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是新月派代表作家聞壹多先生最重要的作品,其筆法之辛辣老到、隱晦曲折,其構思之新穎精巧、虛實相映,其語言之典雅富麗、意味悠長,向來為人稱道。不過,對於蘊含其中的思想感情卻壹向存在爭議,有人認為《死水》表現了壹種對黑暗現實的厭惡、憎恨和灰心失望,有人認為《死水》表達了壹種破壞世界、創造新生活的熱望,也有人認為《死水》傳達了壹種對舊世界、舊事物的辛辣諷刺和無情詛咒,……凡此種種,不壹而足。我認為,在《死水》裏,詩人的感情可以說是嚴峻的冷酷中夾雜著火壹樣的熱情。對於前者,比較容易理解,因為詩人對現實的象征——“壹溝絕望的死水”,其態度就是如此。對於後者,由於詩人的熱情隱含在猛烈的諷刺與巧妙的揶揄裏,難以被人覺察,聞壹多對人們不理解他的心意感到委屈,他在給學生臧在克家的壹封信中說:“妳還口口聲聲隨著別人人雲亦雲的說《死水》的作者只長於技巧。天呀,這冤何處訴起!”“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光和熱來。只有少數跟我很久的朋友(如夢家)才知道我有火,並且就在《死水》裏感覺出我的火來。”聞壹多心中的“冤”,心中的“痛”,心中的“火”,分別是什麽呢?通過以上兩段談話不難看出,“冤”乃在於人們誤以為《死水》技巧勝於思想,誤解了作者的創作根底和表現主旨。這心中的“痛”和心中的“火”就需要聯系《死水》的內容來具體分析了。
“痛”和“火”互為因果,密切相關。痛,是悲憤痛苦、失望絕望的凝聚,曠持日久的煎熬痛苦無疑會激發作者的滿腔怒火,而烈火在心,憂心如焚,當然只會增加作者的掙紮和抗爭的痛苦。《死水》在冷峻嚴酷中充溢著壹股股不可遏止的烈火,我認為,《死水》中的“火”包含兩層意思:壹是指詩人對現實的黑暗、醜惡、腐敗和罪惡的滿腔怒火;二是指作者對光明、希望、抗爭和新生的如火熱情。何以言之?
全詩五節,依次劃分為三個層次,第壹節為第壹層,第二至第四節為第二層,第五節為第三層。首尾兩節感情壹致,遙相呼應,中間三節動靜結合,重在反諷,構成詩歌的主體部分。第壹節“這是壹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第五節“這是壹溝絕望的死水,/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兩次使用“絕望”來給“死水”定性定位,既表明“死水”腐爛透頂、死氣沈沈、不可救藥的現狀,又表達了詩人嫉惡如仇、憤慨絕望的心情。下壹斷語,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猶如朝堂斷案,鎮木壹響,無可置辯,也勿庸質疑,立馬宣判了罪犯的死刑。在此基礎上分別補壹筆“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或誇張描繪,或斷然否定,猶如雪上加霜,火上澆油,詛咒鞭撻,毫不留情,大有拍手稱快,大快人心之意味。首尾兩個“不如”由點及面,高度概括,前者“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妳的剩菜殘羹。”以惡制惡,以毒攻毒,充滿著置之死地而後快,置之絕境而後生的義憤和興奮,也可看出這壹溝絕望的死水“斷不是美的所在”。它藏汙納垢,罪惡累累;它茍延殘喘,氣息奄奄。後者“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麽世界”,決不是作者心灰意冷,袖手旁觀,而是絕望之余的憤激之語。既然這樣壹溝絕望的死水無法改造,無法挽救,而且腐爛透頂,惡貫滿盈,那就不如順其自然,任其敗亡。偏激尖刻的語言,巧妙地傳達了作者對黑暗現實和反動軍閥的咬牙徹齒之恨。“看他造出個什麽世界”言外之意是說讓醜惡來開墾,只能是醜上加醜,惡上添惡,他只是把這個世界搞得烏煙瘴氣,暗無天日。面對這樣壹個可以想見的黑白顛到,是非不辨,正義缺失,希望全無的社會,妳能指望它造出個“什麽世界”來嗎?
詩歌主體部分三節分別從靜態和動態兩個方面來描繪“死水”的可怕而又可惡,可笑而又可憐的處境。第二節,“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壹層羅綺,/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設想結果,靜態著色,給我們描繪了壹個色彩斑斕的世界。詩人把銹跡斑斑的破銅爛鐵說成是綠如翡翠,燦如桃花,把汙油膩垢說成是綾羅綢緞,把惡臭難聞的黴菌說成是滿天彩霞,顯然,作者是明知其醜,偏要說美,以美襯醜,反諷壹筆,有朝弄譏笑,有挖苦諷刺 ,嘲笑“死水”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自量力,自欺欺人,諷刺“死水”死到臨頭,還垂死掙紮,腐爛秀頂而不堪壹擊。讀著這些似美實醜,似譏似笑的詩句,我們不能不深深折服於詩人的犀利和睿智。詩歌第三四兩節側重從動態角度來諷刺死水的可惡可笑。沿襲第二節的寫法,把腐臭難聞的死水想象成芳香撲鼻的綠酒,把骯臟腥噪的白沫說成是銀光閃閃的珍珠。在此基礎上,又巧妙地拉來“花蚊”和“青蛙”。說“花蚊”追腥逐臭,洋洋得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偷竊”是他最擅長的本領;說“青蛙”形體醜陋惡心,叫聲聒噪煩人,卻恬不知恥,放聲“歌唱”,無恥是他最高尚的品格。不管是群魔亂舞的蚊蠅,還是寡廉鮮恥的青蛙,這些都是死水的滋生物,嗅味相投,壹丘之貉!作者寫花蚊,寫青蛙,寫他們得意忘形、自以為是,其實在展示死水的醜陋可笑,諷刺死水的腐爛變質,絕望死寂。
以上分析表明,詩人對“死水”,對黑暗腐敗的舊中國,特別是對反動腐朽的北洋軍閥政府,有壹種迎頭痛擊,除惡務盡的戰鬥姿態,詩人心中充溢著壹股熊熊燃燒的怒火,這怒火似閃電列空,似炸雷轟響,似風暴肆虐,令革命者群情激憤,人心大振,令反動當局瑟瑟發抖,膽顫心驚!
除此之外,聞壹多《死水》中的“火”還指壹種渴望光明和美好,呼喚新生和希望,主張抗爭和戰鬥的熱情之火。聞壹多的至交朱自清先生曾深刻地指出:“聞壹多真是壹團火,就在《死火》那首詩裏他說:‘這是壹溝絕望的死水,/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麽世界。’這不是‘惡之花’的贊頌,而是索性讓‘醜惡’早些‘惡貫滿盈’,‘絕望裏才有希望’。”(朱自清:《聞壹多全集?序》,見《聞壹多全集》第壹卷)如果僅僅從字面上看,這首詩確實只有失望與絕望的情緒,如果深入體會,就可發現在諷刺、詛咒、揶揄的後面,是希望“死水”早日死亡,“春水”早日延生。詩人那些冷嘲熱諷的文字充滿了嫉惡如仇的破壞欲,有壹股摧枯拉朽,掃蕩舊世界的如火激情;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後面實際上是壹種熱切的呼喚,呼喚壹種光明美好的新生活,呼喚壹個充滿生機活力,充滿希望正義的新世界。對此,我們必須聯系詩人的“全人”來研究。詩人在《女神之時代精神》中有壹段話,是可以用來詮釋《死水》的。他說:“二十世紀是個悲哀與興奮的世紀。二十世紀是黑暗的世界,但這黑暗是先導黎明的黑暗。二十世紀是死的世界,但這是預言更生的死。這樣便是二十世紀,尤其是二十世紀底的中國……五四之後中國青年,他們的煩惱悲哀真象火壹樣燒著,潮壹般湧著,他們覺得這‘冷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的宇宙真壹秒鐘也羈留不得了。他們厭這世界,也厭他自己,於是急躁者歸於自殺,忍耐者力圖革新。革新者又覺得意誌敵不住沖動,則抖擻起來,又跌倒下去了。但是他們太溺愛生活了,愛他的甜處,也愛他的辣處。他們決不肯脫逃,也不肯降服。”(見《聞壹多全集》第三卷)聞壹多自己也是壹樣,他對現實,既懷著希望,又往往感到失望以至絕望,但絕望之余又萌發希望。1926年的聞壹多,並沒有消極、退縮、逃避,把世界“讓給醜惡來開墾”。在“三?壹八慘案”中,他寫了《文藝與愛國——紀念三月十八》,創作了詩《天安門》,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心聲,發出了正義的呼喊。他懷著滿腔義憤,聲援學生的愛國鬥爭,盛贊學生的愛國壯舉,他要以“詩刊開幕壹壹日最虔誠的獻給這次死難的誌士們”,他呼籲“我希望愛自由,愛正義,愛理想的熱血要流在天安門,流在鐵獅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筆尖,流在紙上。”他極力贊美烈士們的熱情:“我覺得諸誌士們3月18日的死難不僅是愛國,而且是偉大的詩,我們若得著死難者熱情的壹部分,便可以在文藝上大成功,若得著死難者熱情的全部,便可以追他們的蹤跡,殺身成仁了。”接著這篇高昂的戰鬥檄文,他發表了《死水》。由此不難看出,《死水》的創作於1924年4月的芝加哥,卻到了1926年4月,身在北京的聞壹多,見證了“三?壹八慘案”的聞壹多,才特意拿出來發表,其現實針對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在控訴反動軍閥的殘暴和血腥的同時,更有對激昂大義,蹈死不顧的愛國青年的熱情贊美,更有對光明正義,自由理想的熱切呼喚。打爛壹個舊世界,目的在於呼喚和建設壹個新世界,誰能否定這份熊熊燃燒、如日中天的希望之光呢?
在同壹時期創作的《靜夜》詩中,聞壹多宣布:
誰希罕妳這墻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墻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妳有什麽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裏塞滿了沙泥,
如其它只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壹團血肉也去餵著屍蟲,
如果只是為了壹杯酒,壹本詩,
靜夜裏鐘擺搖來的壹片閑適,
就聽不見了妳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裏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從這裏,也可看出,詩人並不是躲進小樓書齋,逃避現實喧囂,而是把目光投向現實,關註民生疾苦,關註戰亂連綿,關註現實政治,決心積極勇敢地投身到改造舊世界的運動中去。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聞壹多二十世紀的主導思想來看,還是從創作並發表《死水》的特定背景來看,或者是從同壹時期的類似作品來看,我們都有理由確證,《死水》決不只是膚淺地傳達詩人詛咒黑暗、鞭撻當局的憤激之情,字裏行間,言外之義,還有對光明自由的呼喚,對理想正義的追求,對愛國獻身的頌揚,而這種深藏不露的思想感情,才是我們品讀詩歌時需要特別留心體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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