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可歸”可以說是《廢都》裏所有人物的精神走向和最終結局,尤其是幾位女性,她們或原本生活在鄉下,屬於農民工進城的壹族,或雖然生在城裏,但居住於城市的邊緣,來自市民階層的最底層,她們的精神始終在城市裏漂浮而找不到歸宿。以唐婉兒為例,她老家在漁關,與周敏跑進西京城不過是露水夫妻,而與莊之蝶的艷遇也只能是片刻的歡愉,最後還是被第壹個丈夫抓了回去。來自陜北的小保姆柳月,為了實現唐婉兒實現不了的願望,就只好犧牲愛情委身於權力。貧民窟女子阿燦在與莊之蝶做愛之後的表白,道出了三位弱女子***同的心理:“我太激動,我要謝妳的,真的我該怎麽感謝妳呢?妳讓我滿足了,不光是身體滿足,我整個心靈也滿足了。妳是不知道我多麽悲觀、灰心,我只說我這壹輩子就這樣完了,而妳這麽喜歡我,我不求妳什麽,不求要妳錢,不求妳辦事,有妳這麽壹個名人能喜歡我,我活著的自信心就又產生了!”用得到名人的“喜歡”來消除自卑感、滿足虛榮心,說明她們的精神處境和精神追求何等的可憐和可悲。不過反過來講,她們眼裏的所謂名人不也都活得既可憐又可悲嗎?莊之蝶眾叛親離、棄家出走;龔靖元神經錯亂,吞金自殺;阮知非遭黑社會綁票,雙目失明;汪希眠被官府查辦,身陷囹圄;孟雲房沈迷於古代方術走火人魔,不能自拔。
當壹個作家的理想遭遇現實的窘境,他的失落與自我放逐其實就代表了他的立場。賈平凹對現代知識分子有壹種偏執的憎惡和懷疑,在作家看來,受過現代文明浸染的知識分子已喪失了傳統文化的精神根基,即使以壹種反哺的形式獲得對傳統的回歸,這樣的回歸在現代文明的背景下也只是壹種文化趣味的尋求,外界的誘惑與紛擾早已將他們的內質腐化,與其讓他們被現實壹點點吞噬,不如將其徹底毀滅,在廢墟之上重建壹個理想的精神家園。於是賈平凹讓莊之蝶官司纏身,沈溺於男女之事,為人捉刀代筆寫文章,甚至為求字畫充當了謀害朋友的劊子手,最終因名而累,想從這個城市裏逃離出去又未果。其他幾位更是以壹種漫畫式的手法描寫他們無價值的消耗和死亡。
作家想以壹種傳統的文人理想獲得精神的救贖,但在現代文明的漩渦中,這種理想缺乏現實的土壤,而對現代文明合理性的懷疑又將他拉入另壹種極端。
《廢都》是賈平凹站在傳統文化的觀照視角上來看待城市與鄉村、男人和女人、外界與內心的。在它豐富復雜的人情世態背後,賈平凹想要說的不僅僅是壹個男人和幾個女人的恩恩怨怨。理想的坍塌、價值的失落,在這個時代的風尖浪口,賈平凹完成了他的轉型,可是這壹轉變也帶來了更多的困惑和非議。根植於他思想中的傳統文化和鄉土情結與城市文明、現代文明存在著悖論,而傳統文化自身的駁雜性又壹定程度上誤導了作家的價值判斷。所以,在考量城市、知識分子與女性三方面問題時,賈平凹是以壹種相對狹隘的文化視角去觀照他筆下的廢都和廢都裏的人。當這種文化支撐成為了他評判的依據,其局限性也就顯而易見。對現代文明的排斥和疏遠、對知識分子重返歷史地位的理想化構想、對女性形象的感性塑造,作家的這些選擇引來了壹場學界的喧囂熱議。
盡管《廢都》的社會批判涉及的方面其實極廣,既寫了文化人、官場、企業家、司法界、佛界的腐敗,又寫了社會各種普通人物人心的腐敗,又借收破爛的老頭唱謠辭對社會進行譏諷,借老牛的思考詛咒都市的墮落。但由於全書缺乏以理想、道德、人性、美好、文明、教養、關愛等有價值的理念為參照對社會進行批判,作者又常常流連自賞於惡俗的趣味,就使全書社會批判的價值大打折扣,很難成為積極意義上的批判。 手法
《廢都》是作者運用寓言體的形式,以變形、誇張的手法,幻化出知識分子在都市環境中的變異。廢都雖然表面繁華,卻是“鬼魅橫行的舞臺”。小說開頭便揭示出壹番極其反常的現象,盛夏的“西京”街頭,人們突然發現天空驚現四個太陽,這壹筆為整部作品奠定了不平凡的基調。之後小說有描述了許多鬼魅事情,如與鬼世界的交流,莊之蝶嶽母愛睡棺材。正是這樣突兀環境的描寫,暗示了這座城市的異化;同時小說中充滿了銅鏡、古琴、禪院道觀、占蔔等古老的文化符號。就連塤吹出的聲調都占盡悲涼,“它吹動的是人生的悲涼”。
敘事策略
疾病敘事,是《廢都》的壹種敘事策略。小說主人公莊之蝶是附著著人格分裂的知識分子。而人格分裂,是同壹個人在其生活的不同時空所表現出的截然不同的心理特征。莊之蝶生活優裕,躋身西京四大名人之列,這是外在。他的精神實質是空虛的,無法逃避城市的浮躁、腐臭;而他內心深處又住著壹個舊式文人,在傳統生活裏把玩古董字畫,吟詩作賦。但他內心的傳統精神持守無法抵擋現代文明浪潮和腐敗侵襲。這種雙重壓力使他產生了焦慮癥,出現雙重人格:壹方面,他倉皇自剖:我是否墮落了?另壹方面,他又主動放棄自己的文人守望,賣文弄墨,退變成“喪失操守人品文德雙缺酒色財氣集於壹身的無行文人典型”。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莊之蝶呈現出超我與木我、自我的疏離。而他的各種幻想,他的昏死,都旨在凸顯他軀體的疾病,以此影射他病態的靈魂。
除了身體疾病敘事,另壹種疾病敘事表現在主人公的情愛觀。就“愛情”而言,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兩個健全靈魂對彼此的吸引與奉獻。而在莊之蝶看來,理想的伴侶,既要有唐宛兒的放蕩,又要具備牛月清的持家木領,就像柳月所說的,不僅要是他的妻,也要是他的母;更要既是他的女,又是他的妓。
作品中主人公的情愛觀可謂混亂。經過考證,作者虛構的主人公“莊之蝶”以及他的四個女人都出自明抄木排印的《元典選外編》本《莊生夢蝶》雜居,劇中寫太白金星率風、花、雪、月四仙女在莊周出世成仙的故事。由此可見,莊之蝶對人生虛無、悲觀態度與莊周的沒落是壹脈相承的。而四十萬字的小說,“性愛”描寫達60余處,作者大費周章地渲染莊之蝶與四個女人的性愛盛宴,作者試圖告訴讀者,盡管莊之蝶是享譽中外的精神大作家,是文化的代名詞,但他仍舊是俗人,並渴望在性愛中追尋人性的“解放”與“救贖”。可到頭來,這種慌不擇路的“放縱”根木無法挽救他身敗名裂、身體與靈魂的脫臼。據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性本能作為人的本我是要受到超我的管制和監控的,往往被超我所壓制,禁錮,甚至閹割。作為性本能的表達的欲望敘事也是受到禁止的,而“語言代表控制無意識的社會權威”。賈平凹放出了“本我”,試圖找到救贖,可最終他也明白這是壹次精神錯亂的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