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關關③雎鳩,在河之洲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⑤。
參差荇菜⑥,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⑦寐思服⑧。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⑨。
參差荇菜,左右芼⑩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註釋]
①關雎:篇名。它是從詩篇第壹句中摘取來的。《詩經》的篇名都是這樣產生的。
②周南:西周初期周公旦(公元前1063-前1057年)住東都洛邑(在今河南省洛陽市),統治東方諸侯。“周南”都是周公統治下的南方詩歌。《關雎》是壹首情歌,寫壹個貴族男子愛上了壹個采荇菜的姑娘,思慕她,追求她,想和她結婚。
③關關:象聲詞,鳥的啼叫聲。
④在河之洲:(雌雄雎鳩)在河中陸地上居住著。形容它們的融洽。
⑤好逑:等於說“佳偶”。逑:配偶。
⑥參差荇菜:長短不齊的荇菜。參差,長短高低、大小不齊。荇菜,水生植物,圓葉細莖,根生水底,葉浮在水面,可供食用。
⑦寤:醒著。寐:睡著了。
⑧思服:思念。服:想。
⑨琴瑟友之:彈琴鼓瑟來表達對她的愛慕。
⑩芼:摸,這裏是選擇的意思。
譯文:
雎鳩關關在歌唱,在那河中小島上。
善良美麗的少女,小夥理想的對象。
長長短短鮮荇菜,順流兩邊去采收。
善良美麗的少女,朝朝暮暮想追求。
追求沒能如心願,日夜心頭在掛牽。
長夜漫漫不到頭,翻來復去難成眠。
長長短短鮮荇菜,兩手左右去采摘。
善良美麗的少女,彈琴鼓瑟表寵愛。
長長短短鮮荇菜,兩邊仔細來挑選。
善良美麗的少女,鐘聲換來她笑顏。
雎鳩的陣陣鳴叫誘動了小夥子的癡情,使他獨自陶醉在對姑娘的壹往深情之中。種種復雜的情感油然而生,渴望與失望交錯,幸福與煎熬並存。壹位純情少年熱戀中的心態在這裏表露得淋漓盡致。成雙成對的雎鳩就象恩愛的情侶,看著它們河中小島上相依相和的融融之景,小夥子的眼光被采荇女吸引。詩人在這裏采用了“流”、“采”等詞描述小夥子的心裏變化的過程。
詩中許多句子都蘊含著很深很美的含意,千古傳頌的佳句有“窈窕淑女”,既贊揚她的“美狀”,又贊揚她的“美心”,可說是前後呼應,相輔相成。又如“輾轉反側”句,極為傳神地表達了戀人的相思之苦,後來白居易《長恨歌》“孤燈極盡難成眠”,喬吉《蟾宮曲·寄遠》“飯不沾匙,睡如翻餅”,都是從這裏化出的名句。而最後壹句“鐘鼓樂之”,又更是“千金難買美人笑”之類的故事的原本。通過這不知名的作者的筆,我們完全被這樸實戀情和美麗如畫的場景感動了。
這首詩的表現手法屬於《詩經》詠物言誌三法案——“賦、比、興”之壹的“興”,即從壹個看似與主題無關的事物入手,引出心聲,抒泄胸臆。本詩語匯豐富,如使用“流”、“求”、“采”、“友”等動詞,“窈窕”、“參差”等形容詞,表明了詩人的文學技巧。全詩朗朗上口,韻律和諧悅耳。其中有雙聲,有疊韻,有“之”字腳的富韻,加上對後世七律、七絕影響最大的首句韻式,使得本篇堪稱中國古代韻律詩的開山之作。
2、《關雎》賞析(褚斌傑)
這是我國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中的首篇。《關雎》正是壹篇產生於兩千多年以前的古老的民間戀歌。詩中寫壹個男子思慕著壹位美麗賢淑的少女,由於愛戀的深切,這位少女的形象反復在他腦中出現,使他不安,使他難以忘卻。他幻想著終有—天,能與這位少女結為永好,成為夫婦,過上和諧美滿的幸福生活。詩中所表達的感情直樸、真率,千年後讀起來,還是那麽清新動人。
全詩以灘頭水畔的壹對雎鳩鳥的叫聲起興,然後寫出自己的壹片情思。雎鳩,水鳥;古代傳說它們雌雄形影不離。關關,指其壹遞壹聲的相和而鳴。“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或者是作者的即目所見,或者解做以摯鳥為比,以摯鳥的求偶為興,故前人對此有究屬賦、比、興何種手法的爭論。實際上就詩中這兩句看來,並不排斥是作者的實見之景,但對全詩來說,確也起著媒介、比喻、聯想,以至象征的作用。因此我們認為正不必如此拘泥。壹個青年小夥兒,見到河洲上壹對水鳥的相親相愛,聽到它們壹唱壹和的鳴叫,自然會引起自己的無限情思,何況他心目中正有著壹位所愛的人兒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向往著那位美麗賢淑的好姑娘,能夠成為自己理想的配偶。細繹這四句詩,第壹句“關關雎鳩”,是寫傳來的鳥鳴,是聽;第二句“在河之洲”,是尋聲而望,是所見;第三句“窈窕淑女”,是對自己傾心人之所思,是想;末句“君子好逑”,是主人公強烈的向往,默默的自我祝願。雖短短四句,卻極有層次,而語約義豐。
第二章,以纏綿悱惻之情,直率地寫出自己的追慕之心和相思之苦。這個青年男子所戀的乃是河邊壹位采荇菜的姑娘,“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荇菜,壹種水生植物,葉徑壹二寸,馬蹄形,可食(見李時珍《本草綱目》)。“左右流之”,即順著水流忽而側身向左,忽而側身向右的去采摘。“流,順水之流而取之也”(朱熹《詩集傳》)。正是這位采荇菜的姑娘在水邊勞動時的窈窕身影,使他日夜相思,不能須臾忘懷。“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念)”極寫他追求、想念的迫切心情;“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是寫他相思之苦,已到了長夜不眠的程度。悠,長,形容其夜長不寐時綿綿不斷的憂思。這裏把兩“悠”字,雙雙以感嘆語氣出之,著意加重了感情色彩,把長夜無眠、思緒萬千以至難耐
的相思之苦,都深深地表現了出來。
情到極處必生幻。緊接著第三章,突然出現了“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歡快、熱鬧的場面。這不啻是個戲劇性的轉變。“琴瑟友之”,“友”,親密相愛;以彈琴奏瑟,喻其相會相處時的諧和愉快。“鐘鼓樂之”,則是結婚時的熱鬧場面。無疑這正是這位害相思之苦的男子對未來的設想,是他寤寐求其實現的願望。幻想當然並非現實,但幻由情生,也是極自然的。而這位抒情主人公,卻簡直陶醉在預想的成功之中了。這壹愛情心理的描寫,正與《秦風·蒹葭》中的主人公追尋所愛不得,而出現了“宛在水中央”的幻影壹樣,富有浪漫情調。而其實這
又正是對生活中所習見的愛情心理的深微的捕捉和真實的刻畫。
古人在解釋這首詩時,曾進行封建禮教的塗飾,或說它是“美後妃之德”,或說它是“刺康王晏起”,名義上是“以史證詩”,實際上是壹種歪曲。但孔子在評說這首詩的風格特點時所說的兩句話,確有壹定見地,對我們仍有啟發。孔子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這首詩作為壹篇愛情詩篇,它寫思慕,寫追求,寫向往,既深刻細微,又止所當止。它既寫對愛情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但又不陷於難以自拔的低沈哀吟。它感情率直、淳樸、真摯、健
康,正是壹篇古老而優秀的民歌作品。
3、《關雎》賞析(聶石樵)
《關雎》是《風》之始也,也是《詩經》第壹篇。古人把它冠於三百篇之首,說明對它評價很高。《史記·外戚世家》曾經記述說:“《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厘降……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又《漢書·匡衡傳》記載匡衡疏雲:“匹配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論《詩》,壹般都是以《關雎》為始。……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他們的著眼點是迂腐的,但對詩的本義的概括卻基本正確。問題在於它所表現的是什麽樣的婚姻。這關系到我們對《風》的理解。朱熹《詩集傳》“序”說:“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裏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又鄭樵《通誌·樂略·正聲序論》說:“《詩》在於聲,不在於義,猶今都邑有新聲,巷陌競歌之,豈為其辭義之美哉?直為其聲新耳。”朱熹是從詩義方面論述的,鄭樵則從聲調方面進行解釋。我們把二者結合起來,可以認為《風》是壹種用地方聲調歌唱的表達男女愛情的歌謠。盡管朱熹對《關雎》主題的解釋並不如此,但從《關雎》的具體表現看,它確是男女言情之作,是寫壹個男子對女子愛情的追求。其聲、情、文、義俱佳,足以為《風》之始,三百篇之冠。孔子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此後,人們評《關雎》,皆“折中於夫
子”(《史記·孔子世家》)。但《關雎》究竟如何呢?
這首詩原是三章:壹章四句,二章八句,三章八句。鄭玄從文義上將後二章又各分為兩章,***五章,每章四句。現在用鄭玄的分法。第壹章雎鳩和鳴於河之洲上,其興淑女配偶不亂,是君子的好匹配。這壹章的佳處,在於舒緩平正之音,並以音調領起全篇,形成全詩的基調。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統攝全詩。第二章的“參差荇菜”承“關關雎鳩”而來,也是以洲上生長之物即景生情。“流”,《毛傳》訓為“求”,不確。因為下文“寤寐求之”已有“求”字,此處不當再有“求”義;應作流動講。這是以荇菜流動從而比喻淑女的難求。“求”字是全篇的中心,整首詩都在表現男子對女子的追求過程,即從深切的思慕到實現結婚的願望。第三章抒發求之而不得的憂思。這是壹篇的關鍵,最能體現全詩精神。姚際恒《詩經通論》評雲:“前後四章,章四句,辭義悉協。今夾此四句於‘寤寐求之’之下,‘友之’、‘樂之’二章之上,承上遞下,通篇精神全在此處。蓋必著此四句,方使下‘友’、‘樂’二義快足滿意。若無此,則上之雲‘求’,下之雲‘友’、‘樂’,氣勢弱而不振矣。此古人文章爭扼要法,其調亦迫促,與前後平緩之音別。”姚氏對本章在全詩中的重要性分析最為精當。應當補充者,此章不但以繁弦促管振文氣,而且寫出了生動逼真的形象,即王士禎《漁洋詩話》所謂“《詩》三百篇真如畫工之肖物”。林義光《詩經通解》說:“寐始覺而輾轉反側,則身猶在床。”這種對思念情人的心思的描寫,可謂“哀而不傷”者也。第四、五章寫求而得之的喜悅。“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都是既得之後的情景。曰“友”,曰“樂”,用字自有輕重、深淺不同。極寫快興滿意而又不涉於侈靡,所謂“樂而不淫”。通篇詩是寫壹個男子對女子的思念和追求過程,寫求之而
不得的焦慮和求而得之的喜悅。
這詩的主要表現手法是興寄,《毛傳》雲:“興也。”什麽是“興”?孔穎達的解釋最得要領,他在《毛詩正義》中說:“‘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己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所謂“興”,即先從別的景物引起所詠之物,以為寄托。這是壹種委婉含蓄的表現手法。如此詩以雎鳩之“摯而有別”,興淑女應配君子;以荇菜流動無方,興淑女之難求;又以荇菜既得而“采之”、“之”,興淑女既得而“友之”、“樂之”等。這種手法的優點在於寄
托深遠,能產生文已盡而意有余的效果。
這首詩還采用了壹些雙聲疊韻的連綿字,以增強詩歌音調的和諧美和描寫人物的生動性。如“窈窕”是疊韻;“參差”是雙聲;“輾轉”既是雙聲又是疊韻。用這類詞修飾動作,如“輾轉反側”;摹擬形象,如“窈窕淑女”;描寫景物,如“參差荇菜”,無不活潑逼真,聲情並茂。劉師培《論文雜記》雲:“上古之時,……謠諺之音,多循天籟之自然,其所以能諧音律者,壹由句各葉韻,二由語句之間多用疊韻雙聲之字。”此詩雖非句各葉韻,但對雙聲疊韻連綿字的運用,卻保
持了古代詩歌淳樸自然的風格。
用韻方面,這詩采取偶句入韻的方式。這種偶韻式支配著兩千多年來我國古典詩歌諧韻的形式。而且全篇三次換韻,又有虛字腳“之”字不入韻,而以虛字的前壹字為韻。這種在用韻方面的參差變化,極大地增強了詩歌的節奏感和樂美。
對《關雎》,我們應當從詩義和音樂兩方面去理解。就詩義而言,它是“民俗歌謠”,所寫的男女愛情是作為民俗反映出來的。相傳古人在仲春之月有會合男女的習俗。《周禮·地官·媒氏》雲:“媒氏(即媒官)掌萬民之判(配合)。……中春(二月)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不禁止奔);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關雎》所詠未必就是這段史事的記實,但這段史實卻有助於我們了解古代男女相會、互相愛慕並希望成婚的心理狀態和風俗習尚。文學作品描寫的對象是社會生活,對社會風俗習尚的描寫能更真實地再現社會生活,使社會生活融匯於社會風習的畫面中,從而就更有真實感。《關雎》就是把古代男女戀情作為社會風俗習尚描寫出來的。就樂調而言,全詩重章疊句都是為了合樂而形成的。鄭樵《通誌·樂略·正聲序論》雲:“凡律其辭,則謂之詩,聲其詩,則謂之歌,作詩未有不歌者也。”鄭樵特別強調聲律的重要性。凡古代活的有生氣的詩歌,往往都可以歌唱,並且重視聲調的和諧。《關雎》重章疊句的運用,說明它是可歌的,是活在人們口中的詩歌。當然,《關雎》是把表達詩義和疾徐聲調結合起來,以聲調傳達詩義。鄭玄《詩譜序》雲:“《虞書》曰:‘詩言誌,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然則詩之道,放於此乎?”
(選自《中華文學鑒賞寶庫》,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