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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狄金森詩歌:美國詩歌的新紀元

她的詩作,和惠特曼的壹樣,已被公認為標誌著美國詩歌新紀元的裏程碑。他們對詩歌的傳統規範都表現了不馴的姿態。有人說,“惠特曼和狄金森寫詩,都好像從不曾有人寫過詩似的。”但是他們風格迥異,各趨壹極。惠特曼的藝術境界是宏觀的、外向的;狄金森則傾向於微觀、內省。如果能用“豪放”表述惠特曼詩風的主要特征,也許可以說狄金森的藝術氣質近乎“婉約”。

他們所處的時代,在社會思想上是清教主義影響日趨衰微而余威猶在,文藝領域內後期浪漫主義已經氣息奄奄卻又無以為繼,但是在政治上擺脫了殖民統治,加強了中央權力,並且在經濟上解除了蓄奴制枷鎖,工商業得以迅猛發展,甚至,已經開始向外擴張,日益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壹種新的民族感情已經覺醒,而且正在加強。在文化上認為舊大陸月亮比新大陸月亮圓的時代也在成為過去,曾經作為前宗主國英國文學支流而存在的美國文學,現在,強烈要求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形象、自己的特征,總之,要求有自己的個性。

狄金森和惠特曼在思想感情上,都和時代精神相通。詩,在美國,從什麽時候獲得“現代”面貌,從什麽時候有了美國氣派?這兩位詩人,是並立的分水嶺。

從20歲起,她已經在寫詩。1862年,她32歲那壹年,為了寫詩而寫信求教於托馬斯·溫特沃斯·希金森。但是希金森不是發現新星的伯樂。對於她的詩,他建議“推遲發表”。而她,竟把發表推遲到了身後。

詩如其人;詩,即其人。狄金森的詩充分反映了她的獨特個性。但是,只有個性,既不會有詩,也不會有詩人。詩的創作源泉,只能來自生活。狄金森自有狄金森的生活,雖然閱歷不廣,但是體驗較深;雖然曾被接觸不多的部分人稱為“修女”,卻除了終身未嫁和不曾生育,像任何壹個正常的女性,也嘗味過愛的甜蜜和酸辛。經過狄金森學者細致入微的研究,加上她自己措辭隱晦卻仍可解讀的詩篇,她的感情生活已無隱私可言。她告訴我們:

我啜飲過生活的芳醇

付出了什麽,告訴妳吧

不多不少,整整壹生

她寫愛的萌動、愛的燃燒、愛的消失,有甜而不膩的喜悅、熾烈而蘊藉的吐露、苦而不酸的沈痛、綿綿難絕的長恨。愛,是她詩歌題材的重心,寫來清新、別致。例如《“為什麽我愛”妳,先生》,她甚至能夠寫出難得有幾個女詩人寫得出的壹個女人只能意會的感受:

他用手指摸索妳的靈魂

像琴師撫弄琴鍵

然後,正式奏樂

他使妳逐漸暈眩

使妳脆弱的心靈準備好

迎接那神奇的壹擊

以隱約的敲叩,由遠而近

然後,十分徐緩,容妳

有時間,舒壹口氣

妳的頭腦,泛起清涼的泡

再發出,莊嚴的,壹聲,霹靂

把妳 *** 靈魂的頭皮,剝掉

颶風的指掌抱握住森林

整個宇宙,壹派寧靜

她熱愛自然,寫自然如寫家園,她對自然界的壹切“住戶”,“叢林中美麗的居民”無不滿懷親切柔情,而且觀察仔細,常有精致入微、準確生動的真切描繪。她堅持真實,對真實有壹種不妥協的忠誠。她確信:“真與美是壹體”。有些平凡的景象在她筆下寫來,時而驚心動魄,時而悅目怡神。其魅力就在於總能使人感受到壹種無可置疑、確實存在,卻又是從不曾被意識到的美。日出,是像宇宙本身壹樣古老的題材,她卻寫得仿佛是嶄新的最新發現,而且,有極其濃郁的“現代”感:

太陽出來了

它改變了世界的面貌

車輛來去匆匆,像報信的使者

昨天已經古老!

她愛生活和生命,她試圖多側面、多層次、多角度地探索、解釋和表達生的意義。她的詩裏還有引人註目的大量死亡,因為在她所接觸的狹小天地裏,有許多親友鄰人由於疾病、戰爭(內戰和外戰)或貧困,先她而相繼雕零。和死神打交道多了,以致連死也使她覺得“彬彬有禮”,而且“親切”。由於人世間有比死更可怕、更難忍受的事,所以,她並不畏死。

她寫死亡,不同凡響,尤其和流行的感傷濫調大異其趣。既然生開始,死也就開始,她“並不害怕知道”,她視死如歸。1886年5月她臨終前留給兩個“小表妹”的最後壹封遺書,只寫了兩個詞構成的短促的壹句:“歸”(Calledback)。今天,我們在艾默斯特西墓園狄金森墓碑上看到的就只有她的“生年”、“歸年”,而沒有“卒年”。

她的死亡詩很有點壹生死、齊彭殤的味道,卻又不完全是,因為她雖不畏死,卻更眷戀生活,壹想到生活,就使她“心醉神迷”。她寫死亡,甚至寫死後的“體驗”,往往是幽默和詼諧壓倒了感傷。

她的思辨能力和想象力壹樣強,她寫哲理,精辟深邃,耐人尋味,警句連篇。她主張:

要說出全部真理,但不能直說

成功之道,在迂回

……

真理的強光必須逐漸釋放,

否則,人們會失明

壹般情況下,她的理念總是帶有可感知的特征,總是以有尺寸、有音響、有色彩、有質感的形體出現。例如:“希望是個有羽毛的東西”,會飛,會唱,有體溫,棲息在人們心底。但也有些詩,幾乎就是 *** 的理念本體。在這類詩中,有更可愛、更耐人咀嚼的:

籬笆那邊

有草莓,長著

我知道,如果我願

我可以爬過

草莓,真甜!

可是,臟了圍裙

上帝壹定要罵我!

哦,親愛的,我猜,如果他也是個孩子

他也會爬過去,如果,他能爬過!

另壹類,談得較多的是上帝、天堂、永恒、不朽和信仰。這固然是她自身文化背景的某種反映她畢竟是在濃厚的宗教氣氛下成長起來的;然而在更大程度上,她常常是借宗教聖壇上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用《聖經》的詞匯和傳教士的口吻發表她對人生的觀感。

她追求“活的”、“能呼吸”、“有生命”的詩。從什麽時候起,她決心寫這樣的詩,立誌當這樣的詩人,準確的年月已不可考。我們只知道,1862年是她創作欲最旺盛的壹年,這壹年她寫了366首。她棄絕社交的理由,除了與愛情受挫有關,至少有壹個,是為了寫詩。通讀全集,不能不贊嘆她在有限天地裏的廣闊視野。她有效地利用了有限的直接經驗,她接觸到和接觸過的壹切,她無不采擷入詩。家務勞動可以提供素材,學校生活是另壹個源泉,以至她會寫出上帝“在天上那漂亮的教室裏”之類的句子。她以豐富的書本知識和特異的想象力來彌補閱歷:

要造就壹片草原,只需壹株苜蓿壹只蜂,

壹株苜蓿,壹只蜂,

再加上白日夢。

有白日夢也就夠了,

如果找不到蜂。

她的視線並未局限於她自我禁閉的象牙之塔和狹隘的自我探索。雖然應該承認,她果然是描繪靈魂世界風景畫的丹青妙手:人類靈魂裏應有的,她的筆下幾乎盡有。通過閱讀報刊,她也關懷家院以外的天地,而不乏刺時之作。她曾在壹封信裏寫道:“請原諒我在壹個瘋狂世界裏的清醒”。

她抨擊“議會是根沒有骨髓的骨頭”;她嘲諷“真知灼見”服從“僵化的癡癲”。她也關心國家命運,甚至議論國際糾紛。她有壹首詩譏評“大不列顛不喜歡那些星星”。

狄金森的創作盛期恰與南北戰爭同時,有800首是在這場以廢除蓄奴制告終的內戰進行期間寫成的。她沒有正面寫她不熟悉的戰爭,但也不回避戰爭。“成功的滋味最甜”、“勝利到來已晚”,顯然有戰火的烙印。

狄金森之所以會被她死後將近30年才出現的意象派詩人視為先驅,是因為她的詩,應該說是到那時已經公開發表的那壹部分,較之意象派***同信條起草人的作品更符合他們的信條。她的詩,如前所述,大多使用意象語言。她所塑造的意象,有壹部分,可以認為堅實而清晰,較之後來壹些意象派詩人完全排斥理念的“意象”更有深度而且豐滿。狄金森和惠特曼,上承浪漫主義余緒,在他們不少作品中的表現毋庸諱言;下開現代主義先河,已經得到壹致公認。

到1998年R·W·富蘭克林經過進壹步的編年考證編訂的《艾米莉·狄金森詩集》問世,人們所知的狄金森詩,***有1789首。而所增加的數量,並不是1789首與1775首之間的簡單差額,而是由於富蘭克林根據自己的考證,把他認為以前是拼接錯了的拆開,把誤收的剔除,未收的收入。

我們現在知道,狄金森曾有“艾默斯特修女”之稱,只是部分人的片面印象和個別人的渲染,像她妹妹壹樣,錯過了婚嫁好芳華,都是由於父親太愛女兒,看不上登門求婚的年輕人,姐妹倆終老獨身,卻並未妨礙她們體驗正常女人所能體驗的全部生命過程。1932年,艾米莉的侄女瑪莎在《面對面》壹書中初次透露她姑姑和有婦之夫曾有過秘密戀情,晚年,和年長二十多歲、喪妻不久的洛德法官從交換情書開始,也有過壹段甜蜜的準婚姻生活。事實上,她也留下了壹些涉及 *** 歡樂和男女調笑的詩篇:

羞,不必畏縮著

在我們這樣的世界裏

羞,挺直了站起來

這宇宙,是妳的

世界上居然有人批評狄金森放蕩,那是洛德法官僅有的晚輩他的侄女,唯恐洛德再婚影響她可能的遺產繼承。

2008年10月,我訪問了艾默斯特,艾默斯特學院是東道主,他們好心把我的住處安排在正街(MainStreet)東端南側的“艾默斯特客棧”(AmherstInn),正好和狄金森家的“家宅”(Homestead)和“長青居”(Evergreens)隔街相望。“家宅”已經被設置成“狄金森博物館”,相鄰的“長青居”,現今,估計也已作為博物館的壹部分對外開放。果然,正像王蒙告訴我的,我的中文譯本《狄金森詩選》陳列在眾多文種譯本的中央。應館長之請,我在譯本上簽了名。

此行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艾默斯特的書店。從那裏出售的有關於狄金森的傳記、論著、資料和文學創作種類之繁、數量之多可以看到,狄金森研究在美國的聲勢及研究成果的豐碩。其***同的特點是,多為獨創性成果,沒有壹部是人雲亦雲的合成品。當妳見到《狄金森:意想不到的佛家》,作者還在序言中稱她為“艾默斯特的菩薩”,壹定奇怪,但是,讀過,妳會承認,不無道理,成壹家言。

讀到觀點各不相同的論著,不能不驚嘆狄金森其人精神境界的淵深、其詩內涵的豐富,經得起多種理論、多種角度的探究和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