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開始的壹個早晨, 師母走完了她平凡而又絢麗的壹生。 就在年底前幾天,我還曾去看望師母。盡管那時師母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但她精神很好, 仍和我聊起很多過去美好的回憶,洋溢著喜悅之情。為了不影響師母的休息,我只好很快結束了我們的談話,並約好過了新年再來看望她。 不曾想這是和師母的最後壹面:師母在新年開始的壹個黎明離開了我們。
記得第壹次見到師母還是在三十年前的壹次春節聚會上。那時我剛到威斯康星大學麥迪森分校成為吳教授的壹名學生。 不久就是春節,吳教授邀請所有學生到家裏聚會。教授的家位於麥迪森的壹片安靜的樹林小區。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師母站在門口歡迎我們幾個剛從國內來的學生。 第壹次來到國外的大教授家裏,我心裏不免有些忐忑不安,顯得很拘謹。師母問了我的名字,很開心地說了壹句: 噢,我知道,妳是交大來的吧? 山姆說妳字寫的很好啊。 師母說話輕聲細語,但這壹句簡單的話對我來說是如此地動聽,使我緊張的心情壹下放松下來。 和藹可親,平易近人是師母給我的第壹印象。
教授家裏的客廳寬敞明亮,四周的墻上掛有壹幅幅裝楨精美的國畫。在客廳和書房之間有壹面設計精巧、用石片壘砌起來的墻壁。墻壁上凹凸錯落有致的石片上面擺放著許多精美的飾件。整個家裏洋溢著溫馨、濃郁的生活氣息,讓我們這些海外學子感到格外溫暖。這個時候的吳教授壹掃平常嚴肅的神情,快樂幽默地和學生及邀請來的其他教授同事談笑風生。在麥迪森後來的四年裏,每當節假日或有學生畢業的時候,教授家裏總會有這樣壹個輕松愉快的聚會。夏天的時候還會在公園裏舉辦各類野餐聚會。求學期間,在忙碌的學習和研究之余,到教授家裏享受壹頓美食和聽聽教授輕松愉快的談笑是我們那時候的壹種很大期盼。幾乎所有從吳氏學院走出的學生和學者們回憶起自己那段求學的歲月,都會不約而同地提到這些聚會——這些當年非常值得懷念的時光。
吳教授曾和我談起這些聚會以及其他生活上的各類細節,告訴這些家庭聚會都是師母倡導並壹手精心安排的,多年保持下來已經成為傳統。師母對這些活動都親力親為,安排的井井有條,讓他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甚至整幢房子的選址和設計,都傾註了師母的心血。房屋裏的那些精美的細節都出自師母之手。和吳教授在壹起工作的日子裏,我深知他工作的勤勉,可以說無人能及。 教授壹周七天六晚基本都在學校度過。即使是周六晚上有聚會,教授常常是在辦公室工作到聚會時間才回去。 而家裏壹切事無巨細都由師母打理。壹對兒女也都出類拔萃。可以看得出,師母非常熱愛生活也懂得生活,對教授的照顧也無微不至。
威斯康星大學麥迪森分校的農學及生命科學學院在美國極富盛名,先後有六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出自這裏,其圖書館在學校裏甚至同行間都首屈壹指。學院的農學系有自己的食物研究所,所裏制作的冰淇淋是校區壹絕。 我們這些留學生時而也會從羞澀的囊中擠出壹些零錢去那裏品嘗壹下。有壹次去農學系路過圖書館大樓時看到了師母的照片。 意想不到,師母原來是這座著名圖書館的館長!難怪後來教授曾打趣道,在家、在學校我都要聽師母的,因為她職務比我高啊。
是的,師母不僅是壹位賢妻良母,更是壹名頗有建樹、受人尊敬的職業女性。她於1930年出生於中國上海的壹個書香門第。1951年師母獲全額獎學金到美國留學,先後於1955年從College of St. Benedict獲得了英文學學士 和1957年從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獲得圖書管理學碩士學位。 1959年來到麥迪森之後,師母從壹個普通的圖書館員做起,以壹個纖纖的東方女子,壹步壹步升任為威斯康星大學頗具盛名的斯坦貝克農學及生命科學圖書館館長,成為當時威斯康星大學職位最高的華裔女性。
在中國打開改革開放大門之後, 吳教授和師母是最早從美國回到國內訪問的學者之壹。我原以為師母每次回國都是陪伴教授去的, 後來知道師母很多次回國都是肩負促進美中交流的使命而去的。有幾次師母是和她的副手壹道去中國訪問的。 到了學校之後師母偶爾會被誤認為是陪同助手而造成誤會。在這種時候,師母總是平靜地站在壹旁,謙和地化解那些小小的尷尬。我也為此問過師母當時是否覺得有些冒犯而不快。沒有啊,師母說。這種事情時有發生,也許我也會搞錯的呀。 師母的謙卑和大度令人深深尊敬。
在麥迪森的第二個暑期到了。我思鄉心切,很想請個假回國看看。當我鼓起勇氣和吳教授提起這個要求的時候,可以看得出教授很失望。他語重心長地和我談起他初到美國時是如何拼搏的。 他說妳們出國的機會來之不易,而暑期正是做學問的好機會,要好好珍惜。還說目前還沒有學生要求暑期放假的先例,要我再認真考慮壹下。當然我不敢再向教授提放假的事了,但心裏很糾結,非常想回去看看還未見過面的女兒。後來見到師母時我把心中的糾結向她傾訴了壹番。過了幾天,教授專門把我叫到辦公室。我還以為要有新的任務,心想這個暑假要忙了。到了辦公室之後,教授非常和藹地提起了我想回國探親的話題,並同意了我回國探親的要求。說完拿出壹個毛茸茸的小玩具說,帶上師母給妳女兒的小禮物吧。 那個瞬間,我差壹點沒忍住眼中的淚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教授和師母對學生那種深深的關切之情。
1987年初吳教授被密西根大學聘任為講座教授。那壹年我也剛好完成博士學位而隨教授來到了安娜堡。在最初的壹年裏,教授需要指導兩邊的學生,經常往返於安娜堡和麥迪森之間。每次從麥迪森回來,教授都會帶上許多師母為他親自準備好的食物,放在冰箱裏。 師母來到安娜堡的時候,也總是做好很多教授喜歡的食物才離開的。
平時我也常接到師母的電話,要我註意提醒教授回去吃飯休息。這些小小的生活細節,無不顯示出師母對教授的深厚感情。
事實上,教授和師母在事業上並駕齊驅,在生活中相濡以沫,贏得了所有認識他們的中外人士的尊敬和愛戴。在聚會上我也經常聽到教授的朋友們贊嘆說他們是模範夫妻,從未為什麽事情鬧過意見生過氣。 開始我還有些不大相信。 怎麽可能?教授和師母兩人事業上都很成功,多少總有因意見不同而爭吵的時候吧。 後來我曾問過師母。 師母不無深情地說,在紐約的那次朋友聚會上,教授不太多說話,但反應很快,很有氣度,我很快就註意上他了。我們在壹起的時候不管幹什麽都快樂,哪有時間吵架?我也問過教授。教授只輕輕的壹句,對於我,什麽都可以不要,只要師母。 只要師母說不能做的事情,我壹定不會去做。當年加州伯克利大學曾經以優厚的條件要聘任教授,但因為師母覺得不妥而放棄。後來密西根大學校長非常誠懇地邀請教授加盟。教授說其他條件都好商量,但只有壹個重要的條件不可商量: 必須為師母安排壹個合適的工作。校方原以為這是壹個條件,但見過師母之後才發現師母也是如此地優秀。 壹下引進兩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到校,何樂而不為?於是校長很快拍板,以優厚的條件聘吳教授到安娜堡做講座教授的同時,也聘師母到安娜堡做了工程圖書館館長和科學圖書館館長,壹直到榮譽退休。
教授和師母似乎有壹個約定:每年的暑期不管是為了工作還是度假,兩人總是相伴出行壹段時間,形影不離。 他們壹起走過了臺灣,中國,以及世界各地許許多多的地方。看到那壹本本教授和師母在壹起充滿世界各地風情的旅遊照片, 我不由地從心中贊嘆教授和師母之間的默契和對生活的濃濃興致 。後來在拍攝《大師吳賢銘》紀錄片的過程中, 師母不辭勞苦,帶領制作團隊行程千裏尋找和教授曾經經歷過的點點滴滴,壹字壹句的校對稿件,浸註了大量的心血。經過壹年多的努力,終於拿出了壹部九集電視片《大師吳賢銘》,並獲得中國2011年度教育記錄片壹等獎。制片人曾不止壹次地提到在整個拍攝得過程中,不僅敬佩教授不平凡的經歷,更為在這個過程中師母對教授的壹往情深而深深地感動。
在溫柔的背後,師母也有非常堅強的壹面。在失去愛子幾年之後,吳教授也不幸因為醫療事故而閡然長逝。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裏,我們看到的師母在悲痛之下仍然是勤勤勉勉勉地工作。在師母的照看和凝聚之下,沒有了吳教授的吳氏學院仍然在穩步發展。 師母所操辦的家庭聚會的傳統仍然在繼續。同時,師母發起成立了吳賢銘基金會,毅然決然地承擔起教授生前所開始的推動制造工程研究和促進中美教育交流的大業。在師母的領導和親自推動下,基金會在密西根大學工學院設立了吳賢銘制造工程傑出講座系列,每兩年邀請壹位國際知名學者就制造工程的前沿技術進行交流,以此推動制造工程的不斷創新和發展。基金會還設立了國際制造領袖獎(暨在業界著名的玉駱駝獎),用以表彰在工業界對制造工程做出重大貢獻的領袖人物。長期以來,基金會還在中國發起和贊助了每兩年壹次的制造工程前沿研討會,使其成為國內最重要的制造工程學術會議之壹。為了進壹步促進中美教育交流,師母幾乎每年不辭勞累,走訪國內各地的高校,為許多學子來美留學提供了寶貴的機會。
師母在安娜堡的家位於美麗的休倫河畔。 那幢小樓坐落於半山的樹林環抱之中。山下有條鐵路通過,每天都能聽到幾聲火車的鳴笛。師母告訴我說當年教授非常喜歡這幢房子,尤其是很高興聽到火車的笛聲。教授大學畢業之後曾做過臺北最年輕的火車站站長,火車的笛聲會使他想起許多往事。師母還說她也非常喜歡這裏,每當笛聲傳來,也就傳來以前和教授在壹起時的種種美好回憶。過去二十多年來,師母的家也幾乎成了吳氏學院的大本營。除了傳統的學生聚會之外,每當有以前的學生或學者到來安城,師母總會在家裏設宴接待。此時新老學生在師母這裏相聚,其樂融融。每當新年之夜,師母也會在家裏舉辦聚會,迎接新年的到來。 這裏還是安娜堡華人社區的經常聚會的地方。師母非常熱心參與安城華人社區的各項活動和公益事業,為安城華人中心和中文學校的發展不遺余力,贏得了大家極大的尊敬。
優雅,這幾乎是每壹個和師母相識的人對她都有的印象。這不僅僅是對師母在現實生活中所展現美好外在姿態的贊譽,更是對師母那蕙質蘭心品格的壹種崇敬。 在我的印象中,師母說話從來都是輕聲慢語,娓娓道來,和她交談不會感到任何壓力。 即使是壹件棘手的事,和師母談過之後總能得到壹種安慰和輕松。師母似乎是用優雅來面對生活中的壹切。不管是生活中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在師母這裏所呈現的總是壹種優雅,壹種平靜。即使是在和病魔纏鬥的最後五年裏,師母從來沒有顯示出壹絲的憂郁和恐慌。 她仍然是那樣地平靜和從容,那樣地樂觀和淡定。她仍然積極地參與各類公益活動,仍然積極地到各地旅遊、跳舞,仍然是那麽專心地去發現美和欣賞美。無論是在福特莊園內散步,還是在車城藝術博物館參觀,或者是在室內音樂會上,師母總是那麽傾心於對大自然的美和人類藝術之美的追尋和欣賞。她以壹種空谷幽蘭般的態度面對不平靜的人生, 展現出壹種極致的優雅,壹種極致的美。
早年的師母在她父親眼裏壹定是壹顆聰慧美麗的掌上明珠。師母曾向她父親索要詩詞,父親欣然寫下這樣的詩句:
熟雲生男喜
掌珠更解意
晨興親食湯
乳密柔情寄
吾愛性德嫻
真明美善睇
深願勤學業
卓爾成大器
這豈不是師母壹生真實的寫照?師母集美麗、愛心、聰慧、勤勉、優雅於壹身,以其綿綿不斷的正能量,影響了周圍許許多多的學生、同事和朋友。
師母很多次和我談起人生的意義。她說其實做人的意義也沒有什麽高深莫測。只要自己的存在能夠給周邊的人帶來平安和快樂,帶來美感就很滿足了。她不止壹次的說自己的生活充滿了恩典和美滿,因為周圍聚集了這麽多充滿關愛的人們。毫無疑問,師母的壹生是圓滿的壹生,是幸福的壹生。
人們常說世界上有兩種教育: 壹種教人謀生,壹種教人生活。 我是何等的幸運:吳教授以他那嚴謹的治學和言傳身教,給了我在職業生涯成長中所需的豐富營養和能力。 而師母以她平凡而又精彩的人生,生動地展示了生活中那些可以追求的美好。教授和師母,像是兩座豐碑,立在我人生的路上,給我啟迪,給我力量,給我方向。
師母走了。 師母走得平靜,安詳。她那德高望重,她那嫻雅尊崇將永遠留在我的心中。
(寫於 2015.2, 曾刊登於《密西根新聞》)
附: 挽聯摘選
智慧卓絕傳播文明照亮萬人攀登路
溫良賢淑輔佐大師架設中美交流橋
---學生盧秉恒敬軛
滄海明月寄我淚
天河群星接您歸
---學生杜如虛、楊暉敬挽
點點滴滴,師母恩情長伴我
縷縷絲絲,學子思念總陪您
--- 學生陳玉東、莊麗敬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