易使人誣指為迷信。「術」須有「學」來做領導、介紹,才不致流於庸俗低劣,且術越深,修持應越高,才不會以術為惡。「學」是指經書中的哲理要義。道經中不乏好的經典,有些談論義理,如《道德經》、《南華經》、《黃帝陰符經》、《太平經》、《周易參同契》、《抱樸子》、《清靜經》、《悟真篇》等等,有些涉及民俗如《北鬥經》、《南鬥經》、《老子守庚申求長生經》、《受生經》、《玉歷至寶鈔》、《玉匣記》等等,這些均必須有人來加以簡擇,以古籍今譯的方式,將其義理及其對後世民俗的影響,介紹給世人。 今日道教的術法太過,而學理的認知則普遍受到忽略,造成了信眾的素質難以提升。
缺乏教團組織,傳教無方,無認同感
今日世界的宗教,如西方的基督教、天主教,甚至臺灣的佛教、新興宗教等,大都有定期聚會(或經常聚會),有教團組織、傳道方式。但相對的,道教徒則是壹盤散沙,平時各人拜各人的神,並無定期聚會,各宮廟也互不相屬,無人講經傳道。拜媽祖的,自認是媽祖信徒;拜關公的,是關公信徒;對道教神只毫無概念,對道教也無認同感,甚至不認為自己是道教徒;有的更刻意去攀緣佛教,弄成道廟由和尚住持,而成了非佛非道的怪現象。所以在臺灣雖然有不少香火鼎盛的宮廟,但卻因各自為政,無認同感,而無法發揮應有的作用。
缺乏講經布道者
宮廟的住持及道士,終其壹生,大都以科儀術數為職誌,能講經說法者極少,也無定期公開的講經活動。臺灣無線的電視臺甚多,定時播出佛教講經節目的,有六七個,甚至有許多電視臺是整日播放佛教節目的。佛教有自己傳道的專用電視臺。除電視臺外,擴播電臺亦有佛教講經節目。相對的,在電視臺或播音電臺方面,幾乎全看不到道教的講經節目。如此傳道,如何能得信眾?而在培養人才上,雖有壹間小規模的木柵道教學院,也壹直沒培養出能講經傳道的人才。壹個缺乏主動向民眾傳道的宗教,在起跑點上已輸了壹大截。不培訓說經人才,不重視說經人才,將使道教在年青壹代的信徒中迅速流失。老幹而無新枝,其後果可想而知。
修持法門過於雜散,未加整理
在世界各宗教中,常將信徒分為「聖」與「凡」二者。壹般的民眾為「凡」,經過特定的宗教修持法門後,才能轉「凡」而為「聖」。「修持」在宗教活動中,占著極大的分量。以道教來說,悟道者為聖,未悟道者為凡。凡夫為凡,神仙為聖。壹般民眾,未加修持為凡;對社會人民有貢獻死後成「神」,及由積善並加修持而來的「仙」,皆屬「聖」。由凡入聖,須以修持(修煉)為橋梁。 道教由於流傳久遠,所以派別眾多,修煉法門各異。正壹重符箓,上清重存思,外丹主黃白,內丹煉精氣神,房中重男女和調;此外,禱祀、召遣、藥餌、避谷、食氣、守壹、清靜無為等等法門不壹而足。在今日好簡惡繁的功利社會中,須有人來簡化其修持次第,循序誘導。道教的眾多法門,如無人來加以綜匯整理,初學者將難以入手,也無法吸引信眾。
過度的包容,喪失了自己
兼容並蓄,本來是壹種美德,也應是成功的條件之壹;由於道教有寬廣的包容性,所以在中土,雖有宗教爭執,卻不會產生宗教戰爭。而爭執的結果,則是逐漸走向融合。但過度的包容,卻反而使優點變成了缺點,喪失了自己的特色,而成為失敗的主因。自宋以下,長期來大量混佛入道的結果,造成了今日的民眾不能區分佛教與道教,以為拜佛即是信道。這種情形不僅在臺灣如此,在海外的華人社會也如此。筆者今年三月初曾到新加坡開會,道教界的李至旺道長告訴筆者說新加坡有的道廟甚至將印度神及回教神壹起設在廟中來拜,但這種看似宗教融合、民族***存的寛大胸懷,不僅得不到認同,反而招來了印度教徒、回教徒的抗議,認為褻瀆了他們的神祗。這個例子說明了過度的包容,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包容並非壞事,但必須有選擇性,也不能僅從包容對方神只入手而已,而是須從哲學義理、科儀、傳教方式等多方面上著手,用包容來將對方長處攝取為己有,如此才能得蒙其利。道教包容,促成了佛、道的融合,但過度的包容,也讓道教喪失了自己。舉例而言,由於明末《西遊記》、《封神演義》等小說的倡導,於是道教將觀音、錠光佛、文殊等神吸收為己神,同屬玉帝所轄。但因給予過高的地位,這樣的做法,反而造成佛、道不分的後果。相對的,佛教雖也吸收道教的神只,如關公在道教的階位是帝君,然而佛教卻把他說成是受智顗渡化的神而已,階位僅是佛教的護法神,地位低下可知。道教將佛教的神置於高階,佛教將道教的神置於低階,於是相形之下,造成了佛在道上的誤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