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真想了壹下,長壽的詩人其實並不少,唐朝的丘為整整活了九十六歲,他寫的 《左掖梨花》 : “冷艷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 壹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而號稱“四明狂客的”賀知章卻是越老越妖,活到了八十五歲,他的詩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會背。
但說到短命的詩人,似乎能點出更多來:才高八鬥的曹子建39歲郁郁而終,寫《滕王閣序》的王勃27歲落水身亡,小清新們最愛的納蘭性德31歲飲酒過量去世,想要“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倉央嘉措更是只活到24歲。
即便到了現代,詩人們依然是英年早逝的代名詞:新月詩人徐誌摩34歲時喪身雲端,朦朧派代表顧城37歲自縊,以夢為馬的海子也在25歲選擇了離開這個世界。這還只是中國,如果把雪萊、拜倫、濟慈、裴多菲那些外國詩人也算上,這份名單就會很長很長。如此看來,詩人還真是壹份危險的職業。
天妒英才似乎是對詩人的壹個魔咒,但讓我印象最深的早逝詩人,卻是被稱為 “詩鬼” 的李賀。這個在詩歌創作上不走尋常路的天才,基本上是把自己活活累死的。
日常的李賀是這樣:騎著壹匹伶仃的瘦驢,帶壹個身高四尺的童子,邊走邊搜腸刮肚,冷不丁激起壹簇靈感的火花,就迫不及待地拿紙片記錄下來,投進書童背著的布袋裏。晚上回到家,連飯都不及吃,他就把紙片從口袋裏倒出來進行整理,不寫出幾首佳句決不罷休。他的母親看到那些紙條多得似雪片,心疼地說: “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耳!”
他寫過壹首 《秋來》 ,完全是驚心動魄的創作寫照:
風雨如晦,促織夜啼,猶在筆耕不輟。這種用生命去寫作的態度,讓詩人羸弱的身體無法支撐,元和十壹年(公元816年)李賀病歿於昌谷故居,年僅27歲。
按史書的記載,李賀祖上也曾是皇室宗親,但是到了他父親這壹輩已經家道中落,困頓不堪了。大概是因為營養不良,李賀從小身材像根豆芽菜,雙手修長,眉毛也跟長眉和尚似的(按相書的說法也是長壽之相啊,可見盡信書不如無書)。但是缺乏鈣鐵鋅硒並沒有影響到他的智商發育,七歲時他已經是遠近聞名的神童了。名氣大到文壇泰鬥韓愈先生拉了好朋友皇甫湜親自跑去考教他,小李賀心理素質非常過硬,見到兩位大人物之後不慌不忙,深深壹揖寫了壹首《高軒過》,用詩給二人戴了壹頂大大的高帽。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況這是來自壹個學齡兒童的高級馬屁,韓愈和皇甫湜讀畢大喜過望,紛紛點贊,當即邀請小李賀去家裏做客,還表示要當他文學創作的領路人。在“文人大救星”韓退之的關照和鼓勵下,少年李賀才如泉湧,寫起詩來壹發不可收拾,創作了不少首豪氣幹雲的詩,比較著名的有這首 《雁門太守行》:
全篇滿是盛唐邊塞詩的雄渾風格,腦洞大開的詩人描述了壹場發生在他想象之中的戰鬥:塞上秋色、易水殘陽,金鼓紅旗、白刃如霜,好不壯懷激烈!而事實上李賀壹輩子都沒有到過邊關,更沒有上過戰場。完全靠腦補就可以把詩寫得這麽像模像樣,除了說這就是天賦之外,還能如何呢?
另外還有壹首我比較喜歡的五絕,只是詩名如同系列號壹般缺乏辨識度, 《馬詩二十三首·其五》:
? 簡單二十個字就勾勒出壹派高冷肅殺的邊塞風光,小李同學的想象力已經突破天際了!
未及弱冠已經名動京華,年少得誌的李賀自信滿滿,準備去參加科舉壹展身手。之前他已經通過了府試,這回準備參加全國統考的進士科,只要能過就可以跨入國家公務員的行列。就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刻,李賀忽然遭遇了當頭壹棒。我們知道天朝有壹種優良的傳統叫做“避諱”,如果某個字被皇帝或者自己祖宗在名字裏使用過,臣民和後代就不能再用這個字了。如此牛掰的規矩很早就有了,比如漢光武帝叫劉秀,後來的人就不能再說“秀才”這個詞,得改叫“茂才”;孔夫子成了聖人,他的名字也不能叫了,所有讀書人遇到“丘”字時只好讀作“某”。總之可以理解為皇帝、聖人、祖宗已經為他們的名字註冊了專利,擁有獨家使用權,任何人不得擅用,否則後果很嚴重。李賀如此悲催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的父親名叫“李晉肅”。“晉”與“進”同音,有好事之徒拿這個大做文章,說李賀不避父名的諱跑來參加進士考試,完全是大逆不道。在可以文誅心的時代,這真是莫大的罪名。盡管韓愈挺身而出,寫了篇《諱辯》來為他據理力爭,但於事無補,滿懷理想的李賀就以這樣無厘頭的理由離開了考場,終身不能再考進士。憤懣中的李賀寫了壹首 《出城》:
好像壹只被彈弓擊傷的烏鴉壹樣回巢,這事有多難受可想而知了。不過他並沒有沈浸在傷心失意中不能自拔,不久之後強自振作,又寫了壹堆以系列號命名的詩。其中壹首 《南園十三首·其五》 相當狂放:
王侯將相本無種,這時的李賀似乎想另辟蹊徑,通過投筆從戎來建功立業。不知為何,小李同學似乎對自己的武藝有著迷之自信,在詩文中動不動就舞刀弄劍,但以他的身體狀況而言,實在難以勝任這樣的工作。從後面的經歷來看,幸虧他沒有放棄寫詩的愛好跑去從軍,不然我們很可能就讀不到那些璀璨的詩篇了。
李賀有“詩鬼”之名,他的詩確實喜歡劍走偏鋒,有著料峭奇兀的變化。世人傳誦的 《李憑箜篌引》 中,他展示了如何把美妙音樂轉換為瑰麗文字的神奇魔力:
唐人多雅風,不僅愛寫詩、愛畫畫,愛蹴鞠愛舞劍,還愛好古典音樂。感謝文藝愛好者李賀,就因為他聽了當時著名演奏家李憑的壹場音樂會,才能把這場聽覺盛宴記錄下來。讓我們似乎聽到,不,是感受到了這場無與倫比的演奏。我壹直認為,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與這首《李憑箜篌引》堪稱中國詩歌史上描寫影像和聲音的雙璧,難能可貴的是,詩中竟然大量運用了“通感”這種古文中罕見的修辭手法,李長吉鬼才的名頭真是名不虛傳!
寂寞而又熱情的詩人李賀,像流星匆匆劃過唐朝詩壇的天空。也許寫詩確實是傷心勞神的苦差,以至他二十七歲就耗盡了自己的生命。那個追問我詩人為何不壽的朋友,如果能看到這篇小文,也許就不會再要壹個答案。同樣孤獨的南宋詩人陸遊,有壹首寫於旅途中的詩作 《劍門道中遇微雨》 :
斜風細雨中瘦驢上的詩人,征塵滿襟輾轉江湖間的遊子,這是陸遊,這是李賀,這是向往著詩和遠方的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