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男國藩跪稟
父親大人萬福金安,自閏三月十四日,在都門拜送父親,嗣後***接家信五封。五月
十五日,父親到長沙發信,內有四弟信,六弟文章五首。謹悉祖父母大人康強,家中老
幼平安,諸弟讀書發奮,並喜父親出京,壹路順暢,自京至省,僅三十余日,真極神速。
邇際①男身體如常,每夜早眠,起亦漸早。惟不耐久思,思多則頭昏,故常冥心於
無用,優遊涵養,以謹守父親保身之訓。九弟功課有常,《禮記》九本已點完,《鑒》
已看至《三國》,《斯文精粹》詩文,各已讀半本,詩略進功,文章未進功。男亦不求
速效,觀其領悟,已有心得,大約手不從心耳。
甲三於四月下旬能行走,不須扶持,尚未能言,無乳可食,每日壹粥兩飯。家婦身
體亦好,已有夢熊之喜,婢仆皆如故。
今年新進士龍翰臣得狀元,系前任湘鄉知縣見田年伯之世兄,同鄉六人,得四庶常,
兩知縣,復試單已於閏三月十六日付回。茲又付呈殿試朝考全單。
同鄉京官如故,鄭莘田給諫服闕來京,梅霖生病勢沈重,深為可慮。黎樾喬老前輩
處,父親未去辭行,男已道達此意。廣東之事,四月十八日得捷音,茲將抄報付回。
男等在京,自知謹慎,堂上各老人,不必掛懷。家中事,蘭姊去年生育,是男是女?
楚善事如何成就?伏望示知。男謹稟,即請
母親大人萬福金安。(道光二十壹年五月十八日)
註釋
①邇際:現在,目前。
譯文
兒子國藩跪著稟告
父親大人萬福金安。自從閏三月十四日,在京城城門拜送父親回家,後來***接到家
信五封。五月十五日,父親到長沙發信,裏面有四弟的信,六弟的文章五首。恭謹地得
知祖父母大人身體康健強壯,家裏老小都平安,諸位弟弟發奮讀書,並且高興的知道父
親離京後壹路順暢,從京城到省城,只用了三十多天,真是神速。
眼下兒子身體如常,每晚早睡,起得也早。只是不能用腦過度,過度了便頭昏。所
以經常靜下心來讓腦子不想任何事情,身心優閑以加強涵養工夫,以便謹敬的遵守父親
關於保身的訓示。九弟的功課很正常,《禮記》九本已點完,《鑒》已看到《三國》,
《斯文精粹》詩文各讀了半本,詩歌稍有進步,文章沒有進步。但也不求很快見效。看
他對書的領會程度,已經有些心得,大約只是手不從心,還表達不出吧。
甲三在三月下旬已能行走,不要別人扶持,還不能說話,沒有乳吃,每天壹頓粥兩
頓飯,家婦身體也好,已有生男的喜兆,婢女仆從都與原來壹樣。
今年新進士龍翰臣得了狀元,是前任湘鄉知縣見田年怕的世兄,同鄉六個,得了四
個庶常、兩個知縣。復試單已經在閏三月十六日寄回,現又寄呈殿試朝考的全單。
同鄉的京官還是那些。鄭莘田給諫服闕來京城。梅霖生病勢嚴重,很是可慮。黎樾
喬老前輩那裏,父親沒有去辭行,兒子已代為致意。廣東的事,四月十八日得捷報,現
將抄報寄回。
兒子等在京城,自己知道謹慎從事。堂上各位老人,不必掛念。家裏的事,蘭姐去
年生育,是男是女?楚善的事怎樣成全?兒子希望大人告訴壹下。兒子謹稟,即請母親
大人萬福金安。(道光二十壹年五月十八日)
稟父母·痛改前非自我反省
原文
男國藩跪稟
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十月廿二,奉到手諭,敬悉壹切。鄭小珊處,小隙①已解。
男人前於過失,每自忽略,自十月以來,念念改過,雖小必懲,其詳具載示弟書中。
耳鳴近日略好,然微勞即鳴。每日除應酬外,不能不略自用功,雖欲節勞,實難再
節。手諭示以節勞,節欲,節飲食,謹當時時省記。
蕭辛五先生處寄信,不識靠得住否?龍翰臣父子,已於十壹月初壹日到;布疋線索,
俱已照單收到,惟茶葉尚在黃恕皆處。恕皆有信與男,本月可到也。男婦及孫男女等皆
平安,余詳於弟書,謹稟。(道光二十二年壹月二十六日)
註釋
①隙:嫌隙。
譯文
兒子國藩跪著稟告
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十月二十二日,收到手諭,敬悉壹切。鄭小柵那裏,小小嫌
隙已經化解。兒子以前對於過失,每每自己忽略了。自十月以來,念念不忘改過,問題
雖小也要懲戒。詳細情況都寫在給弟弟的信中。
耳鳴近日稍好了些,但稍微勞累壹點便又響起來了。每天除應酬外,不能不略為自
己用功,雖想節勞,實在難以再節了。手諭訓示兒子節勞,節欲,節飲食,我壹定時刻
牢記遵守。
蕭辛五先生那裏寄信,不知可靠不?龍翰臣父子,已在十壹月初壹日到了。布疋、
線索,都已照單子收到,只是茶葉還在黃恕皆那裏。恕皆有信給我,本月可以到。兒媳
婦和孫兒和孫女都平安,其余的詳細寫在給弟弟的信中,謹此稟告。(道光二十二年壹
月二十六日)
致諸弟·明師益友虛心請教
原文
諸位賢弟足下:十月廿壹,接九弟在長沙所發信,內途中日記六頁,外藥子壹包。
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後,余無日不憂慮,誠恐道路變故多端,難以臆揣。及讀來書,果不出
吾所料,千辛萬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鄭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
此之好,余實不勝感激!在長沙時,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
四弟來信甚詳,其發憤自勵之誌,溢於行問;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
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閣不如出外較凈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擱,若出夕做書,其
耽擱更甚於家塾矣。
且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①,
皆可讀書。茍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凈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
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誌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奇②,余亦深以為然;然屈於小試,輒發牢騷,吾竊笑其誌之小而所憂
之不大也。君子之立誌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王之業,而後不忝於父母之所生,
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
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人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
澤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壹體之屈伸,壹家之饑飽,世俗
之榮斥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六弟屈於小試,自稱數奇,余窮笑其所
憂之不大也。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既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於《大學》。《大學》之綱領有三,
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昔賣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毫不相
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不謂之明理有
用之人也?朝廷以制藝取士,亦謂其能代聖賢立言,必能明聖賢之理,行聖賢之行,可
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於修己治人之道?
關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作官,何以異哉?
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其修目有八,自
我觀之,其致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誠意,力
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
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格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
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
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
之理,又博究其立齊坐屍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
察,窮其理,即格物也。知壹句便行壹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並進,下學在此,上
達亦在此。
吾友吳竹如格物工夫頗深,壹事壹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
日有日課冊。壹日之中,壹念之差,壹事之失,壹言壹默,皆筆之於書,書皆楷字。三
月則訂壹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盡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
著之於書,故所賣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茲將艮峰先生日課,鈔三葉付歸,與諸弟
看。
余自十月初壹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壹念壹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亦
寫楷書。馮樹堂與余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冊。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弟,敬我如師,
將來必有所成。余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蓋明師益友,
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課冊付諸弟閱,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個子帶
回去,故不及鈔。十壹月有折差,準抄幾葉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③,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壹言壹事,
必求至是。吳子序邵慧西之談經,深思有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壹不合,其
談詩尤最符契④。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茲抄二葉付回,與諸
弟閱。馮樹堂陳岱雲之立誌,汲汲不逞,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嘗執贄⑤請業,
而心已師之矣。
吾每作書與諸弟,不覺其言之長,想諸弟或厭煩難看矣。然諸弟茍有長信與我,我
實樂之,如獲至寶,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壹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壹朝之忿,不
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談。十三日與岱
雲合隊,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前隙蓋釋矣。近事大略如此,容再讀書。國藩手
具。(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註釋
①負薪:背柴,相傳漢代朱買臣背著柴草時還刻苦讀書。牧豕:放豬。相傳漢代函
宮壹邊放豬。同時還在聽講解經書。
②致奇:這時指命運不好,遇事不利。
③僴:胸襟開闊。
④符契:符和、契合。
⑤贄:拜見師長時所持的禮物。
譯文
諸位賢弟足下:
十月二十壹日,接到九弟在長沙所發的信裏面有路上日記六頁,外藥子壹包。二十
二日接到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壹切聊以自慰。
自從九弟離京城後,我沒有壹天不憂慮,深怕道路變故多端;旦以預料。等讀了來
信(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千辛萬苦,才得到達,幸運!真是幸運!與鄭同行不足以依靠,
我早知道了,郁滋堂這樣好,我實在感激不盡。在長沙時,沒有提到彭山屺,為什麽?、
四弟來信寫得很詳細,他發奮自勵的誌向,流露在字裏行問。但壹定要出外找學堂,這
是什麽意思?不過說家塾學堂離家裏太近,容易耽擱,不如外出安靜。然而出外從師,
自然沒有耽擱。如果是出外教書,那耽擱起來,比在家塾裏還厲害。
而且真能發奮自立,那麽家塾可以讀書,就是曠野地方,熱鬧場所,也可以讀書,
背柴放牧,都可以讀書。如不能發奮自立,那麽家塾不宜讀書,就是清凈的地方,神仙
的環境,都不宜讀書,何必要選擇地方,何必要選擇時間,只要問自己:自立的誌向是
不是真的。
六弟埋怨自己的命運不佳,我也深以為然。但只是小試失利,就發牢騷,我暗笑他
誌向大小而心中憂慮的不大,君子的立誌,有為民眾請命的器量,有內修聖人的德行,
外建王者稱霸天下的雄功,然後才不負父母生育自己,不愧為天地間的壹個完全的人。
所以他所憂慮的,是因自己不如舜皇帝,不如周公而憂慮,以德行沒有修整、學問沒有
大成而憂慮。所以,頑固的刁民難以感化,則憂;野蠻的夷、狡滑的夏不能征服,則憂;
小人在位,賢人遠循,則憂;匹夫匹婦沒有得到自己的恩澤,則憂。這就是通常所兌的
悲天命而憐憫百姓窮苦,這是君子的憂慮。如果是壹個人的委屈和伸張,壹家人的饑和
飽,世俗所說的榮與辱,得與失,貴與賤,毀與譽,君子還沒有功夫為這些去憂慮呢。
六弟委屈於壹次小試,自稱數奇,我暗笑他所憂的東西大小了。
假如有人不讀書便罷了,只要自稱為讀書人,就壹定從事於《大學》。《大學的綱
要有三點:明德、新民、止至善,都是我們的份內事情。如果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
說這三點,與我毫不相幹,那讀書又有什麽用?雖說能寫文能做詩,博學雅聞自己吹噓
自己,也只算得壹個識字的牧童而已,豈可叫明白事理階個有用的人。朝廷以制藝來錄
取士人,也是說他能代替聖人賢人立言,必須明白聖賢的道理,行聖賢的行為,可以為
官管理民眾,整躬率物。如果以為明德、新民為份外事,那雖能文能詩,而對於修身治
人的道理,茫茫然不懂,朝廷用這種人作官;和用牧童做官,又有何區別呢?
既然自稱讀書人,那麽《大學》的綱領,都是自己立身切要的事情已十分明白,
《大學》應修的科目***有八個方面,以我看來,取得功效的地方,只有兩條,壹條叫格
物,壹條叫誠意。格物,致知的事情,誠意,力行的事情。物是什麽?就是本末的物。
身、心、憊、知、家、國、天下,都是物,天地萬物,都是物。日常用的、做的,都是
物。格,是考究物及窮追他的方面理如侍奉父母,定期探親,是物。何應當定期探親的
理由,就是格物。研究為何應當跟隨兄長的理由,就是格物。我的心,是物。研究自己
存心的道理,廣泛研究心的省悟、觀察、涵養的道理,就是格物。我的身體,是物。研
究如何敬惜身體的道理,廣泛研究立齊坐屍以敬身的道理,就是格物。每天所看的書,
句句都是物。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就是格物,這是致知的事。所滑誠意,就是知道了
的東西就努力去做,誠實不欺。知壹句,行壹句,這是力行的事。兩者並進,下學在這
裏,上達也在這裏。
我的朋友吳竹如格物工夫很深,壹事壹物,都要求它的道理。倭艮峰先生誠意工夫
很嚴,每天有日課冊子。壹天之中,壹念之差,壹事之失,壹言壹默,都寫載下來。字
都是正楷。三個月訂壹本,從乙未年起,已訂了三十本。因他慎獨嚴格,雖出現妄念偶
動,必定馬上克服,寫在書上。所以他讀的書,句句都是切合自身的良藥,現將艮峰先
生日課,抄三頁寄回,給弟弟們看。
我從十月初壹日起,也照艮峰壹樣,每天壹個念頭壹件事情,都寫在冊子上,以使
隨時看見了加以克服,也寫正楷。馮樹堂和我同日記起,也有日課冊子。樹堂非常虛心,
愛護我如同兄弟,敬重我如同老師,將來壹定有所成就。我向來有無恒心的毛病,從寫
日記本子開始,可以保證壹生有恒心了。明師益友,壹重又壹重挾持我。只能進不能退。
本想抄我的日課冊給弟弟們看,今天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回,所以來不及抄。十壹
月有通信兵,準定抄幾頁寄回。
我的益友,如倭艮峰的鮮明端莊,令人肅然起敬。吳竹如、竇蘭泉的精研究義,壹
言壹事,實事求是。吳子序、邵蕙西談經、深思明辨。何子貞談字,其精妙處,與我無
壹下合,談詩尤其意見壹致。子貞很喜歡我的詩,所以我從十月以來,已作了十八首,
現抄兩頁寄回,給弟弟看。馮樹堂、陳岱雲立誌,急切而慌忙,也是良友。鏡海先生,
我雖然沒有拿著禮物去請求授業,而心裏早已師從他了。
我每次寫信與諸位弟弟,不覺得寫得長,我想諸位弟弟厭煩不想看。但弟弟們如有
長信給我,我實在很已快樂,如獲至寶,人真是各有各的性格啊!
我從十月初壹日起記日課,念念不忘想改過自新。回憶從前與小珊有點嫌隙,實在
是壹時的氣憤,不近人情,馬上想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當天晚上我到小
珊家談了很久。十三日與岱雲合夥,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嫌隙煙消雲散。近來
的事大致這樣,容我以後再寫,兄國藩手具。(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