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茲華斯(William wardsworth,1770-1850),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傑出代表。類同於我國的山水詩人謝靈運、王維,華茲華斯在英國詩壇以描寫自然的山水詩成就最高,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騷塞等因為曾在英格蘭西北部的昆布蘭湖區居住,被稱為“湖畔派”詩人。他們喜用象征,以浪漫筆調寄情山水,對徐誌摩的抒情詩影響較大,有許多類同痕跡。這裏主要以比較文學影響研究和平行研究的方法對徐誌摩與華茲華斯的詩歌,尤其山水抒情詩做壹淺薄之比較。
華茲華斯是當時英國保守的“湖畔派”詩人,被稱為消極浪漫主義詩人。他喜愛寫山水、花鳥,如《答謝自然的抒情贊美詩》、《水仙》、《布谷鳥》等。華茲華斯說:“自然對我來說是壹切的壹切。”“壹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都是由於作者具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這是他強調詩歌既要超越人的知性、情與理融合;又要情感與理性相互平衡,合情合理。以徐誌摩為代表的中國“新月派”詩人對自然、理性、格律的重視,是對華茲華斯詩學思想的良性接受。徐誌摩強調詩歌的情感性,在多篇文章中提到華茲華斯,認為大自然是壹本絕妙的書。
華茲華斯心目中的自然,首先是對風景畫家們眼中自然的繼承。他那篇傳誦後世的英國浪漫主義壓卷之作《丁登寺旁》:
我感到
有物令我驚起,它帶來了
崇高思想的歡樂,壹種超脫之感,
像是有高度融合的東西
來自落日的余輝,
來自大洋和清新的空氣,
來自藍天和人的心靈,
壹種動力,壹種精神,推動
壹切有思想的東西,壹切有思想的對象,
又穿過壹切東西而運行。
這首詩以普通人生活為題材,表現了熱愛自然山水和荒山大澤的情思。這種愛山、愛水、愛自然、愛神思漫遊的思想,極大地影響了徐誌摩。對於詩人來說,人與自然的關系就是相互交融的關系。華茲華斯強調自然的感情在詩中的重要性,大自然的種種景致使浪漫詩人在都市的孤獨和人世間的痛苦之類的憂郁中漸漸釋然、坦然,心靈變得純潔、恬靜、善感又充滿愛心。作為崇尚浪漫,喜用象征的“新月”詩人徐誌摩也寫了許多超越時間、空間,描寫自然,謳歌自然的詩,在這些詩中既有理性的色彩,又有神秘的內質,是人性、理性、神性的統壹體,比如他的代表作《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新娘;
波光中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裏,
我甘心做壹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壹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沈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壹支長篙,
向清草更清處漫溯,
滿載壹船星輝,
在星輝斑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離別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沈默,
沈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揮壹揮衣袖,
不帶走壹片雲彩。
這首詩也寫出了自然是快樂之源,這種快樂來自詩人對大自然新鮮的獲得、感覺。
就主題來說,徐誌摩與華茲華斯的詩都歌唱自然的美。徐誌摩寫山、水、花、鳥,如《東山小曲》、《再別康橋》、《昭霧裏的小草花》、《杜鵑》;華茲華斯謳歌田園生活,描述淳樸自然,喜愛山水花鳥,如上文所述《答謝自然的抒情贊美詩》、《水仙》、《布谷鳥》等。而且兩位詩人興趣接近,如華茲華斯在《孤獨的收割者》等詩中表現出的對老人、小孩的同情與憐憫,徐誌摩在《古怪的世界》、《在不知名的道旁》等詩中也有同樣的情景。再有徐誌摩和華茲華斯的許多作品中都表現出相同的思鄉主題。可見徐誌摩與華茲華斯確有異曲同工之外,都比較註重未被文明汙染的自然、簡樸的鄉村生活,並註入內心的感懷、深刻的思想內容。
十四行詩是格律韻式最為嚴謹整齊的壹種西方抒情詩體,二三十年代,中國近代許多詩人,尤以“新月派”徐誌摩、梁宗岱等為代表,曾翻譯、引用和移植這種詩體,嘗試創作十四行詩,掀起了壹股創作十四行詩的高潮。
先看壹例華茲華斯的十四行詩《威斯敏斯特橋上即景》:
世上沒別的比這更加美麗,
要是誰竟能忽略這動人的美景,
那麽這個人真有個遲鈍的性靈;
現在,美麗的清曉像壹襲晨衣,
照著這都會,靜謐而壹覽無遺——
船舶塔樓,劇場教堂和圓層頂,
從野外和高外望去,分明——
在無煙無霧的明朗空中閃熠。
太陽從沒用它那華美的初照,
把山谷和巖石染得更加艷麗,
這寧靜我真從未見過或感到!
泰晤士河自由自在地輕快流去;
上帝啊!那些房屋看來都睡著,
那顆強大的心臟正躺著歇息!
這首詩描寫在露水微動的清晨,詩人站在威斯敏斯特橋上眺望遠處城市的所見所聞,全詩籠罩著壹種寧靜、優美、莊嚴的情調。
現再舉壹例,以做探討。在對徐誌摩和華茲華斯的詩歌作品比較中,有這樣壹種情形:徐誌摩的十四行詩《雲遊》和華茲華斯的《黃水仙》極其類似,兩首詩的描寫都超越了大自然中的客觀景物,具有壹種奇異而神秘的力量,跟詩人同命運、***思索,在這些自然景物上正寄托著詩人的情懷。從《黃水仙》其英文名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從中文看也有“雲遊”之意味,《黃水仙》第壹節:
我獨步漫遊,像壹朵白雲,
浮沈飄飄在丘壑間,
突然我見眼前壹大片,
金光閃閃的水仙;
在湖畔林間,放眼望,
微風拂動,舞姿翩躚。
詩人把自己比作壹朵流動的白雲,高高的飛揚在峽谷和山巔,忽然白雲看到地上的壹片黃水仙在湖邊的林間隨風起舞,心中頓時充滿了歡樂。情景交融、意象鮮明。再讀徐誌摩的《雲遊》:
那天妳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妳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妳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妳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壹流澗水,雖則妳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妳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妳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妳消瘦,那壹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妳飛回!
詩的主體是流動的雲,它自在、輕盈,在地面的壹澗水上投下了明艷的雲影,使流水從夢中驚醒。兩首詩都是以流雲引出起舞水仙和明艷雲影這些鮮艷的意象,構成美麗的意境,令人賞心悅目,使人感到溫馨親切。兩詩的象征比喻以及由此引發的詩人情感是類似的:在相同的空間——天上和地面;在相同的運動軌跡——雲的飄來逝去;有相同的結果——雲影和水仙花的消失。不同的是徐誌摩是從地面上仰戀空中雲,華茲華斯則從天上俯瞰地面上的花。兩首詩的構思也是十分相似的,都是以空無依傍,自在逍遙的白雲表現壹種超脫人間煙火的清遠之意。再從節奏、音韻、情調上看,彼此也是非常接近的。只不過壹是英文,壹是中文。
徐誌摩和華茲華斯都常通過寫景抒情和自然間象,表達思鄉、憐憫、恬靜之心。徐誌摩與華茲華斯對自然的***同興趣如此接近,不能不說他是接受了華茲華斯的影響。徐誌摩把自己的各種人生觀和人生理想都融入了大自然的景物和氣象之中,正體現了華茲華斯“人類的感情與自然的美好景物是相聯合的”自然觀。
例如華茲華斯的《黃水仙》中的意象呈現出和諧優美的意境,那是人與自然或人與人的和諧,這裏看第二、三節:
猶如群星在銀河,
形影綿綿光灼灼,
湖畔蜿蜒花徑長,
連成壹線無斷續。
壹瞥之中萬朵花,
起舞蹁躚頭點啄。
湖中碧水起漣漪,
湖波踴躍無花樂——
詩人對此殊昂,
獨在花中事幽躅!
凝眼看花又看花,
當時未解伊何福。
詩人寫了湖泊、碧水、小河、花兒等意象,這些都是浪漫主義詩歌中常見的景色。在這裏,湖邊樹下叢叢水仙翩翩起舞的意象,跟詩人心心相印,成了詩人快樂的伴侶,在詩人孤獨寂寞時給他無盡的慰藉。詩人長年隱居在明媚的英格蘭湖區,在冥思和苦想中度過了大半生,他主張更多地描繪大自然,用自然陶冶人們的情操。這就與徐誌摩在精神上追求十分相似,徐誌摩是“自然的崇拜者”,認為自然有“無窮無盡的意義”,壹切偉大深沈、清明優美的思想,都埴根於風籟中、雲彩裏,埴根於山勢與地形的起伏和花草的顏色與香息中。正如徐誌摩的《鄉村裏的音籟》:
小舟在垂柳間緩泛——
壹陣陣初秋的涼風,
吹生水面的漪連絨,
吹來兩岸鄉村裏的音籟。
我獨自憑著船窗閑憩,
靜看著壹河的波幻,
靜聽著遠近的音籟——
又壹度於童年的情景默契。
通過兩者的比較,無論是在作品的詩情格調方面,還是在作品的韻律結構方面,都使我們感覺到:在徐誌摩和華茲華斯同樣清麗而和諧的詩行裏,都融入了優美的藍天白雲和山光水色、恬靜優美的心緒,這是意和象的結合,使我們感受到同樣的浪漫詩歌的風韻。這壹點我們在華茲華斯的《這世界》、《露西》,徐誌摩的《五老峰》、《壹星弱火》等其它的抒情詩中都能找到例證,他們都創作出了人類的情感與自然美景和諧結合的絕美意象。
比較而知,徐誌摩接受華茲華斯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他崇拜華茲華斯,模仿華茲華斯,把華氏的詩歌視為“不朽的詩歌”,把華氏當年隱居的湖稱為“柔軟的湖心”,當作自己神往的境界。兩位詩人在創作題材、意象塑造、藝術手法、詩體結構等方面都有明顯的類同影響的痕跡,異曲同工而又斐然出色,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