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這是壹則《世說新語》中的小品,主人公是謝安和他的侄子侄女。謝氏是東晉大族,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說的就是瑯琊王氏和陳郡謝氏。永嘉之亂,西晉亡於匈奴,王導輔佐瑯琊王司馬睿南渡建鄴,有擁立之功,王家權傾壹時。而謝家也不含糊,領軍人物謝安後來在淝水之戰中,指揮八萬軍隊擊敗號稱百萬的前秦大軍,力挽狂瀾於不倒。
這則小品中的謝太傅就是謝安,兄子胡兒是謝安哥哥謝奕的長子謝朗,兄女是指謝朗的妹妹謝道韞。謝道韞是歷史上有名的才女,《晉書》專門為她做傳,說她“聰識有才辯”,壹次她的小叔子王獻之(謝道韞的丈夫是王羲之次子王凝之,王獻之的哥哥)與客人清談辯論,快要理屈詞窮了,謝道韞遣婢女悄悄告訴王獻之:欲為小郎解圍。於是隔著壹幅青綾,用王獻之的觀點與客人辯論,“客不能屈”。
今天就借著文藝女青年謝道韞,談壹點詩歌理論的問題:什麽是詩歌?詩歌的功能是什麽?這樣的問題聽著好像沒什麽用,是的,這類問題屬於美學理論的範疇,對於考試就業確實沒有什麽幫助,就像哲學壹樣。但我還是主張學習和思考這些問題,因為它們就像武俠小說中的內功,常見的橋段是某個主人公因為意外的機緣練就了或是獲得了深厚的內功,只是不知如何運用,所以表現的與常人無異,而壹旦他們學習了具體的武術招式,哪怕只是最基本的入門招式,配合上深厚的內力,也立刻躋身高手之列。
什麽是詩歌?
給詩歌下個定義可不容易,但從這則小品文中我們可以總結出壹些詩歌的特點。顯然,“未若柳絮因風起”要比“撒鹽空中差可擬”更好,可是它好在哪呢?壹個關鍵的因素是更有朦朧感。史書對謝朗的評價也是“少有逸才”,他的“撒鹽空中”應該也是有依據的,我猜測謝朗描寫的是雪剛下時的情景。雪初下時往往不是大片的雪花,而是小小的冰粒,積在地上也不是松軟的,而是略硬,有時被風吹起還會滾動。這種初雪其實有個學名叫“霰(xiàn)”,《春江花月夜》裏就有“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這個階段的雪,用“撒鹽空中”來比擬,其實還挺寫實的,但問題就在於太寫實了,少了美感。“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壹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這些句子也整齊,也押韻,但我們不認為這是詩,就是因為它們過於寫實,沒有朦朧感。
“未若柳絮因風起”則不同,它描寫的是雪大了以後飄飛的樣子,以柳絮喻飄雪,似乎也是寫實,但這個寫實進了壹層,因為柳絮這個形象給讀者想象的空間更大,“壹川煙草,滿城飛絮”,柳絮飛時已近晚春,是人們感慨春光易逝時很容易想到的意象,而柳絮飄飛不定,倏忽東西,也容易讓人興起人生無常之感。總之,柳絮引發的聯想比撒鹽多太多了,它提供給讀者在面對實體對象時更朦朧的觀感,更豐富的體驗,從而引發更多的閱讀快感。所以詩要有朦朧感,不能純寫實。
此外,詩還有壹些形式上的要求,比如句子整齊,音韻悅耳。謝家幾位老少這幾句,雖不成詩,也有點聯句的感覺了,不管謝朗還是謝道韞,都能與謝安的起句“白雪紛紛何所似”壓上韻。現代詩在對仗和押韻上已經不像古詩那麽嚴格了,但與散文還是有明顯不同的,尤其是在音韻節奏上,雖然不見得嚴格押韻,但斷句、輕重音等等其實都有細致的考慮。
詩歌有什麽用?
事物之存在必有其緣由,詩歌也不例外。但詩歌的用處是什麽,這個問題要是認真琢磨壹下,還真令人困惑。說理有議論文,敘事有記敘文,抒情散文可以很好的表達我們的情緒,那麽詩歌作為壹種文學體裁價值何在?
壹個廣為接受的說法是,掌握和運用詩歌能提高我們表達的文學性和美感,比如面對美景,妳可以來壹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長天壹色”,而不是壹成不變的“我K,真TM美!”但同樣是才女謝道韞的壹則故事,卻顛覆了這個觀點。
晉書謝道韞傳記載,有壹次謝安問《詩經》中哪壹句最好,道韞答: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謝安很滿意,認為她有“雅人深致”。這句詩是什麽意思呢?它出自《詩經-烝(zheng)民》,詩的意思是周宣王命大臣仲山甫到齊地去築城,大臣尹吉甫贊嘆周宣王任人唯賢,在仲山甫臨行時作詩送別,鼓勵他勤勉工作,不辱使命。這是什麽樣的文學趣味?我們很難想象林徽因和張愛玲,或任何壹位今天的文藝女青年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謝道韞如此選擇自有其道理,這裏我們賣個關子,等會兒再說。先讓我們來到幾萬年前亞歐大陸上壹個幽深寬闊的山洞,山洞中熊熊燃燒的的篝火旁,正是詩歌產生的地方。
今天人類的語言文字已經十分成熟,普通人都有讀寫能力,所以我們才會疑惑於詩歌的功能。讓我們設想在語言剛出現不久的時候——別說文字,那還要等幾萬年才出現——在壹個原始部落裏,能把話說明白的人也鳳毛麟角。文字在出現之後的漫長時間裏都被賦予神秘的意義,甚至作為祭拜的對象,語言在剛出現時也必然有著神秘的色彩。當部落中最德高望重、最有知識的人(通常是巫師)說出了幾句長短規整、押韻動聽的話語,對眾多初民來說,那不啻來自神的喻示。人們在漫長的黑夜裏,圍繞著熊熊的篝火,齊聲呼頌著那幾句話,個體漸漸融為壹個整體,人們發現在這樣的儀式和口號中,他們對自然的恐懼似乎減少了,對集體的認知似乎增加了,詩歌就在這人類最初的類宗教儀式中誕生了。
所以詩歌在產生之初的功能是宗教性、儀式性的,那些在集會時齊聲吟誦的朗朗上口的詩句似乎具有某種魔力,讓人中樞神經興奮,對於身處的群體產生強烈的認同感。在打獵之前,或與其他部落戰鬥之前組織這樣的儀式,顯然是大有裨益的。
直到今天,這樣的基因可能還鑲嵌在我們的DNA中,比如在演講和辯論中,妳如果想贏得聽眾的支持,壹個大忌是進行邏輯和理論的分析,相反,壹段充滿激情和韻律的排比句將會立刻激起熱烈的掌聲。克服感性的沖動,客觀理性的看待問題,對現代人來說仍遠遠不是本能,而是需要後天學習才能達到的。
負責詩歌創作的是部落中知識淵博、德高望重的巫師,日積月累,巫師們創作的詩歌記錄了本部落的歷史,這就是史詩的原型。在沒有文字的漫長歲月裏,歷史和知識全靠口口相傳,富有節奏韻律的詩歌當然是幫助記憶的最好載體。
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有史詩,而它們***同的特點,都是本民族的神話和英雄傳說。比如希臘兩大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這是最著名的。印度也有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德國有《尼伯龍根之歌》,俄羅斯有《伊戈爾遠征記》,英國有《貝奧武甫》,西班牙有《熙德之歌》,法國有《羅蘭之歌》。中國來說,藏族有《格薩爾王傳》,柯爾克孜族有《瑪納斯》,蒙古族有《江格爾》。但很奇怪的是漢族沒有史詩,這是文學史上壹個難解之謎,中外學者有很多研究和解釋,但還沒有定論。?
詩歌的神秘主義傳統到了公元前五百年左右為之壹變,因為各大文明不約而同的在這個時期開始進入理性時代,中國的孔子、老子,印度的釋迦牟尼,古希臘的蘇格拉底,都是這個時代的人物,他們的思想壹直影響人類至今,因此人們把那個時期稱為“軸心時代”——歷史從此圍繞著這個軸心轉動。
蘇格拉底說:“最荒唐的莫過於把最偉大的神描寫得醜陋不堪。如赫西俄德描述的烏拉諾斯的行為,以及克洛諾斯對他的報復行為,還有描述克洛諾斯的所作所為和他的兒子對他的行為。”(烏拉諾斯和克洛諾斯分別是希臘神話中第壹代和第二代眾神之王,克洛諾斯推翻了父親烏拉諾斯,而烏拉諾斯預言說克洛諾斯的孩子將推翻他,於是克洛諾斯把自己的孩子都吃了)
蘇格拉底還說:“對於天真單純的年輕人,這些故事最好閉口不談,如果非講不可,也只能許可少數人聽……絕不能讓年輕人聽到諸神之間的明爭暗鬥的事情。”
而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幹脆主張把詩人趕出城邦。
孔子沒有柏拉圖那麽絕對,他有點像蘇格拉底。廣為人知的是,今天流傳的《詩經》是被孔子刪改過的,據說孔子從三千多首詩裏挑選了三百首,並且修改整理,流傳至今。刪改的標準是什麽呢?《論語-為政第二》:子曰,詩三百,壹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如果當年孔子和蘇格拉底有機會見面,他們壹定會惺惺相惜:那些民間流傳的詩歌,真的是汙人耳目,怎麽能讓年輕人接受這樣的教育呢?應當用高尚的情操和正直的原則去引導他們,得讓他們學好啊!兩位老人越談越投機,雙手緊緊握在了壹起……
所以從孔子之後,詩歌的主要功能是教化,即所謂“詩教”。於是乎,我們也就理解了,為什麽東晉的文藝女青年謝道韞會選擇“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為《詩經》的最佳金句。她選擇的標準不是美不美,而是是否有利於教化。
在今天,詩歌的神秘主義功能早已被人淡忘,詩歌的教化功能也成為了陳芝麻爛谷子,那麽詩歌在今天有什麽用,我們為什麽學習詩歌,僅僅是為了說話時顯得有點學問嗎,還是有它更深刻的功能?希望大家都來思考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