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陳武元
壹個
很多時候，我們忘記了土地，水泥覆蓋的地方幾乎成了我們與大地的屏風。我站的地面覆蓋著厚厚的水泥、磚塊或石板，它們被精心打磨，切割成各種形狀。在城市裏，我的腳幾乎接觸不到土地。然而，城市裏並不缺少汙穢和硝煙。初冬，天空漸漸失去了水分，藍色仿佛被灰塵和陰霾吸走，變成了死灰色。我在鴿子羽毛上看到了白天的影子，灰塵已經把它黑色的瞳孔滲透成白內障般的渾濁。鴿子越來越胖，因為它們有足夠的食物。他們不需要整天在天上飛。它們的翅膀已經失去了長途飛行的耐力。甚至，他們不願意在建築之間多飛幾圈，讓天空更加靈動。肥肥的鴿子在小區低矮的樹上吵吵鬧鬧，壹些同樣無聊的麻雀在爭地盤。撿起地上到處掉落的食物，人類留下的食物看起來又鹹又膩，鴿子吃不了地上的其他食物，尤其是城市裏的鴿子。除了有玉米屑、小米高粱等固定飼料的寵物鴿，廣場上的鴿子幾乎沒有這種待遇。我遇到的鴿子無壹例外都適應了這樣的食物。在小區樓頂，有人撒糧食吸引鴿子，更多的時候，鴿子吃完就從外地飛來，聲音單調沈悶。整個夏天大街小巷總是籠罩在異味中，雨季過後的高溫天氣讓發酵的樹木落葉和草坪上的灰塵散發出難聞的氣味。空氣中彌漫著地鐵站工地的煙塵。20多米高的螺旋升降機和吊桶發出沈悶而持續的轟鳴，機械的撞擊夾雜著大地撕裂的哀號。地面上的人走路像螞蟻，現代機械在地下洞穴裏行走。很快，這個城市的空間將發生新的變化——壹個像蜂巢壹樣的結構化城市將取代目前單壹的平面城市。正如布羅德斯基在他的詩中所說:“在我們走過的城市裏，沒有空間的秘密，土地已經走得很遠，潛進了更遠的深處。我們是像昆蟲壹樣的螞蟻，看不到地平線。”
城市土地的凝固和堅硬使雨水無法回到土地上，所以壹點暴雨就把街道變成了河流，但我們卻沒能學會魚的能力。有時候，看著在齊膝深的水中拋錨的汽車，絕望地閃著黃燈或紅燈，我們會有壹種負罪感——那就是我們把生活變成了壹個不透水的池塘，水的突然到來把所有的快樂都變成了痛苦。汽車像水中的甲蟲壹樣掙紮著，世界在混亂的雨霧中模糊不清。窗玻璃外面是水的世界，窗玻璃裏面是黑暗的世界，如此的局促和狹窄，只有壹個人的靈魂才能快速呼吸。樹在風雨中搖擺，無助又堅強。沒有支撐的樹木要麽被折斷，要麽倒伏，甚至被連根拔起。雨水正席卷著城市的每壹平方厘米，風雨中的大街小巷千奇百怪，看不出地球在哪裏。遠處的閃電瞬間照在了城市的虛空上，灰色的、蒼白的、難以分辨的天空終於亮了起來，像火焰或刀鋒壹樣閃爍。但這畢竟是壹個活生生的現象，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參照物。“那種柔軟的地方，往往是生命的溫床，巖石上沒有花。”我們生活在巖石中，是絕望的野草。
二
節氣是可怕的時間劃分法則。當我在初春的時候，大地還是壹片死寂。在溫暖的陽坡上，樹梢已經綻放出嬌嫩的新芽，而在公園深處，鼴鼠突然醒來，偶爾歌唱。街區的樹看不出什麽變化，被冬天的風吹得半死不活。大部分葉子發黃，覆蓋著厚厚的灰塵，但落葉樹稀疏而整齊。南方的冬天總是不嚴肅，像秋天的延續或春天漫長的前奏。霜雪變化不明顯。鉆人的風會讓人覺得這是冬天，但突然，這是春天的開始。太陽升得比較早，突然東南角的樓房裏閃出壹道亮光，壹絲暖意像波浪壹樣壹下子過去了。街區的空氣中，灰色的陰霾漸漸散去，雜亂的灰塵和煙霧被風吹散。微微潮濕的風讓人看起來很興奮。南方的春天也是這樣，不明顯。日歷上的文字提醒我，今天是春天的開始。“東風壹解凍，蟄蟲就開始震動，魚第三次就要掉冰了。”東風明顯地來了，東窗上的花草開始晃動，像是在慶祝某個事件的發生。螻蛄開始振動，摩擦著翅膀，振動著羽毛。夜晚，蟲鳴聲輕輕響起，漸漸融入成人聲的海洋。貓頭鷹、黃貓頭鷹和馬貓頭鷹已經鉆出洞穴。花盆裏有壹株黃竹。帶著壹個冬天的疲憊，它膽怯地爬到檸檬花的枝頭，試圖扇動麻木的翅膀。聲音清脆羞澀，只是偶爾有它明亮驚艷的聲音。太陽照在陽臺上的時候，已經不見了。花盆裏的草也開始鉆出來了，三葉草叢生在壹起，搶占著空出來的盆土表面。葉芝的詩:“三葉草布滿小徑，橡樹在春天被擊倒，做了它的伴侶。”前年去了荷蘭代爾夫特，女兒在那裏讀書。那是壹個小村莊，河流密布，人口稀少。尼德蘭過著自然的生活，喜歡花和綠樹。所以雖然靠近海邊，但經常有7級以上的大風，而且地勢低窪，河水在風車的帶動下，壹步步流入通往北海的主要排灌渠。代爾夫特的房子，除了教堂，基本都是北歐屋頂高聳的三四層建築。街道用黑灰色的石磚鋪成，留下可以看到泥土和草的縫隙。春天，隨時可以看到小草從縫隙裏鉆出來，隨意長成風景。清潔工壹般不會拔掉這些雜草，除了重要的街道，他們總是盡量保持最原始的自然狀態。這條河不是很清澈，但是很幹凈。人們經常舉行這樣那樣的活動。當仲夏節到來時，除了音樂和舞蹈的狂歡，他們還比賽在河裏遊泳。各種男女老少都可以參加。河岸上有穿著中世紀服裝的荷蘭人和德國人的民族服裝，跳著恰恰或狐步舞。打扮成服務員的男人拿著啤酒和杯子在人群中走來走去，提供美味的生啤酒。中午，我在街邊河邊的椅子上打了個盹。樹蔭下，涼風習習。感覺這裏的夏天有點夢幻，像福州的春天。海風突然很大。下午壹般會有陣雨，然後那天突然就多雲了。風刮得很大，河水似乎在沸騰。福州下起了雷雨。雨箭徒然出世，落在地上。草在顫抖，樹葉在跳舞。這裏的樹多為梧桐樹和橡樹，也有壹些是山毛櫸和樺樹。都長成傘，遮天蔽日。荷蘭教堂附近幾乎沒有樹，只有花壇。廣場在教堂大門外，是壹個小市場，是壹個咖啡吧，還是市民活動的小圓形舞臺。
時不時在河邊遇到排隊的野鴨，悠閑地過馬路。這時，所有的人或車，甚至火車，都必須停下來給他們讓路。這裏的野鴨幾乎沒有生命之憂，沒有天敵，沒有鷹或海雕，沒有獵槍或網，沒有毒餌和陷阱。海鷗不時充當強盜，尤其是剛從超市買了鮮魚和海鮮的市民。註意突然從天而降的劫匪。那些北極灰背鷗力氣特別大，經常帶著袋子把魚叼走，讓妳出壹身冷汗。它驕傲地拍打著翅膀，從妳頭頂快速掠過，向遠處飛去。我女兒曾經見過幾只松鼠。他們看中了她手中用來烤面包的松子。香氣讓松鼠們很焦慮，於是跳上她的自行車，撕下壹大塊面包，飛快地跑開了。女兒拍下了松鼠夫婦滑稽的樣子。瞬間就能看出當地動物和人的關系是多麽的平等和親密。荷蘭的橋多為活動橋，沒有很高的跨度，除了橋中間有壹個可以旋轉90度的大轉盤外，都與路面平齊。當壹艘大船經過時，這座橋會沿著河流的方向轉彎，為船只讓路。所有的車和人都會在橋上耐心等待。壹切都很慢，時間在這裏悠閑的流著，幾乎看不到誰在焦急的按著喇叭催促前方的車。自行車是這裏的主要交通工具。通常，在工作的閑暇時間，安逸的尼德蘭人會騎著自行車，沿著大壩狹窄的道路騎行，聽著音樂，或者時不時地把自己的食物扔給海鷗，但這是法律所允許的。大壩是壹個堅固的結構，有鋼鐵和水泥墻，但表面是壹個有花和植物的粘土盒子。荷蘭的水質是鹹的，只有耐鹽的水生植物才能在這個粘土盒子裏生長。有灰薊和薄荷，以及歐芹和馬鞭草。大壩裏面是向日葵田，也是耐鹽植物。在藿香的隔離帶之外，是正規的農田。全是機械化工廠化生產，鮮切花，常見植物有土豆、菊苣、芹菜等。在南荷蘭的壹些地方，有麥田。
在漫長的夏季，這裏的氣候仍然像春天壹樣涼爽。天空偶爾飄著壹場雨後的雲，雲散開了，像棉花壹樣白，天空被打磨得像水晶壹樣透明。藍色是自然界最原始的顏色。小時候曾經很熟悉，而現在，夏天的天空總是彌漫著壹層灰色的物質，總讓那份藍色打了折扣。
三
立秋的南方總是在壹種莫名的寂靜中悄然而至，節氣的變化並不明顯。唯壹的變化是太陽的影子南移，在背陰的地方生出壹些涼意。雖然不明顯，但夏天不再沈悶炎熱。喜樹大花會掛滿枝頭，米蘭或九裏香，大葉榕偶爾會萌出新芽，讓這樣的初秋曖昧。在農村，是時候開始釀造米酒了。稻子被收起來磨成米，稻香在鄉間的大街小巷飄得很遠。冬季葡萄酒的釀造是議事日程上的壹個重要項目。新米需要在烈日下暴曬幾天，直到收縮成透明的玉石狀，然後在磨裏篩選幾個小時，讓米胚完全脫落。那米簡直就是玉雕，紋路通透可愛。將大米在桶中淘洗幹凈，放入蒸籠中蒸熟，然後倒入釀造罐中進行初發酵，再加入酒曲。經過壹夜的發酵，飯團逐漸液化，濃郁的酒曲香氣四溢。然後發酵兩天，密封，蒸籠滅菌，再放出來存放在陰涼的地下酒窖裏，直到秋天。接下來的幾個月，缸中的米曲不斷發酵、糖化、轉化為酒精，而酒曲則變成橙黃色的酒色，直到米粒全部變成液體，只剩下少量不溶物沈澱在缸底。在黑暗的地下室裏，酒感受著陰陽的外在變化，陰漸養，陽漸衰。夏天至日的那天，窗外會有伯勞鳥的叫聲。這只鳥對陰陽變化很敏感。夏季至日有三個階段:鹿角解縛，鹿為陽獸，知陰解角；歌開始唱，歌者，隱藏的東西，出土就開始唱；半夏生，半夏喜陰，對陰敏感就生。當我們在初秋到達時，還有三次:涼爽的風來了，露水落下了，寒冷在響。地球大氣開始變冷，西風卻生。壹整天，風來了，身體感覺冷，雨也越來越大。露水生於草木，色白，表示秋天金黃，冷，寒，小，紫，似蟑螂。它出生在夏末，聲音綿長而柔和，像無奈，像留戀，聲音憂傷。
伯勞鳥在古人眼中是不祥之鳥，名叫鯤。《詩經》中，七月唱。袁武成《二十四節氣》雲:曹子建《論壞鳥》:白老五月鳴，聲難聽，獵物暴露，聲難聽。然而，伯勞鳥是氣候最忠實的信使。夏天的至日響起，冬天的至日停止。這只鳥獨居在荊棘叢中。不管它抓到什麽，昆蟲、青蛙或蛇都掛在尖刺上露出身體，沒有鳥敢靠近。在鄉村的廣闊田野裏，伯勞鳥如影隨形地出沒，但飛來飛去不僅是在山頭上空，還遠離河流和森林，聲音淒厲而機警。最近，伯勞鳥出現在這個城市，以其竊取其他鳥類幼鳥的能力為食。秀才是第壹，勞動者是力量。農村人喜歡它是因為它擅長驅鳥。稻田裏有伯勞，麻雀飛得很遠。果樹上有許多害蟲，如甲蟲、蠐螬、蚋和臭蟲，甚至微小的鉆果蜂、小果蟲和金龜子也被列為食譜。農村人叫它客鳥，因為冬春兩季不見。到了秋冬季節，田野漸漸荒蕪，枯死的玉米稈、幹枯的稭稈垛、空曠的田野裏，真的沒有多少鳥和昆蟲可以捕捉。伯勞鳥仍然忙碌著，直到冬天的至日，逐漸消失了。在霍頓的《鳥雜記》中，說鳥的存在其實是時間存在的另壹種方式。如果沒有鳥兒的歌唱，這個世界會變得多麽可怕，即使它的聲音不是很好聽，但它提醒我們壹天中的某些時刻是多麽重要，就像雞叫以維持紀律壹樣。冬天，田野終於回歸寧靜，就像壹個人壹年的冬季休整。地窖裏的米酒已經做好了，冬祭的開幕就是從酒開始的。在閩北的壹些山村，冬天不會平平淡淡地出現。葡萄酒的味道讓我們想起了冬天的另壹種方式。這酒香氣四溢。各家把酒送到村裏的糧地裏，倒進大桶裏，混合成酒。然後各家把酒從桶裏拿回來，放在糧田邊上，供人品嘗。葡萄酒節就像是鄉村的狂歡節。酒紅色的大地上，流淌著灑出來的酒汁，在陽光下像鮮血壹樣閃著紅光。在酒香中，村民的激情不斷升溫，直至沸騰。
伯勞鳥經過我的村莊/季節，像蘆葦花壹樣被撕碎，散落壹地/他心裏有什麽像酒壹樣濃烈？/我拾起落葉，想把它們還給大地/像古代的祭品/以我的血或肉為靈魂/為了大地。
紅色是血的顏色，秋天撕裂的傷口，伯勞鳥肢解獵物，深露的皮肉是季節無聲的音符。所以古人把節氣七十二候稱為史詩般的描述。我相信，每壹個節氣，都是地球無聲而隱秘的腳步。所以，我害怕米酒的紅色，害怕米酒本身。這是壹個古老的儀式，也是壹首悲傷的季節之歌。當壹切都不再茂盛，當秋風枯萎了所有的生機，我珍惜又害怕這壹切的過程，就像伯勞鳥哀嘆獵物的屍體。
四
我害怕生活中的壹切現象，包括生與死。我父親三年前去世了。在他去世的前壹天晚上，我們在床邊。他蓋著被子半躺著。這個房間是匆忙中死亡的象征。我能感覺到它的到來，它興奮的叫喊，甚至跳舞。它期待著父親的最後壹刻。父親壹直在喘著氣，他似乎想說些什麽。其實爸爸平時不太愛說話。他總是沈默，壹個人看電視，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容。父親突然松了壹口氣，但他再也沒有吸進任何空氣。他變得軟弱無力，無力地掛在床邊，頭無力地垂向壹邊。房間裏的空氣冷得像死人壹樣。我們忙著給他洗身體，他的心還是熱的。我把臉貼在他的心臟上，但是沒有動靜。父親睡著了。他太累了，永遠不會醒來。這樣的告別看似很殘酷，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時刻。我抱著父親的遺體，讓姐姐擦拭，然後穿上壽衣，讓父親躺下。他不再被疾病折磨，也不需要與呼吸困難作鬥爭。他沒有腳步地追隨著死亡，像壹陣風。接過骨灰盒的時候，我的心突然抽搐了壹下，眼前壹黑，幾乎要趔趄了。父親變成了這樣壹堆骨頭渣，米色如象牙，在燈光下發出柔和的光芒。我輕輕蓋上小錦被，合上壇蓋。我把骨灰盒擡到葬禮馬車上。
天空依舊蔚藍，陽光刺眼，刺痛著我的皮膚。我緊緊抓住父親的骨灰盒，它在火焰過後仍然是溫暖的。上山的路有多崎嶇。荊棘刺穿我的身體。感覺懷裏的爸爸很親切。他還在睡覺，像個嬰兒。他會回去，回到地球。那是他永遠的家，也將是我永遠的家。後來，有壹天，我和朋友去牯嶺，發現了壹塊叫郭士泰的棺材石。他笑著說，生命如此寧靜，死亡屬於石臺。他把死亡視為對大地的祭祀儀式。我想到了甘孜的色達嘉措，我參加了他叔叔的葬禮。他的叔叔被捆成白色柱子。焚化後回家的路上，我們默念著咒語，看著彎彎的谷底汩汩的河水和驢車上陡峭懸崖邊上不時出現的鷹的身影，在風中獵獵沙沙作響。地球是如此安靜，妳甚至可以聽到每次石頭被壓碎時發出的嘎吱嘎吱的反彈聲。
我們坐在草地上，將青稞面粉和達隆撒向空中，聽到嗡嗡的山風。白色的骨灰盒放在神秘的祭壇後面，那是他們祖先的另壹個村莊。這和我們後山的意思差不多，是我們祖先再次團聚的村莊。在深藍色的天空下，我們成了陽光下巖石的壹部分，沈默之後，我們和他們說再見。山風獵，脫水多年的巖石，有更多我們剛剛流下的眼淚。大地向遠方延伸，壹望無際。每次觸摸大地的胸膛，我都仿佛在對壹位偉大的母親耳語。那是每個人的來源，萬物的來源，也將是我們和萬物的歸宿。
壹切都是柔軟的/深入地球/無緣無故地發生/無緣無故地消失/不需要解釋/希望得到答案/不，壹切都是徒勞的/所有的生和所有的死都同樣毫無意義。
我想到了壹個陶制的骨灰盒，還有壹個陶土做的樂器，可以把我的呼吸變成聲音，吐了笑了也沒關系。我想長歌壹曲，給陶勛壹個長長的打擊。
陳:作家。他的作品見於《十月》、《中國文學選集》、《華杉》、《天涯》、《散文選》、《廣州散文》、《文藝與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散文選集，獲孫犁散文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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