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代:唐朝 作者:羅隱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羅隱的詠物詩“切於物”而“不粘於物”,往往別出心裁,獨具寓意,諷刺深峻犀利又耐人尋味。清沈祥龍《論詞隨筆》雲:“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於其內,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壹物矣。”羅隱正是在對物象深入細致的觀察基礎之上,對所詠之物融進他強烈的家國之憂與身世之慨,刺時諷世使得其能在晚唐詩壇脫穎而出。《蜂》通過吟詠蜜蜂采花釀蜜供人享用這壹自然現象,表現了他對社會和歷史問題的思考。
前兩句寫蜜蜂的生存狀態,在山花爛漫間不停穿梭、勞作,廣闊的領地給了它們相當大的施展本領的空間。“不論”“無限”,蜜蜂在辛勤勞動中“占盡風光”,簡單寫來看似平平無奇,純行直白,幾乎是欣賞、誇贊的口吻,實則是匠心獨運,先揚後抑,為下文的議論做出了鋪墊。
後兩句緊乘“蜜蜂”這壹意象,把它象征的“勞動者”意象加以引申、擴大,發出“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的壹聲嘆息。同時也提出壹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已采的百花釀成蜜,辛辛苦苦的勞作終於有了可喜的成果,話鋒壹轉,這般辛勞到底又是為了誰呢?在當時黑暗腐朽的社會裏,為的正是那些不勞而獲、占據高位、手握重權的剝削者,此中的諷意不言而明。詩人以反詰的語氣控訴了那些沈迷利祿之人,感喟良久之余不禁又對廣大的勞苦人民產生了矜惜憐憫之情,從另壹個側面對這種勞者不獲、獲者不勞的不平現實加以嘲諷和鞭笞,在為勞動人民鳴冤叫屈的同時也是對自己久沈下僚、大誌難伸的境遇予以反省,表達對唐末朋黨傾軋、宦官專權、戰亂頻仍、民不聊生的社會現象更深的痛恨之情。
蜂與蝶在詩人詞客筆下,成為風韻的象征。然而小蜜蜂畢竟與花蝴蝶不同,它是為釀蜜而勞苦壹生,貢獻甚多而享受甚少。詩人羅隱著眼於這壹點,寫出這樣壹則寄慨遙深的詩的“動物故事”。僅其命意就令人耳目壹新。此詩藝術表現上值得註意的有三點:
壹、欲奪故予,反跌有力。此詩寄意集中在末二句的感嘆上,慨蜜蜂壹生經營,除“辛苦而外並無所有。然而前兩句卻用幾乎是矜誇的口吻,說無論是平原田野還是崇山峻嶺,凡是鮮花盛開的地方,都是蜜蜂的領域。這裏作者運用極度的副詞、形容詞——“不論”、“無限”、“盡”等等,和無條件句式,極稱蜜蜂“占盡風光”,似與題旨矛盾。其實這只是正言欲反、欲奪故予的手法,為末二句作勢。俗話說:擡得高,跌得重。所以末二句對前二句反跌壹筆,說蜂采花成蜜,不知究屬誰有,將“盡占”二字壹掃而空,表達效果就更強。
二、敘述反詰,唱嘆有情。此詩運用了夾敘夾議的手法,但議論並未明確發出,而運用反詰語氣道之。前二句主敘,後二句主議。後二句中又是三句主敘,四句主議。“采得百花”已示“辛苦”之意,“成蜜”二字已具“甜”意。但由於主敘主議不同,末二句有反復之意而無重復之感。本來反詰句的意思只是:為誰甜蜜而自甘辛苦呢?卻分成兩問:“為誰辛苦”?“為誰甜”?亦反復而不重復。言下辛苦歸自己、甜蜜屬別人之意甚顯。而反復詠嘆,使人覺感慨無窮。詩人憐惜之意可掬。
三、寓意遙深,可以兩解。此詩抓住蜜蜂特點,不做作,不雕繪,不尚詞藻,雖平淺而有思致,使讀者能從這則“動物故事”中若有所悟,覺得其中寄有人生感喟。有人說此詩實乃嘆世人之勞心於利祿者;有人則認為是借蜜蜂歌頌辛勤的勞動者,而對那些不勞而獲的剝削者以無情諷嘲。兩種解會似相齟齬,其實皆允。因為“寓言”詩有兩種情況:壹種是作者為某種說教而設喻,寓意較淺顯而確定;另壹種是作者懷著濃厚感情觀物,使物著上人的色彩,其中也能引出教訓,但“寓意”就不那麽膚淺和確定。如此詩,大抵作者從蜂的“故事”看到那時苦辛人生的影子,但他只把“故事”寫下來,不直接說教或具體比附,創造的形象也就具有較大靈活性。而現實生活中存在著不同意義的辛苦人生,與蜂相似的主要有兩種:壹種是所謂“終朝聚斂苦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紅樓夢》“好了歌”);壹種是“運鋤耕劚侵星起”而“到頭禾黍屬他人”。這就使得讀者可以在兩種意義上作不同的理解了。但是,隨著時代的前進,勞動光榮成為普遍觀念,“蜂”越來越成為壹種美德的象征,人們在讀羅隱這詩的時候,自然更多地傾向於後壹種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