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二字,說解歧異。漢儒指文字之學為小學。《漢書·藝文誌》:“古者八歲入小學。”《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九數。六書著,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註、假借也。”而宋人往往以灑掃、應對、進退為小學。段玉裁深通音訓,幼時讀朱子《小學》,其文集中嘗言:“小學宜興全體,文字僅其壹端。灑掃、應對、進退,未嘗不可謂之小學。”案《大戴禮·保傅篇》:“古者八歲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小藝即《詩》、《書》、《禮》、《樂》,大節乃大學之道也。由是言之,小學固宜該小藝、小節而稱之。
保氏所教六書,即文字之學。九數則《漢書·律歷誌》所雲:“數者,壹十百千萬是也。”學習書數,宜於髫齔;至於射禦,非體力稍強不能習。故《內則》言:“十歲學書計,成童學射禦。”《漢書·食貨誌》言:“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內則》亦言六歲教之數與方名,鄭註以東西釋方名,蓋即地理學與文字學矣。而蘇林之註《漢書》,謂方名者四方之名,此殊不足為訓。童蒙稚呆,豈有不教本國文字,而反先學外國文字哉?故師古以臣瓚之說為是也。
漢人所謂六藝,與《周禮·保氏》不同。漢儒以六經為六藝,《保氏》以禮、樂、射、禦、書、數為六藝。六經者,大藝也;禮、樂、射、禦、書、數者,小藝也。語似分歧,實無二致。古人先識文字,後究大學之道。後代則垂髫而諷六經;篆籀古文,反以當時罕習,致白首而不能通。蓋字體遞變,後人於真楷中認點畫,自不暇再修舊文也。
是正文字之小學,括形聲義三者而其義始全。古代撰次文字之書,於周為《史籀篇》,秦漢為《倉頡篇》,後復有《急就章》出。童蒙所課,弗外乎此。周興嗣之《千字文》,《隋書·經籍誌》入小學類。古人對於文字,形聲義三者,同壹重視。宋人讀音尚正,義亦不敢妄談。明以後則不然。清初講小學者,止知形而不知聲義,偏而不全,不過為篆刻用耳。迨乾嘉諸儒,始究心音讀訓詁,但又誤以《說文》、《爾雅》為壹類。段氏玉裁詆《漢誌》入《爾雅》於《孝經》類,入《倉頡篇》於小學類,謂分類不當。殊不知字書有字必錄,周秦之《史》、《倉》,後來之《說文》,無壹不然。至《爾雅》乃運用文字之學。《爾雅》功用在解釋經典,經典所無之字,《爾雅》自亦不具。是故字書為體,《爾雅》為用。譬之算術,凡可計數,無壹不包。測天步歷,特運用之壹途耳。清人混稱天算,其誤與混《爾雅》字書為壹者相同。《爾雅》之後,有《方言》,有《廣雅》,皆為訓詁之書,文字亦多不具。故求文字之義,乃當參《爾雅》、《方言》;論音讀,更須參韻書,如此,文字之學乃備。
乾嘉以後,人人知習小學,識字勝於明人。或謂講《說文》即講篆文,此實謬誤。王壬秋主講四川尊經書院,學生持《說文》指字叩音,王謂爾曹喻義已足,何必讀音?王氏不明反語,故為是言。依是言之,《說文》壹書,止可以教聾啞學生耳。
今人喜據鐘鼎駁《說文》。此風起於同、光間,至今約六七十年。夫《說文》所錄,古文三百余。古文原不止此,今洛陽出土之三體石經,古文多出《說文》之外。於是詭譎者流,以為求古文於《說文》,不知求之鐘鼎。然鐘鼎刻文,究為何體,始終不能確知。《積古齋鐘鼎款識》釋文,探究來歷,不知所出,於是諉之曰昔人。自清遞推而上,至宋之歐陽修《集古錄》。歐得銅器,不識其文,詢之楊南仲、章友直(楊工篆書,嘉佑石經為楊之手筆;章則當時書學博士也)。楊、章止識《說文》之古文,其他固不識也,歐強之使識,乃不得不妄稱以應之。《集古錄》成,宋人踵起者多,要皆以意測度,難官逭妄斷之譏。須知文學之學,口耳相受,不可間斷。設數百年來,字無人識,後人斷無能識之理。譬如“天地玄黃”,非經先生中授,如此數千年,口耳相受,故能認識。或有難識之字,字書具在。但明反切,即知其音。若未註反切,如何能識之哉?今之學外國文者,必先認識字母,再求拼音,斷無不教而識之理。宋人妄指某形為某字者,不幾如不識字母而誦外國文乎?
學者有誌治經,不可不明故訓,則《爾雅》尚已。《爾雅》壹書,《漢誌》入《孝經》類,今入小學類。張晏曰:“爾,近也;雅,正也。”《論語》:“子所雅言。”孔安國亦訓雅言為正言。《爾雅》者,厘正故訓,綱維群籍之書也,昔人謂為周公所作,魏張揖上《廣雅》表言:周公著《爾雅》壹篇,“今俗所傳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孫通所補,或言沛郡梁文所考。”朱文公不信《爾雅》,以為後人掇拾諸家傳註而成。但《爾雅》之名見於《大戴禮·小辯篇》:“魯哀欲學小辯,孔子曰:小辯破言,小言破義,爾雅以觀於古,足以辯言矣。夫弈固十棋之變,由不可既也,而況天下之言乎?”(哀公所欲學之小辯,恐即後來堅白同異之類。哀公與墨子相接,《墨子》經、說,即堅白同異之濫觴。《莊子·駢拇篇》:“駢於辯者,累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是楊朱亦持小辯。楊墨去魯哀不及百年,則春秋之末已有存雄無術之風,殆與晉人之好清談無異。)張揖又言:叔孫通撰置禮記,言不違古。則叔孫通自深於雅訓。趙邠卿《孟子題辭》言:“孝文皇帝欲廣遊學之路,《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皆置博士。”可見《爾雅》壹書,在漢初早已傳布。朱文公謂為掇拾傳註而成,則試問魯哀公時已有傳註否乎?伏生在文帝時始作《尚書大傳》,《大傳》亦非訓詁之書,《詩》齊魯韓三家,初只魯《詩》有申公訓故。申公與楚元王同受《詩》於浮丘伯,是與叔孫通同時之人。張揖既稱叔孫通補益《爾雅》,則掇拾之說何由成立哉!
謂《爾雅》成書之後代有增益,其義尚允。《爾雅》中詮詁《詩經》者,容有後人增補。即如“郁陶,喜也”,乃釋《孟子》。“卷施拔心不死”,則見於《離騷》。又如《釋地》、《釋山》、《釋丘》、《釋水》諸篇,多雜後人之文。《釋地》中九州與《禹貢》所記不同。其“從《釋地》以下至九河,皆禹所名也”二語,或為周公故訓耳。
以《爾雅》釋經,最是《詩》、《書》。毛《傳》用《爾雅》者十得七八。《漢誌》言:《尚書》古文,讀應《爾雅》,則解詁《尚書》亦非用《爾雅》不可。然毛《傳》有與《爾雅》立異處,如《履帝武敏。”武,跡也。敏,拇也。三家《詩》多從《爾雅》,毛則訓敏為疾,意謂敏訓拇,則必改為“履帝敏武”,於義方順。又如,“?篨戚施”,《爾雅》以?篨為口柔,戚施為面柔,誇毗為體柔;毛《傳》則謂?篨不能府者,戚施不能仰者。此據《晉語》?篨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為訓。義本不同,未可強合,而鄭《箋》則曰:”?篨口柔,常觀人顏色而為之辭,故不能俯也;戚施面柔,下人以色,故不能仰也。”強為傅合,遂致兩傷。《經義述聞》雲:豈有衛宣壹人而兼此二疾者乎?然王氏父子亦未多見病人,固有雞胸龜背之人,既不能俯、亦不能抑者。謂為身兼二疾,亦無不可。毛《傳》又有改《爾雅》而義反弗如者,如《爾雅》:“式微式微,微乎微者也。”毛訓式為用,用微於義難通。又《爾雅》:“豈弟,發也。”《載驅》:“齊子豈弟”,毛訓樂易,則與前章“齊子發夕”不相應矣。
古文《尚書》,讀應《爾雅》。自史遷、馬、鄭以及偽孔,俱依《爾雅》作訓。或以為依《爾雅》釋《尚書》,當可謋然理解,而至今仍有不可解者,何也?此以《爾雅》壹字數訓,解者拘泥壹訓,遂致扡格難通也。如康有五訓:安也、虛也、苛也、蠱也,又五達謂之康。《詩·賓之初筵》:“酌彼康爵。”鄭《箋》雲:“康,虛也。”《書·無逸》:“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偽孔訓為安人之功。不知此康安當取五達之訓。康功田功即路功田功也。《西伯戡黎》:“故天棄我,不與康食。”偽孔訓為不有安食於天下。義雖可通,而壹人不能安食,亦不至為天所棄。如解為糟糠之糠,則於義較長。故依《爾雅》解《尚書》當可十得七八,要在引用得當耳。然世之依《爾雅》作訓者,多取《釋詁》、《釋言》、《釋訓》三篇,其余十六篇不甚置意,遂至五達之康壹訓,熟視無睹,迂回難通,職是故耳。
是知《爾雅》所釋者廣,故書雅訓悉具於是,學者欲明訓詁,不能不能《爾雅》為宗。《爾雅》所不具者,有《方言》、《廣雅》諸書足以補闕。《方言》成於西漢,故訓尚多。《廣雅》三國時人所作,多後起之訓,不足以釋經。《詩·商頌》“受小球大球”、“受小***大***”。毛《傳》以球為玉,與***殊義,應依《廣雅》作訓,拱、球,法也。改字解經,尊信《廣雅》太過矣。要知訓詁之道,須謹守家法,亦應兼顧事實。按《呂氏春秋》:夏之將亡,太史終古抱其圖法奔商,湯之所受小***大***,即夏太史終古所抱之圖法也。《書序》“湯伐三朡,俘厥寶玉,誼伯、仲伯作典寶。”即湯所受之大球小球也。古人視玉最重,玉者,所以班瑞於群後。《周禮·大宗伯》:“以玉作六瑞,以等幫國。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谷璧、男執蒲璧。”壹如後世之璽印,所以別天子、諸侯之等級也。湯受法受玉,而後可以發施政令,為下國綴旒。依《廣雅》作訓,於義未安。
宋人釋經,不信《爾雅》,豈知古書訓詁不可逞臆妄造。此如(辶多)譯西土文字,必依據原文,不差累黍,遇有未瑩,則必勤檢辭書,求其詳審。若鑿空懸解,望文生訓,鮮不為通人所笑。《爾雅》:“繩繩,戎也。”《詩·螽斯》:“宜爾子孫繩繩兮。”毛《傳》:“繩繩,戎慎也。”朱文公以為繩有繼續之義,即解為不絕貌。《爾雅》:“緝熙,光也。”毛《傳》:“緝熙,光明也。”(“緝熙”《詩經》凡四見)朱以緝纑之緝,因解為繼續也。按:《敬之篇》“學有緝熙於光明”者,即言光明更光明。於與乎通,與微乎微之語意相同。是故,吾人釋經,應有壹定規則,解詁字義,先求《爾雅》、《方言》有無此訓。壹如引律斷獄,不能於刑律之外強科人罪。故說經而不守雅訓,鑿空懸解,謂之門外漢。
古人訓詁之書,自《爾雅》而下,《方言》、《說文》、《廣雅》以及毛《傳》,漢儒訓詁,可稱完備。而今之講漢學者,時復不滿舊註,爭欲補苴罅漏,則以壹字數訓,昔人運用尚有遺憾之故。此如士卒精良,而運籌者或千慮壹失,後起之人,茍能調遣得法,即可制勝。又如用藥,藥性溫涼,全載《本草》,用藥者不能越《本草》之外,其成功與否,悉視運用如何而已。
訓詁之學,善用之如李光弼入郭子儀軍,壁壘壹新;不善用之,如逢蒙學射,盡羿之道,於是殺羿。總之詮釋舊文,不宜離已有之訓詁,而臆造新解。至運用之方,全在於我。清儒之能昌明漢學、卓越前代者,不外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