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我不是個天生就對文字充滿靈性的人,這是我在追求文學的第三年就明悟到的現實,但這並不意味著在這條道路上我陷入了絕境。相反,柳暗花明又壹村——在我眼前徐徐展開的是另壹幅文學賦予人類的畫卷。相較於文學本身賦予我的意義,那懷揣文學夢,置身狼藉小巷擡頭望月的人,更教我感到蕩氣回腸。因此,整整十年,我仍舊我行我素,未曾有過絲毫動搖。迄今,文學載入萬億卷帙傳承數千年,已經成為眾多人的信仰,在這條通往朝聖的道路上可歌可泣的故事亦如騰卷的浪花,正在徑自綻放。
2018年,上壹位ID名為左燈的女孩成功簽約。她的作品《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於次年出版,聽說已簽了影視版權。
2017年9月,對於年僅21歲的左燈來說絕對是個暗無天日的月份——由於某些原因,導致左燈抑郁癥誘發。在經歷了病發、確診、病重、自殺等壹系列聳人聽聞的事件後,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就是在那裏,她在與病魔作鬥爭的同時,壹章章地寫下了這部書,並陸續發到創作平臺。令人大感驚奇的是,她的文字諧趣幽默,將患者病發後,醫患之間上演的壹場場爾虞我詐的“鬧劇”描寫得充滿喜感。如此巨大的反差,使我確信在她的身體裏壹定還隱藏著壹個身心健康,充滿陽光的自己。
在她的書裏,抑郁癥不止是病,它更是死神的鐮刀,能收割掉壹個人所有的精力與希望,讓人在骯臟、黏稠的泥沼裏淪為絕望的囚奴。這樣的感覺,即使是中了雙色球大獎也不能喚回壹個人對生活的熱愛。它使人罹患上壹種名為“活著”的病,進而產生出唯有壹死以愈之的強烈渴求。
我從她的書中第壹次走進精神病院,第壹次知道關於那裏可怕的傳聞,也只是些傳聞。實際上,那是壹個充滿可愛與溫情的地方,大多數患有精神障礙的人,往往是最不願意傷害別人的人。相反,他們內心敏銳、細膩,為別人考慮得更多。有時,他們寧可選擇傷害自己。
在這本書的封面上印著左燈的兩句話,壹句是:我們不是想太多,只是生病了。另壹句是:活著,是普通人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卻是我們拼死捍衛的夢想。
左燈只是病了,在生與死之間,她壹次次押送自己走向鬼門關,心中始終有壹個聲音敦促著她立即執行“我要死!我要死!我要死!”的計劃,卻也有另壹個自己拼命地將她往回拉,並聲嘶力竭沖對她喊出:人間值得。
在與左燈的聊天中,她對自己的家庭諱莫如深。我只知道她有壹對忙碌得顧不上家的父母,和壹位整日在外面鬼混的哥哥。她病愈後主動和我說起這些,甚至還要用上“妳要聽我說完”這樣的祈使句來叉開我引導向它處的話題。我知道,她這不是在傾訴什麽,也不是為了讓我產生***情後得到某種回應。她只是在拿自己和我比較——與壹個正常人做“校對”,進而檢驗自己是否真的痊愈。所以,這樣深入的交流在她知曉答案後,便從未再有過。我關註她的朋友圈,她在華燈初上的廣場玩滑板、吐槽壹家甜品店的裏做的奧利奧聖代太甜了。總有晨光熹微,雲卷雲舒,總有暗夜如花,霓虹綻放下川流不息的城市流光,她常常站在天橋上,在那樣的背景中張開雙臂,以45度角仰視天空,美滋滋地笑出壹副傻白甜的樣子。就如她在最艱難的時候寫下的那本書,當所有的誤解甚至是惡意的嘲諷湧向她時,她渴望別人理解她只是生病了,更希望通過文學帶給我們這些正常人最大的善意。
她真正地做到了這壹切。她的善良、可愛、纖塵不染的微笑,於我而言是莫大的震撼,落到字裏行間,便是壹位九死壹生的人,看清,依然愛的大格局。
騎上電瓶車,詩就消失了,壹個個住址便成了51歲外賣員王計兵的去處。這位發表過多項作品的詩人說:艱難的生活裏,詩歌是那陡峭的另壹面。
他的大半生有多半時間是在輾轉的打工中度過。初中輟學,他進入工地,後又跟隨父親下河撈沙。正值青壯年的他曾壹度迷茫,不知生命還能以何種方式傲然於世俗。直到他在書攤上讀到三毛的小說,整整壹上午他都如癡如醉地沈浸其中。他從書中受到了感召、啟示,似有壹輪明月自渾渾噩噩的腦海中升起。
他開始沈迷閱讀、寫作。每日疲憊不堪的身體,與麻木的靈魂在他的字裏行間得以舒展、復蘇。盡管,他臟破不堪的工裝上掛著的壹支圓珠筆時常成為工友的笑柄。盡管,他的父親每每看到他寫寫畫畫便咒罵他是在不務正業。可他還是壹如既往地堅持著、守護著那片鋪滿腦海熠熠生輝的月華。
直到有壹天他回家,用鐵鍬撥開小屋的廢墟,發現下面的壹堆灰燼。那壹瞬間,他感到天塌地陷,暗無天日。父親心中的怒火不可抑制地在現實生活中點燃,使他手寫的20萬字書稿化作灰飛,也毀滅了他所有的尊嚴與希望。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以子女向往學習,能夠有屬於自己的夢想為榮。貧寒的生活使得王計兵在本該上學的年紀喪失了同齡人的權利。如果人生是壹場場的豪賭,他從未拿到過壹手好牌。
結婚後,他與妻子遠遁他鄉,身上只有五百塊錢。他們撿過廢品,賣過壹塊錢壹雙的襪子,走街串巷賣過水果。由於沒有地方住,他們只能住在用木樁和帆布搭建的棚子裏,那是壹個真正壹遇風雨便會眼看著飄搖起來的家。他把作品寫在拆開的煙盒上,寫在賣水果的紙殼箱上,寫在引火燒飯用的紙張上。沒有人知道那些文字的價值,包括他自己也是寫完了就丟。直到有壹天他接觸到電腦,論壇給了他“發聲的機會”,網絡上的壹些人給出指點,批評,他都滿懷熱忱地壹壹回復,表示感謝。漸漸的他的作品就像在河床裏沈睡的金子,被經久的沖刷滌盡了淤泥,終於被更多人發現、認可。
作品得到廣泛關註後,他曾寫道:太多的往事如鞭子,都曾經把我的內心打出傷痕,讓我時不時回過手來撫摸,感受壹種結疤後的癢。能抓住靈感,靜下心來,寫壹段詩,這便是他最解癢,最舒坦的時刻。
如今他的兩個孩子,壹個考上大學,壹個即將要參加高考,他還要哺育他們長出足以翺翔天空的羽翼,更希望有朝壹日能為他們錦上添花。
夜幕下的他跨上送外賣的電瓶車,總要擡頭看壹看,如果不是皓月當空,那他心中的明月也會照常升起。
施洪麗走出腫瘤醫院,望著澄澈的天空長舒壹口氣。從那壹刻起,她就下定決心要和大街上行色匆匆的正常人壹樣生活。她將病歷本和化療單據塞進皮包裏。回到家中,再也沒有人能把她勸回醫院裏。她像農村的正常人壹樣生活勞作,拒絕別人把她當病人看待,對於那些或遠或近,或明或暗投來的“另眼相看”的目光,她坦然接受不會再有回到從前的事實。偶有閑暇,她就捧著本書坐在院子裏的石墩上,盯著書頁許久不翻動壹下。只有她的丈夫知道這個家並非是她的歸宿,相濡以沫的妻子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半年時間,這個在北京沒有醫保的月嫂,在回鄉治病的過程中領受到了更深的絕望。乳腺癌出現轉移,治療方案裏有近30次的化療、放化療和長期服藥,即便壹切照做,五年生存率也僅有百分之二十。
無數個夜晚,無邊的恐懼如潮水湧來,令她無數次絕望地哭泣。這個壹生中扛過無數艱辛的女人,生怕病魔讓她走得毫無尊嚴,生怕自己的丈夫孤苦無依。
面對疾病,尤其是重疾,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醫治。死亡是遲早的事。施洪麗想通了,她要在不知何時會倒下的余生裏,帶著丈夫回到北京,繼續打工的同時,做她最想做的事情——去聽皮村的文學課。
上世紀九十年代,她嫁到壹個幾乎不能稱之為家的家庭,家徒四壁根本就不算什麽。公公病臥在床,大哥和嫂子是壹對智障,瘋病時常發作。壹次,大哥壹把火燒了茅屋,大嫂在壹旁拍手起哄,全家人無處棲身。她的丈夫從小就患有肺心病,兩人結婚當天他就在家中咯血,需要長期吸氧,體力活壹點也指望不上。但她從未後悔選擇這段婚姻,因為她嫁給了愛情,嫁給了同樣熱愛文學的他。
這次北上,時年54歲的施洪麗拎著大包小包,還要拿上沈重的呼吸機。她寧可走得慢些也要跟在丈夫身後,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累得汗流浹背的樣子。
施洪麗曾在壹位教授家做保姆,她嘗試過請求對方介紹壹兩個懂寫作的朋友指導自己。教授毫不避諱地告訴她:“妳壹個窮保姆,讀那些書叫人恥笑。讀了妳也寫不出來,寫了也沒人看。”在沒有患癌之前,這是最重傷她的壹次對話。她從教授眼中讀到了這世上所有的冷遇,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她就不該自不量力,僭越、糟蹋文學。
不久後,家鄉摯友小玉自殺的消息再度讓施洪麗對文學望而生畏。這個自小像她壹樣熱愛文學的女人,在結婚後依然癡迷讀書、寫作,成為了村裏人眼中的笑柄,飯後的談資,更成為了她丈夫鐵拳下的沙包。在冷眼與武力壓迫下她壹次次挺過來,對文學虔誠地追求,使她認為自己經受的壹切只不過是苦其體膚。豐裕的精神財富來自她用筆墨在紙張的沃土上辛勤的耕耘,又在字裏行間開花結果。她終於寫完成了壹部小說,當她拿給學生時代暗戀過的語文老師看時,得到的評價是:結構不好,情節毫無新意,沒思想,沒意義。壹堆垃圾文字。這些話就像伸出的壹把剪刀,剪斷了小玉瑟瑟發抖的手裏握住的最後壹根稻草。她將書稿付之壹炬,不再文學的世界裏“刀耕火耘”。終有壹天,她如同表演吐劍壹樣喝光了壹瓶農藥。
自此,施洪麗安心做保姆、當月嫂,唯壹直敘胸臆的途徑就是日記。但由於工作、居住地不穩定的緣故,很多都在遷徙中遺失了。這些年,她和丈夫還保持著閱讀的習慣。她從書中找到了在四處打工辛勞中,依然不拋棄不放棄理想的故事。她感覺書中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壹個人只要肯去做,又何懼別人的冷眼與嘲笑,又何愁自己的勇氣與堅韌沒有人贊賞?文學再壹次從天而降,向顛沛流離,飽嘗人間苦楚的施洪麗拋下了繩索。她攀援而上,望見金燦燦的霞光,點燃天邊的流雲,終於露出“壹日看盡長安花”的喜悅。
因為要聽文學課,重新踏上“故土”北京的施洪麗,整整兩個月沒有找到工作。雇主圈的雇主因為她的身體情況都不敢雇傭她。她和丈夫又幹起了擦破鞋的生意。生意好的時候顧不得擡頭,但兩人卻在私下裏商量,壹會兒收攤時到書店去買什麽書。
去皮村的路也不近,他們至少要耽擱半天的生意早早收攤,路上幾經輾轉,才能趕在上文學課之前到地兒。因為下課太晚,打車回去太不劃算,施洪麗也會隨身帶上呼吸機,晚上就和丈夫擠在80塊錢壹宿的旅館裏。這對夫妻倆來說無疑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文學課上,前來上課的袁淩老師對她說:真實的記錄都有其力量。壹瞬間,她似乎觸碰到了什麽。罹患癌癥的特殊機緣,讓她下定決心在非虛構的道路上追自己的文學夢。生命有始有終,文學卻可以長存於世,它屬於當下,屬於後人,就像四大名著壹樣,雖是個人創作,並非是個人所有。
她在追求文學的道路上還受到過很多啟示,壹次壹位來講新詩的老師說:用與眾不同的形容詞,標題要驚世駭俗,比如人家余秀華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區睡妳》《搖搖晃晃的人間》。施洪麗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她就陷入了沈思。她享受這種在生活與文學之間產生的撕裂感,壹地雞毛,擡頭,高遠的地方仍是皓月當空,柔黃色的月華為她披上輕紗。她想成為皮村的第二個“範雨素”。
壹日晨起,她摸到脖子上壹個小包塊,突然意識到可能是乳腺癌轉移到了頸部淋巴結。當天,她買回來壹摞筆記本,下定了要與時間賽跑的決心。生命很長,長得不知該做些什麽?生命很短,短得令人想要抓住不放。
文字有近8000年的歷史,我們中國人常說壹件東西壹樣事物歷經長時間的修煉是能夠證道成聖的。我相信文字具有這種屬性,由它組成的文學就是我們人類追逐的信仰。
而且,我不認為我們追求的信仰就是為了得到壹種解脫。與時下很多流行詞匯例如:內卷、躺平相比,我們大多數人的壹生正在經歷的是壹種“折疊”。
朝九晚五的生活是壹種折疊,被病痛折磨是壹種折疊,上有老下有小是壹種折疊,職場上的付出與收獲不對等是壹種折疊。總之,人生的方方面面都有來自不同方向的力量“折疊”著我們的意誌。
眾生皆苦,文學恰恰是憐憫眾生的存在。不同於各種宗教中的神設,文學的靈性使我們每個人可以參與去中。因為信奉,我們即是創造者也是追求者,於心而言我們“折疊”的人生,通過文學形式得以伸展、延續、乃至升華,使生命存在的意義有了更多的維度。可以說是數千年的文學傳承壹直締造著壹切。
不然,妳來看,當妳翻開佛經亦或是聖經,其實妳看到的都是由文字組成的文學。不管裏面記錄的是鴻蒙初開,還是上帝造人,最先有的還是文學。
我們愛我們創造出來的文學,甚至覺得它完美聖潔容不得壹絲壹毫的玷汙。如此,文學就有了人性與神性。它值得我們守護,更令我們信仰。可以說我們崇尚的壹切都來自文學。
可又為什麽是文學苦旅,因為眾生皆苦,苦,是所有生命的底味。因為我們怕吃苦,天生就不願受苦。墨菲定律講怕什麽就來什麽,妳越擔心的事情,遲早有壹天會發生。我們把苦水倒進文學裏,文學就有了它的味道,這味道令人迷戀,令人著魔,令很多人做起了文學路上的“苦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