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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灰色的歌曲,空泛聯接著確切”關於這句詩的全篇

愛倫·坡主張詩的篇幅愈短愈妙,“長詩”這個名稱壓根兒是自相矛盾,最長的詩不能需要半點鐘以上的閱讀。中國詩是文藝欣賞裏的閃電戰,平均不過二三分鐘。比起西洋的中篇詩,中國長詩也只是聲韻裏面的輕鳶剪掠。當然,壹篇詩裏不許壹字兩次押韻的禁律限止了中國詩的篇幅。可是,假如鞋子形成了腳,腳也形成了鞋子;詩體也許正是詩心的產物,適配詩心的需要。比著西洋的詩人,中國詩人只能算是櫻桃核跟二寸象牙方塊的雕刻者。不過,簡短的詩可以有悠遠的意味,收縮並不妨礙延長,仿佛我們要看得遠些,每把眉眼顰蹙。外國的短詩貴乎尖刻斬截。中國詩人要使妳從“易盡”裏望見了“無垠”。

壹位中國詩人說:“言有盡而意無窮”;另壹位詩人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用最精細確定的形式來逗出不可名言、難於湊泊的境界,恰符合魏爾蘭論詩的條件:那灰色的歌曲,空泛聯接著確切。

這就是壹般西洋讀者所認為中國詩的特征:富於暗示。我願意換個說法,說這是壹種懷孕的靜默。說出來的話比不上不說出來的話,只影射著說不出來的話。濟慈名句所謂:聽得見的音樂真美,但那聽不見的更美。

我們的詩人也說:“此時無聲勝有聲”,又說:“解識無聲弦指妙。”有時候,他引誘妳到語言文字的窮邊涯際,下面是深秘的靜默:“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有時他不了了之,引得妳遙思遠悵:“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這“不知”得多撩人!中國詩用疑問語氣做結束的,比我所知道的西洋任何壹詩來得多,這是極耐尋味的事實。試舉壹個很普通的例子。西洋中世紀拉丁詩裏有個“何處是”的公式,來慨嘆死亡的不饒恕人。英、法、德、意、俄、捷克各國詩都利用過這個公式,而最妙的莫如維榮的《古美人歌》:每壹句先問何處是西洋的西施、南威或王昭君、楊貴妃,然後結句道:“可是何處是去年的雪呢?”

巧得很,中國詩裏這個公式的應用最多,例如“壯士皆死盡,余人安在哉”;“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人誰在”;“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春去也,人何處;人去也,春何處”。

問而不答,以問為答,給妳壹個回腸蕩氣的沒有下落,吞言咽理的沒有下文。余下的,像哈姆雷特臨死所說,余下的只是靜默——深摯於涕淚和嘆息的靜默。

因此,新式西洋標點往往不適合我們的舊詩詞。標點增加文句的清楚,可是也會使流動的變成凍凝,連貫的變成破碎,壹個復雜錯綜的心理表現每為標點所逼,戴上簡單的面具,標點所能給予詩文的清楚常是壹種卑鄙負薄的清楚,妨礙著霍夫孟斯戴兒所謂:背景烘襯的大藝術,跟燭影暗搖的神秘。

--錢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