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臺詩案,使蘇軾被押禦史臺壹百二十多天。這是蘇軾遭遇的人生第壹禍事,罪名是諷刺新法、謗毀君相。蘇軾萬萬沒有想到,壹篇《湖州謝上表》裏的牢騷話和《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裏的幾首諷刺新法的詩,竟會召來如此慘痛的災禍。幸虧有很多正義的大臣大力援救,就連身患重病的太皇太後曹後也出面說話:有壹次,仁宗皇帝主持殿試歸來,甚喜,曰:“朕今天又為我的子孫謀得太平宰相兩人”,說的就是蘇軾、蘇轍啊,妳現在殺蘇軾合適嗎?因變法罷相閑居江寧的王安石也有上書,奏中曰:哪有聖明之世殺才士乎?神宗本來就愛惜蘇軾的才,就“以公壹言而決”,把蘇軾貶到了黃州任團練副使。
蘇軾出獄,喝酒時詩性又起,遂吟詩壹句:
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
蘇軾以詩文被彈劾,出獄後又喝酒吟詩,酒醒,想到後怕處,私自罵曰:猶不改也!
東坡,就是東邊的山坡。比如在長江邊的忠州城外,就有壹處東坡。唐代元和年間,白居易被貶忠州,他十分喜愛那裏的東坡,作詩曰:
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
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
黃州城依赤壁山而築,雖有東、南、西、北四門,但四門並非是正對東、南、西、北。除東門之外,南門實際位於東南,西門位於西南,北門位於西北。黃州本是壹座山城,四周岡巒起伏。東南隅的山坡上有壹處比較平曠開闊,面積有五十來畝,原是官家廢棄的營地,荒草離離,瓦礫遍地,不像忠州東坡那樣綠樹成蔭。即使在蘇軾把這塊荒地開墾出來之後,每當他乘著月色在東坡散步時,手中的拄杖還會不時拄到路上的瓦礫,發出“鏗然曳杖聲”。
元豐三年(1080年)二月,蘇軾在禦史臺差役的押解下來到黃州。當時只有長子蘇邁在他身邊,其余的家人都由弟弟蘇轍暫時照看著,直到五月底才來到黃州與蘇軾團聚。蘇軾平時沒有多少積蓄,壹到黃州便陷入了窮困境地。他寫信給故友章惇說:黃州的魚蝦、稻米、木柴和木炭都很便宜,窮人在這裏生活是可以的。然而,由於我平時沒有積蓄,薪俸所得,隨手就花費了。兄弟蘇轍有七個女兒,負債如山,現在家人都在他處,不知何日來到黃州。我現寓居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侶吃飯,倒也簡單,很擔心家人的到來如何生計!
果然,合家團聚之後,蘇軾的積蓄只勉強支撐了壹年,正在此時,故友馬正卿前來探望。馬正卿,名夢得,是杞人。二十年前,他正在京師做“太學正”的學官,壹天,即將赴任鳳翔府通判的蘇軾前去訪問他,正逢他外出,便信手在其書齋的墻壁上題了壹首杜甫的《秋雨嘆》。馬正卿看了蘇軾的題詩,心有所感,便辭去官職,跟隨蘇軾前往鳳翔去當了幕僚。關於馬正卿,蘇軾謫居黃州東坡時有詩贊曰:
馬生本窮士,從我二十年。
日夜望我貴,求分買山錢。
我今反累生,借耕輟茲田。
刮毛龜背上,何時得成氈。
可憐馬生癡,至今誇我賢。
眾笑終不悔,施壹當獲千。
如今馬正卿看到蘇軾生活窮困,便出面向官府提出申請,讓蘇軾開墾東坡上那片廢棄已久的營地以謀生計。此時黃州太守徐大受對蘇軾很有好感,馬正卿的申請順利地獲得批準。於是蘇軾買了壹頭耕牛,動手開墾東坡。蘇軾率領家人,拾瓦礫,燒枯草,平整土地,還疏浚了壹口廢棄已久的暗井。除了馬正卿之外,黃州的幾位朋友潘丙、郭遘和古耕道等人也趕來相助。
風吹日曬,眾人不辭辛苦,到了深秋,他們終於在地裏種上了麥子,第二年就有了收獲。麥子收割後又種上中稻和大秋農物,夜晚,蘇軾看到沾著露珠的秧苗在月光下閃著銀光,心中充滿了欣慰。後來蘇軾和家人又在田地四周種了數百棵桑樹,以及壹些棗樹、栗樹,還在東坡附近蓋了五間草房,號“東坡雪堂”;並自稱“東坡居士”。
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米芾三十二歲,已在長沙從事任上七年。離開京城放外任職時,米芾才二十歲,由秘書省校書郎改任臨桂尉、含光尉。離京時,米芾已成家,夫人娘家是京城官宦曹編修家二女兒。崔駙馬作的媒,閻氏相過後,比較滿意。閻氏對崔駙馬說:雖然都是官宦人家,曹家小姐容貌姣好,識文斷字,婚後相夫教子,縫縫補補,遵守婦道,日子可是長著呢!崔駙馬言道:夫人盡可寬心,我與曹編修相識多年,與光輔都是同道朋友,與人相處其人品可堪稱上等。確實,米芾與曹家小姐婚後,倒也夫妻恩愛。
此時,米芾在長沙任上,家中已有三個兒子與兩個女兒。幸虧夫人操持家務有方,還有從京城出來時帶的女仆李姐兒幫襯。在長沙,有壹天米芾回家早,二兒和三兒在院子裏玩沙土,二兒比三兒大壹歲,總是欺負三兒。米芾看到二兒捧起壹把沙土往三兒頭上撒下去,後來又抓了壹把沙土往三兒屁股裏塞。夫人曹氏看見,照著二兒的屁股就是壹巴掌。米芾看到沒有吭聲,只是笑。在家裏,米芾看到,李姐兒在擦拭桌椅板凳,夫人在縫補衣衫。三兒老是跟著李姐兒後頭轉。壹會兒,二兒和三兒在壹起,二兒用手指頭使勁點了壹下三兒的腦袋,三兒倒在地上哭了起來。李姐兒過來抱著三兒哄著。二兒三歲,三兒只有壹歲零九個月。看著二兒和三兒嬉戲玩鬧,壹時米芾心中有壹股暖意。
在長沙,米芾曾受命寫下了《瀟湘八景圖》詩,這八首詩的詩名為:瀟湘夜雨、洞庭秋月、遠浦歸帆、平沙落雁、煙寺晚鐘、漁村夕照、山市晴嵐、江天暮雪。其中有壹首詩《元浦歸帆》,詩曰:
漢江遊女石榴裙,壹道菱歌兩岸聞。
賈客歸帆休悵望,閨中紅粉正思君。
這首詩米芾喝醉酒後,贈給了長沙瀟湘酒樓的壹個歌妓。這位歌妓年方十八,名方倩,東京人氏。
本來,米芾與幾位好友正在吃酒,談詩論畫,正在興頭上。壹位歌妓懷抱琵琶,進到房間裏。座中壹位書生說道:姑娘,我們不聽小曲兒,請回吧!米芾看到這位姑娘,頭挽發髻,發髻中插有壹根玉簪,大眼、巧鼻、小嘴,上襦下裙,身材嬌俏,心中頓生好感,仿佛有壹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便說道:且慢,請問姑娘,會唱什麽曲子啊!回先生的話,看先生喜歡聽什麽曲子呀!歌妓答道。我想聽壹曲柳七先生的《雨霖鈴》會嗎?歌妓回答:會的。壹曲唱過,米芾覺得此女的琵琶和嗓音還好,便又問道:秦少遊先生的詞會唱嗎?歌妓回答:也會的,還會唱《鵲橋仙》。米芾說:好,妳唱吧。歌妓把秦少遊的《鵲橋仙》唱過後。壹時,席中人等都沒有說話,都在回味少遊詞中的: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沈靜了壹會兒,米芾問道:最近新學了什麽曲子,能說說嗎?歌妓沈吟了壹下,說道:小女子剛學會唱《瀟湘八景圖》,不知道唱得中聽不中聽!米芾心中壹動,便說道:姑娘唱唱看,不妨事的。於是歌妓唱起了《瀟湘八景圖》來。這壹唱,曲子中略帶有湘中風味,壹時讓座客中人沈浸在瀟湘美景之中。歌妓唱罷,座客中有人拍手祝賀。座中還有人起身舉杯對米芾說道:元章兄,當浮壹杯否?米芾站起身來端起酒杯,將杯中酒壹口喝下。
舉杯與米芾幹杯的人對歌妓說道:姑娘知道這《瀟湘八景圖》是誰寫的詩嗎?那人將手壹指米芾說道:這是我們米大人的手筆。當即,歌妓面露喜色。米芾也從歌妓的眼睛中看出驚訝、激動、興奮還有些別的什麽。歌妓對米芾道了壹個萬福,說道:大人在上,小女子有禮了。米芾忙說:罷了,罷了。接著米芾問歌妓何方人氏?歌妓回答:京城人氏,名方倩,叫小女子倩兒吧。這壹說,米芾借著酒意,對剛才與自己舉杯飲酒之人說道:看賞,給銀子!那人忙從懷中掏出二兩銀子賞於倩兒。
座客中有人對米芾說道:元章兄,我看出來了,倩兒與兄有緣,何不續緣!隨即,米芾讓人拿來筆墨,把那首詩《元浦歸帆》書寫成牘,贈與倩兒。寫這首詩的時候,米芾心中隱約有壹個形象模糊的女子,當女子形象清晰時,好像就是眼前的倩兒。米芾對倩兒說道:倩兒啊,我不會給女子寫詩作詞,也沒有柳七先生和少遊先生的性情和才氣。可是當我寫《元浦歸帆》的時候,心中卻有壹個女子,在暗思遠方的郎君或意中人。這可能就是緣分,當妳壹出現時,我就覺得那女子就是妳了。這也就是我把這首詩書寫成牘,贈與倩兒的緣由了。
壹時,座中人沒有人說話,歌妓倩兒的眼睛有些濕潤,說道:能遇到大人,是小女子的福份,實話說在小女子的睡夢中依稀與大人相遇過。只是小女子福淺命薄,那是老天爺註定的。座中人有人嘆息道:前世姻緣,今生註定,如能續緣,豈不美哉!此時,米芾酒喝多了,趴著桌子睡著了……
米芾七月過黃州以書畫會友,拜識了謫居在此的蘇軾。蘇東坡與米元章酒酣之時,相知之意已濃。蘇軾對米芾說道:請元章把這張觀音紙貼墻上。米芾遵命行之。即時,蘇軾乘著酒興,壹手秉燭,壹手握筆,站在墻邊,作了壹幅畫,畫上有兩竹枝、壹枯樹,亦有壹怪石。畫成為《枯木竹石圖》,遂贈米芾。米芾後來曾說過,此圖被駙馬都尉王詵借走後不還。
在黃州,蘇軾還把幾位朋友介紹給米芾,這其中有駙馬都尉王詵、太守徐大受。還有來訪蘇軾的江西文士董鉞、綿陽道人楊世昌等人。王詵,字晉卿,太原人,出身世家,娶英宗之女蜀國公主為妻,官駙馬都尉及定州觀察使、利州防禦使。元豐二年因受蘇軾牽連貶官,責授昭化軍節度行軍司馬,均州安置,移潁州。王晉卿能詩善畫,亦工詞,詞風清麗。徐大受,字君猷,時任黃州太守,蘇軾謫居於此,感其恩惠,常與之交遊。
壹天夜晚,蘇軾與米芾、王詵、徐大受等諸友乘船遊於赤壁之下的江面上,清風緩緩吹來,江水微起波瀾,蘇東坡舉杯與諸友同飲。月亮從東山上升起,很圓很亮。白茫茫的霧氣籠罩著江面,波光與星空交融在了壹起,葦葉般的小船在茫茫萬頃的江面上隨意飄動著。這時候,蘇軾與諸友喝著酒,敲著船舷唱著歌。友人中還有人吹起了洞簫,簫聲嗚嗚的,余音悠悠。聞聽這簫聲,蘇軾不禁感懷起來,說道:此情此景多麽讓人感慨焉!諸友中王詵說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是曹孟德的詩。從這裏西望,是夏口;東望則是武昌。這是當年曹孟德被周瑜圍困的地方!那時曹孟德奪取荊州,攻下江陵,順著長江東下,戰船連接千裏,旌旗遮天蔽日,江上灑酒祭奠,橫端長矛朗誦詩篇,是何等的英雄!米芾接上話笑著說:現在什麽都沒有了!蘇軾說道:如今我或在江中打魚或在沙洲上打柴或躬耕在東坡。王詵說:現在是我們同乘壹葉孤舟,在這裏舉杯互相勸酒。人活天地間,小如螻蟻。徐大受感慨道:想起生命的短暫,真羨慕長江的流水,想象著與神仙壹起遨遊,或與明月同在多麽美哉!蘇軾說道:天地之間,萬物各有其主,只有這江上的清風和山間的明月,是天地間的寶藏,我們可以***享。蘇軾的話,大家贊同,於是舉酒相碰,壹飲而盡。
在黃州過了立秋季節,雖然壹時暑氣難消,天氣還是逐漸涼爽起來。早晨有薄霧升起,秋天感陰而鳴的寒蟬也開始鳴叫。在東坡由蘇軾和家人***同開墾的數十畝地裏,谷禾生長旺盛,中稻開花結實,豆菽結莢,玉黍、蜀黍抽雄吐絲,甘薯葉綠薯塊正在生長。農諺上說:立秋三場雨,秕稻變成米、立秋雨淋淋,遍地是黃金。
這天上午巳時,太陽仍是火熱的,蘇軾與家人在田地裏拔草,米芾過來拜訪了。米芾對蘇軾言道:東坡兄堪比南朝之五柳先生,此處東坡也勝似桃花源了!蘇軾笑曰:元章過獎了!我這是苦中有樂、樂中有苦。再者,早臥早起,與雞具興;早睡利於陽氣之收斂,早起為求肺氣之舒展也!米芾接話說道:那麽,我也學壹學東坡兄,做壹回農夫何如!蘇軾忙說:自有內子帶領家人勞作,不敢有勞大人駕!蘇軾自是吩咐家童沏茶款待米芾不提。
米芾與蘇軾的交談話題是從詩詞文賦開始的。米芾說:詩詞文賦,立言狀物,我皆自思自作,不去重蹈前人壹言。米芾還說:我自會寫景狀物,何必抄襲古人詞語。尤在長沙,我三十歲時,翻看自己從前所作均不滿意,就壹把火全部焚毀了。再則,平生不會把自己的某篇詩詞文賦或書學之作投於王公貴人,若遇知己索壹二篇,這是文士相知相惜之交往也。
蘇軾笑說:元章啊!詩詞文賦和書學之作,怎麽能夠焚毀焉!妳的留存可以焚毀,別處留下的詩詞文賦書學之品不是依舊留存乎!
米芾想想,這倒也是。
蘇軾說道:沒有必要過於苛求自己,詩詞文章皆出於自然。寫詩作畫,我以儒學對“君子”的行為規範來年,技藝在此回到了它原本應該有的位置。“技近乎道”,文士通過習藝,固然得到身心的放松和娛樂,同時也加深了對“道”的認識和體驗。
蘇軾說:世間萬物沒有固定的常態,某處的缺失或者就是其具體的表現,猶如山有奇峰,水有湍流,人有俊醜,樹有枯木,馬有老瘦。“常理”是“道”,違反“道”就失去“常理”,會導致滿盤皆失。蘇軾評論吳道子畫作說道:吳生的畫作雖然絕妙,但過於畫工。他對好友文同畫作的評論:文同畫竹,見物不見人。……其身與竹融合,變化無窮而出清新之意。
米芾對蘇軾說:我作畫,信筆作之,多以煙雲掩映樹石,意似即可。
米芾與蘇軾談文論道,關於書學,蘇軾對米芾說道:要學晉人書風。
米元章元豐五年在黃州謁見蘇東坡,承其書學觀點,始專學晉人,其書大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