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行的民間傳說和電視劇中,紀曉嵐與乾隆這對君臣的關系是十分融洽的,其間充滿信任、調侃和幽默。這是經過美化了的描寫,歷史上並不如此。實際上紀曉嵐不過是乾隆蓄養的文學詞臣而已。這要先從紀曉嵐的長相說起。
在民間傳說中,紀曉嵐的形象風流倜儻,壹表人材;在銀屏上,基本上由張國立“壟斷”的紀曉嵐形象,也頗說得過去。真實的情況完全不是這樣。據史書上記載,紀曉嵐“貌寢短視”。所謂“寢”,就是相貌醜陋;所謂“短視”,就是近視眼。另外,跟紀曉嵐交遊數十年的朱珪曾經有詩這樣描述紀曉嵐:
河間宗伯姹,口吃善著書。
沈浸四庫間,提要萬卷錄。
如此說來,紀曉嵐還有口吃的毛病。當然,紀曉嵐既然能通過各層科舉考試,其間有審音官通過對話、目測等檢查其形體長相以及說話能力,以免上朝時影響朝儀“形象”,應該不至於醜得沒法見人,但無論如何,紀曉嵐長相不好看,卻是無疑的。長得醜,近視眼,口吃,這些生理特點都成為紀曉嵐壹輩子與乾隆貌合神離、不得乾隆真正信任的重要原因。
這裏需要介紹壹下背景知識。紀曉嵐的官場命運是由乾隆掌握的。乾隆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聖主”,也是壹位自小生長深宮的皇帝,有很多怪習。對於紀曉嵐來說,乾隆最要命的壹條就是對身邊近臣的用人標準。他不但要求這些人機警敏捷,聰明幹練,而且要相貌俊秀,年輕漂亮。例如和珅、王傑、於敏中、董誥、梁國治、福長安等人都是數壹數二的“美男子”,故而得到重用。和珅的美貌是不用說的了,即使是福長安,能在乾隆晚年得到寵信,壹方面是由於他死心塌地地追隨和珅,與其結成死黨,另壹個重要原因卻是因為他年輕漂亮。曾經來華的英國特使馬戛爾尼在其著作中記載說,福長安英氣逼人,是壹個典型的貴族美少年。
長相本由天註定,沒有辦法選擇。相貌醜陋的紀曉嵐卻偏偏又碰上乾隆,所以即便他再才華橫溢,也難得到真正的重視,難以參預重大的政治決策,只能以文字安身立命。紀曉嵐只能做乾隆的詞臣,而難以做乾隆的寵臣、重臣。紀曉嵐壹生中兩次任鄉試考官,六次任會試考官,三次任禮部尚書,均是這種際遇的體現。這種官職並無重權、實權,只是大清朝廷的擺設而已。即便是乾隆派他出任都察院,因判案不力,本應受罰,乾隆卻說:“這次派任的紀曉嵐,本系無用腐儒,本來只不過是湊個數而已,況且他並不熟悉刑名等事務,又是近視眼……他所犯的過錯情有可原。”可見紀曉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其實,長相不過是壹個表層原因。紀曉嵐跟乾隆的隔閡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專制君主從本質上來說,不會喜歡稍有個性、具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有壹次,內閣學士尹壯圖指陳弊政,稱各省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我經過各省地方,問起官吏的好壞,人們都皺眉嘆息,各省風氣大抵皆然”。由於這些話惹惱年歲已高、再也聽不進忠言的乾隆,結果軍機大臣要將尹壯圖擬斬。尹壯圖之父尹松林與紀曉嵐為同年進士,當紀曉嵐打算為尹壯圖求情時,乾隆竟勃然大怒,當即罵道:“朕以妳文學優長,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蓄之,爾何妄談國事!”原來,皇帝讓紀曉嵐總纂《四庫全書》,並不是真正把他當成獨當壹面的重臣,只是把他當作給皇帝解悶的戲子之流。公元前壹世紀,偉大的歷史學家司馬遷因為為李陵說了幾句話,竟惹得漢武帝大怒而受到殘酷的宮刑。司馬遷痛定思痛,說道:“文史星歷,近乎蔔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1800多年過去了,紀曉嵐面臨的竟是同樣的處境:在專制的皇權面前,壹個知識分子是難有尊嚴的。紀曉嵐面對乾隆的指責,只能忍氣吞聲。我想,在電視劇中,是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鏡頭的吧?
正如清史專家鄧之誠先生所言,乾隆用人“頗以貌取,文達(即紀曉嵐)貌寢短視,且江北人,故不為純帝(即乾隆)所喜。壹時若翁覃溪、朱竹君、王蘭泉、鄒壹桂皆不得朊(ruǎn)仕,際遇頗相似,純帝所許為明敏之才,率外擢督撫。若於文襄、梁文定、董文恭,皆以弄臣蓄之”。以長相作為選用人才的標準,這不能不說是壹種歷史的悲哀。
如上所述,紀曉嵐在乾隆心目中的地位不過如此。那麽,從紀曉嵐這壹方來說,他是怎麽認識自己的處境呢?紀曉嵐壹生,做過翰林院編修、日講起居註官、侍讀左庶子、侍讀學士、詹事府詹事、內閣學士、總理中書科事務、兵部侍郎、都察院左都禦史、兵部尚書、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等官,誥受光祿大夫,經筵講官兼文淵閣直閣事,賜紫禁城內騎馬。中間只有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給親家盧見曾通風報信而卷入鹽政虧空案,被發配到烏魯木齊,但也僅僅兩年多就被召回京師做官。所以在壹般人眼裏,紀曉嵐也可以算是官運亨通的壹個人。然而,久在官場浮沈的紀曉嵐並沒有體會到多少飛黃騰達的快感,他的內心更多的時候是充滿孤獨、愁苦的感嘆。這從紀曉嵐壹生中的幾個細節可以看出來。
紀曉嵐壹生著述甚豐,既有以官方身份主持編纂的《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熱河誌》等,也有以私人身份著述的《閱微草堂筆記》。但在紀曉嵐生前,就有關於他平生不著書的說法流傳。
有人說,紀曉嵐認為自己的作品超不過古人,所以不重著述,不存作品。紀曉嵐的門生劉權之就說他老師文名滿天下,經常給人寫文章,但都“隨手散失,並不存稿”,原來紀曉嵐總是認為這些文字不過是古人的糟粕而已,沒有刊刻的價值。紀曉嵐的另壹門生陳鶴也說,老師自從主持纂修《四庫全書》,縱觀古今著述,知道該有的都已經有了,後來的人再怎麽挖空心思,所著也不出古人的範圍,而那些自謂超過古人的人,都是自不量力罷了。所以紀曉嵐“生平未嘗著書”,偶爾為人作序記碑表之類的文字,也都隨即丟棄,未嘗保存。陳鶴感慨地說,如今某些人偶爾寫了壹點小東西就四處炫耀,急欲表露,真是厚顏啊!
清代大學者江藩在其《漢學師承記》中卻說,紀曉嵐壹生精力全都耗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壹書,又喜歡寫些稗官小說,故而“懶於著書”,他青少年時期的著作都藏在家中,未曾流傳於世。而按照紀曉嵐自己的說法,與上面都稍有出入。紀曉嵐晚年就曾講起,“我早年就學習詩歌,其間意氣風發,與天下同好互相唱和,總是不甘人後。如今我年紀差不多80歲了,卻轉而瑟縮不敢著壹語,平生所寫的稿子也不敢自存”。他說這是因為隨著閱歷的增長,回過頭來看自己的得意作品,大多都是古人已經說過的東西,自己辛辛苦苦地著述,不過是徒自苦耳。從紀曉嵐的話來看,他並不是“未嘗著書”,早年還是勇於吟詩弄賦的,只不過後來他對自身所處的世道逐漸有了深刻的體會,越來越不敢從事寫作了,而且也不敢保存自己的稿件。要說是因為怕超不過古人而罷筆,這個理由似乎很是勉強。這個理由背後還有著極大的社會政治背景,那就是乾隆年間思想控制的加強,文字獄屢見不鮮。
清朝文字獄集中發生在號稱盛世的康熙、雍正、乾隆時期。其中著名的,康熙時有莊氏《明史》獄和戴名世《南山集》獄,雍正時有查嗣庭獄和呂留良、曾靜獄。其中查嗣庭獄是莫須有的罪名外,其他的還是或多或少確因文字有犯忌之處。而在乾隆時期,文網更加苛密,大多是無中生有、借題發揮來殺人。例如有內閣學士胡中藻獄。胡中藻的詩歌中有兩句詩引起乾隆的敏感。壹句是“壹把心腸論濁清”,乾隆認為是
故意加濁字於大清國號之上,大不敬;壹句是“老佛如今無病病,朝門聞說不開開”,乾隆認為這是諷刺他朝門不開,不進人才。又因為胡中藻在廣西學政任內,曾出試題“有乾三爻不象龍說”,乾隆認為龍與隆同音,這是詆毀他的年號。乾隆就憑著這些強詞奪理的借口,將胡中藻殺了。乾隆壹朝的文字獄,大多都是這樣。作為乾隆的詞臣,紀曉嵐對這些文字獄自然深有感知。
同時,紀曉嵐及其同僚也因纂修《四庫全書》而飽嘗文字所帶來的窘迫,甚至家破身亡。本來,進行偌大壹個文化工程,中間出現壹些差錯是難以避免的。只要盡心盡力,有錯即改,加以完善就可以了。可惜紀曉嵐他們面對的是乾綱獨斷、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壹點點不完善之處帶來的就是殺身之禍。在纂修四庫過程中,總纂紀曉嵐、陸錫熊和總校陸費墀等人因有差錯而遭到多次呵斥、交部議處、罰賠等處分,最後,總纂陸錫熊死在前往東北校書的途中,而陸費墀因無力負擔江南三閣的修改費用而被革職,郁郁而終,家產被查抄,妻離子散。同僚和自己的親身遭遇壹定會給紀曉嵐帶來更深的感觸,也使他真切認識到自身所處環境的險惡。
《清稗類鈔》中有壹則紀曉嵐軼事很值得回味。據說紀曉嵐做翰林時,有壹天起草文牘,文思枯竭,於是出屋順著走廊散步。廊下有壹個老兵正睡得香,鼾聲陣陣。紀曉嵐拍醒了兵士,問他睡得可好。老兵說很好。紀曉嵐於是拿來壹部書讓他認字,老兵說不識字。紀曉嵐這時若有所思地說:“人生識字就是困苦患難的開端,妳不識字,真正是快樂啊。”這則軼事不壹定是真,但它所反映的心態可能跟真實的紀曉嵐相距不遠。紀曉嵐4歲就跟筆硯結緣,後以文字走上仕途,卻沒料到文字也動輒給人帶來殺身之禍,給他帶來窘迫,有這種感嘆自在情理之中。我們再回過頭來看他“瑟縮不敢著壹語”的現象,不正反映了他在專制君主面前那種戰戰兢兢的感受嗎?
紀曉嵐有壹個別致的自號,叫“觀弈道人”。紀曉嵐晚年很喜歡下圍棋,在下棋的同時,他也從中體悟官場、世道、人心。乾隆五十壹年(1786),他曾經請朋友沈雲浦畫了壹幅《桐蔭觀弈圖》,自題詩壹首:
不斷丁丁落子聲,紋楸(qiū)終日幾輸贏。
道人閑坐桐蔭看,壹笑涼風木末生。
在這裏,他以“觀弈道人”自比,閑看世間風雲變幻。7年後,他再次檢視《桐蔭觀弈圖》,又有感嘆。他認為當初請人作觀弈圖,也不過是道人(也就是紀曉嵐自己)不親自參與勝負而已,但其心中仍然存在著勝負之心,而如今看來,連這個勝負之心也都是幻象呢。這種心態在另壹首與弈棋有關的詩中暴露無遺。這首詩是寫《八仙圖》的,圖中八仙,各具情態:何仙姑與韓湘子對弈,其余五仙旁觀,而鐵拐李壹個人卻在壹旁呼呼大睡。紀曉嵐寫道:
局中局外兩沈吟,猶是人間勝負心。
那似頑仙癡不省,春風蝴蝶睡鄉深。
“頑仙”既指鐵拐李,也是紀曉嵐自喻;“春風蝴蝶”,化用莊子化蝶故事,比喻自由自在,不存人間勝負之心。紀曉嵐在這裏表達了超然世外的態度,可算是看透紅塵。不過,他在乾隆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半個世紀,想要超然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自挽聯 紀曉嵐在69歲那年,有壹天跟同僚聊天,聊得興起,說:“從前陶淵明自作挽歌,我今天也自題壹首挽聯,希望我死後大家能夠用它挽我。”這首自挽聯如下:
浮沈宦海如鷗鳥,
生死書叢似蠹魚。
挽聯第壹句是說在官場中起落浮沈,就好比鷗鳥壹樣,這把仕途的艱辛描摹出來了。第二句是說自己埋頭於圖書之中,好比在書中生死的蠹魚壹樣,這表達了他對自身命運的喟嘆。從這壹自挽聯中可以看出紀曉嵐對官場的厭倦之情,其中也包含了紀曉嵐對自己壹生的認識。
從以上這些細節可以看出,紀曉嵐不太可能做成乾隆的寵信之臣、重用之臣,充其量不過是皇帝養起來的壹個文學詞臣而已。
有史料記載,和珅在他發達之後,曾與文學名流詩文唱和。有時他私下請紀曉嵐、彭元端為其作品潤色。而紀、彭二人考慮到和珅權大勢重,萬壹不從,被他穿了小鞋可受不起,也就每每代為捉刀。當然,也就僅僅潤色文字而已,紀曉嵐並不是要依附和珅去謀求高位。據朝鮮使臣徐有聞所見,和珅專權數十年,內外諸臣無不投靠,只有劉墉、紀曉嵐、朱珪等人始終不依附。看來,在當時險惡的政治環境下,紀曉嵐所能夠做到的也就是盡力不與和珅同流合汙而已。
晚年的紀曉嵐,常以弈道為喻,言其心誌。比如前文所引題《八仙圖》詩,就表達了他超然世外的態度。其實這是壹種非常世故的態度,也是紀曉嵐從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積累出來的經驗。紀曉嵐久任官場,官職也不低,能夠在官場之中左右逢源,肯定有他的為官之道。這種為官之道,正是各不得罪,盡量保持中立的身份。而他長期追隨乾隆,遊山玩水,吟詩作對,阿諛奉承之作居多,也可見其為人。從紀曉嵐這種性格特點來看,他不會與和珅發生面對面的沖突。電視劇中的那些鏡頭,根本就不會出現。
嘉慶十年(1805),紀曉嵐老死於京城,享年82歲。生前他自撰挽聯:“浮沈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就是這樣的壹位“世故老人”,他又如何肯、如何敢與權傾朝野的和珅直接對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