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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席慕容

我終於又推開了那扇門,在離開棲鎮三年後壹個十月的黃昏,壹種如風的東西從遠處迎面而來,仿佛壹粒未落定的塵埃跌進了我的眼睛。

她終究是從那張堅固的梨木靠椅上消失了。椅子是她從羅漢橋邊的地溝裏撿的,除了丟掉壹只腳,剩下的部分結實得讓人搬不動,她搬了回來,找四塊青磚把斷掉的椅子腳支好,興奮地坐了半天。以後她累得站不住了,就離不開這三腳靠椅,時光年復壹年地走過,梨木的年輪讓她磨得油光可鑒,她卻不見了,換了壹只蟋蟀站在椅背上。

昏暗的木閣樓有嘶啞的咳嗽,從陰森森的角落傳來,像是蝙蝠與夜梟的語言。童年的時候,我不止壹次為這種死寂中爆發的聲響驚魂未定,她卻充耳不聞。為了她,母親幾乎大喊大叫了幾十年,她側過耳朵什麽都沒聽到——但母親壹直否認外婆是完全地聾了,母親堅持說外婆能聽見,例如舅舅的聲音。

她確實能捕捉到舅舅的聲音。她養了包括母親在內的兩個女兒,每年唯有小孩過生日那天,外婆才變得比較慷慨,肯挖挖口袋問要不要禮物,小姨跳腳高喊檀香橄欖龍須酥糖,就跟雪花入水壹樣,外婆的表情漣漪都不濺壹個。她轉頭問舅舅四毛,四毛不耐煩地說,隨便!

哦!好,好,她恍然大悟:吃面!挺滿意地煮了幾碗清水掛面。

她對四毛舅舅格外的靈敏讓母親無可奈何。母親說外婆聾了好些年後偏偏聽到了四毛的哭聲,簡直是命中註定的。

若幹年前,就是那壹聲清晰的啼哭改變了她的命運。

那個秋霜濃重的清晨,霧很大,棲鎮殘存到深秋的顏色完全消失,茶樓石橋酒肆參行……繁雜的線條突然簡略得壹把風可以吹散,沿街狹長迂回的河道寬廣到沒有邊沿,兩點掛桅燈的烏蓬船,仿佛在壹張水墨畫的空白處移動。她照例夾起掃帚背上竹筐走上幽深的青石街道。每天她總是全鎮第壹個起床出門,負責清掃九條小街和四十多座橋。

水鄉棲鎮多的是石橋,高拱、平板、單孔、半月……參差高下串在墨綠的河道上。這裏的人做官發財、行善慶壽都習慣修座橋,勒上“似錦鵬程”、“龜齡鶴算”的匾銘表示紀念,也有些橋是不勒匾的,諸如五十多歲生了兒子或者喪偶再婚修橋慶賀,橋欄就只拓壹片記載築橋年月的方石,有人偏要補兩筆“枯木逢春”、“梅開二度”的字樣。最老的橋可以追溯到明代萬歷年間,是如意茶樓下的西陵橋,相傳為著《西陵詩話》的進士範勉所建,橋欄鐫刻“文澤江左”四個篆字,歷時久遠現已模糊難辨。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橋大概也是這樣,清初順治乙未科考,棲鎮舉子趙珩得中探花,還鄉修了探花橋。民國首義後士紳修有光復橋,加上慶祝建國的解放橋,大躍進的***產橋,也算得上與時俱進。漫步過橋,像踩過棲鎮壹頁頁凝固的歷史。

這些橋讓外婆的背駝得很快,因為每天要清掃到午後才可以伸直腰喘口氣,但她覺得不錯,能掙壹份工錢又能撿撿廢品。寒來暑往她在橋埠和垃圾堆裏撿了不少東西,除了那張梨木椅,還時常撿回殘缺不全的瓶罐、舊鞋、碎布、鉛筆頭、牙膏皮……當然也包括舅舅四毛。

四毛當時只是壹個瘦巴巴的男嬰,裹著壹團土黃色棉布,擱在采菱橋的石埠下。采菱橋是外婆清掃的第六座橋,濃霧讓她忽略了橋邊那團黃布,在即將離去的剎那,壹個聲音突然把她扯往,細細的,清脆得像壹片玻璃迸裂,鉆入她失聰多年的耳朵。習慣無聲無息的外婆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然後她瞄到了橋邊那團蠕動的布。

這可不是壹角錢或者牙膏皮,她不敢隨便撿回家,抱在橋邊等人認領。不久人都上了街,壹波波聚著圍觀,唯獨不見失主。霧散了,裁縫老莫說,別等了,父母能狠下心把小囝丟掉就不會領回去,畢竟是壹條命,誰做做好事收養下來……

沒有誰敢做好事,當年家家富余的都是孩子,只能由外婆抱回家暫時養著。怎麽養讓她愁了好久,做貨郎的外公早些年坐夜航船去了蘇北,從此沒有回來,回來的只是些讓人心驚肉跳的傳聞,諸如當兵被俘或者失蹤,總之沒給外婆和三個女兒增添任何希望。依靠掃街連同賣廢品實在填不滿三張嘴,母親記事起全家就壹日吃兩餐,母親她們的眼睛餓得比尋常孩子大壹圈,臉上有洗不掉的菜色,每天喝的米粥裏也確實摻了大量的蘿蔔菜葉。

堆滿廢品的閣樓找不出嬰兒吃的東西,四毛拼命哭嚎。外婆打發母親拿個碗找養孩子的人家討點奶水,好半天才要來壹勺紅糖,兌些米湯灌下去,居然也安靜了。

壹個貧窮的胃是讓人放心的。外婆舒開皺紋端詳手中的四毛,不是很好看,滿頭黃毛壹筷子能夾起來,潦草的小眼睛,嘴倒挺大,顯示著吃的渴望。唯有嘴邊鑲的壹粒紅痣,讓外婆很是喜歡。她依稀記得自己養的頭壹個兒子嘴邊也有壹粒同樣的痣,那孩子真是聰明,兩歲就認得好些字,三歲多能幫她穿針線擇菜,可惜沒等到上學就患結核病死了。她壹直懷念那個孩子,也記得他叫阿娘的聲音,此後兩個女兒的叫聲她都聽不見。而這壹夜她似乎又感觸到某種聲響,孩子心貼心的跳動,細微溫暖的呼吸,壹切使得長夜不像過去那樣凝成壹只冰冷的手,從腳底壹直掏空到心裏。

天亮的時候,她決定把孩子留下,並且買了兩斤奶粉,讓小姨幾乎要哭出來,她快九歲了,從來沒聞到吃的東西可以這麽香。這麽香的東西讓外婆覺得劃算,兩斤奶粉足足要她掃七天街或者賣三百斤廢紙,鎮上幹部的孩子都餵這個,也都長得比喝菜粥的壯實。

然而這孩子的胃口出乎她的意料,應該對付壹星期的奶粉只夠喝四天,夜半還時常爆發饑餓的哭嚎。奶粉是維持不了多久,外婆不得不換成相對便宜的餅幹糊,好在四毛並不挑剔,照樣狼吞虎咽,讓全家的菜粥越喝越稀。

當時上小學的母親從來不做作業,所有的空余時間都守在菜場撿西瓜皮或者青菜葉,洗洗削削制成飯桌上僅有的壹碗泡菜。在粥碗裏老是剩下免費的瓜皮時母親也不太滿意,不久卻意外分到兩角錢。外婆說往後下午不再做飯,讓她和小姨放學後買兩個草爐燒餅——這種餅用粗面拍成,沒有什麽油,貼在吊爐裏用稻草烘得焦黃,味道固然趕不上桶爐烤出的插酥燒餅,但比起喝不飽的稀粥,足以讓母親眉開眼笑了。

下午不再做飯的外婆把四毛捆在背上去了十五裏外的月塘車站,車站邊是烏黑的煤場和同樣烏黑拖煤的人流。

從此她匯入了黑色的流動大軍。起初車站根本不讓她拉車,沒有女人肯到煤堆裏做苦力,況且還帶著孩子。她不求人——懇求也不頂用,非常卑微也非常靈敏地見縫插針,壹不提防,她套上空車就拉,不管隊長怎麽吼叫驅趕,怎麽威脅不發工錢,她就是晃著耳朵聽不見,旁若無人地忙碌,讓人相信除非把她殺了,否則沒辦法讓她從煤場消失。她竟然壹舉得手,賺到壹個吃苦頭的機會,每天往勒出血痕的肩頭墊上破布,拽直板車,全身和地面傾成銳角,壹步步丈量十五裏彎路,丈量十五裏距離折算成壹塊壹角錢的過程。背上的四毛在外婆的喘息和如山的煤堆中沈睡,等待醒來後迎接壹塊也許沾著汗腥的奶糕。

她聾掉的耳朵也由此成為壹件有力的武器,抵擋了許多麻煩。算命的吳神婆和裁縫老莫找上門來,動員她把四毛送給鄔橋壹個沒有孩子的醫生。兩人纏著她邊打手勢邊勸說,壹個比壹個理直氣壯聲情並茂,意思是醫生的條件何等的好,妳未必不想讓孩子往蜜罐裏跳麽?妳養著有什麽好呢?自己的女囡都餵不飽,再添個包袱不怕累得癱倒?造孽喲!何況這幾個月也不要妳白辛苦,人家給八十塊錢,掰掰指頭很合算哩……

外婆始終壹聲不吭,要麽淘米洗衣縫襪子,忙完後她擡起頭,什麽都不知道似的表情茫然,要麽把煤爐扇得滿屋子煙,讓裁縫和神婆落荒而逃。

“算了!”裁縫在門外跺著腳說,“榆木腦袋鑿不開,有她倒黴的時候。”

能讓她倒黴的莫過於孩子生病。這預言應驗得很快,不久四毛開始發燒,嘴邊燎起壹圈水泡。外婆慌忙煎菖蒲水、刮痧、餵綠豆湯,絲毫擋不住體溫上竄的勢頭。

“未必又要上衛生院?”她牙痛似地自言自語,兩年前小女兒吃了水果鋪扔的爛蘋果住過衛生院,輸液吃藥用了二十多塊,那個數字對於她幾乎是壹場災難。最終她還是抱著四毛去了,帶上僅有的十七塊九毛錢,在去衛生院的路上又挨家挨戶借了十塊。過去她從不對人彎腰,為了四毛,她壹遍遍面對著鄰居冰涼的門檻,等待五角或者壹塊的同情,再低頭對冰涼的門檻說,多謝。

藥水輸進孩子體內,體溫倒是直線下降,卻壹直降到觸手冰涼。差不多絕望的時候,她在街頭撞上吳神婆,那風中蘆葦的樣子讓神婆不忍心地做了壹個手勢,含意是孩子的魂出竅了,應該去采菱橋邊喊壹喊,說不定能招回來。這也算是棲鎮流行的習俗,她並不敢寄托多少希望,頭壹個孩子患結核病,不是沒有試過,那些哭喊是連夜風都抓不回壹把的。

但她也找不出別的路可走,只能夜半抱著四毛出門碰碰運氣。元宵節剛過,人群像燃過的焰火都散盡了,滿街屋檐剩下幢幢燈影——繡球、麒麟、西瓜、走馬燈——隨風搖曳著壹團團朦朧的光暈,鋪在光溜溜的石板路上,把她傴僂的背影扯得忽長忽短。並不漫長的兩截街,耗盡了外婆所有的力氣,走到采菱橋已經徹底喊不出壹個字,她就裹緊四毛嘟囔著守在橋埠下。

橋底的月亮很圓,照得天地壹片白壹片涼,只有她這壹點黑影是熱的……

(童年時代,我從母親的回憶裏零零碎碎知道外婆和四毛舅舅的故事,從此我經常連貫地做同壹個夢,夢見棲鎮高拱的石橋,也夢見外婆弓起的背馱著滿滿壹輪夕陽拉板車過橋,車上坐著壹個吮手指的男孩,像是我也像是舅舅四毛。我對母親說起這個夢,她很奇怪,妳怎麽可能知道?那時並沒有妳。是啊,我怎麽知道?然而我又確實反反復復做過帶壹點鹹、壹點腥的夢,在外婆拖著板車的歷史中行走。)

二十四年光陰瞬間就過去了,棲鎮爬滿蒼苔的容顏是壹成不變的,流逝的只有河水和時光。鎮上增添了很少的房子和很多的孩子——也包括七歲的我。父親調到省城工作後,母親拖著我和妹妹從縣城南浦回到棲鎮,帶著沒上學的妹妹去月塘繅絲廠上班,把我托付給外婆。

我走進外婆幽暗的閣樓,被壹串古怪的笑聲嚇得跳起來,烏沈的板壁後似乎有神秘的眼睛。然後我看到埋在黑暗裏的外婆,那樣的枯瘦,手上犁出烏黑的裂紋,臉縮成壹顆風幹的核桃。她欣喜地把我按在少壹只腳的犁木椅上,從壹個根本無法看見的角落搜出半籃長生果,說是壹直給我留著。

那大概是存放了半年的果仁,味道像長黴的木渣,令人作嘔。她趕緊把我扔下的幾粒長生果撿起來——蹦進那麽暗的屋角都能找到。吃了不生病的,她強調說,四毛就很愛吃。

我依稀記得母親說過,那壹次外婆在采菱橋邊撞了大運,把四毛剩下的壹口氣又扯了回來,此後年年都會去鄔橋的菩提庵送壹份香火錢,換兩藍長生果——也就是庵堂後種的花生和杏仁,路上遇見孩子就分發壹把,算是謝神還願。長生果是家家都求過的,病急亂投醫難免要找菩薩幫幫忙,病好了也得掏錢還還菩薩的人情。人情還壹次就算了,唯有外婆不肯間斷,她堅持預防為主——不知是不是長生果的作用,舅舅和母親她們確實不大生病——在母親的回憶裏,每到元宵節後棲鎮的小孩就不約而同聚在街頭,守候壹把甜蜜的希望。

她會留小半籃給四毛,看著四毛得意地攢著,每天品嘗幾粒,可以壹直吃到初夏。

這半籃長生果現在沒人理睬了,至少四毛舅舅毫無興趣,他已經從師範大學畢業留在省城實驗中學任教,很少再回外婆的閣樓。

我到棲鎮的那個傍晚,外婆特意買了壹條白鯉魚,捅開煤爐燒飯。青青的炊煙引來鄰居探頭探腦,懷疑閣樓失火——以往這個時候她是從來不做飯的,依舊在下午三點獨自用開水泡壹碗剩飯,就幾根醬蘿蔔絲。家裏就剩她壹張嘴,用不著再省壹餐,但多年的習慣很難糾正過來。

她燒了糖醋鯉魚,壹半分給我,壹半留著,第二天清晨興沖沖拖著我乘船去南浦,再轉長途客車,去省城給四毛送秋衣。壹路上她囑咐我抱好裝糖醋魚的飯盒,小心魚湯潑出來。

我們在氣派的城市裏拐了很多彎,找到更氣派的實驗中學單身宿舍。我的四毛舅舅已經營養充足長得枝繁葉茂,他的表情壹點也不驚喜,有壹句沒壹句地問我學習怎麽樣,完全不理那半條經過三個小時運輸來的鯉魚。外婆摸摸光亮鑒人的地磚,嘖嘖感嘆省城的地面就是容易清掃,只是垃圾不夠撿,讓舅舅的眼神掠過壹絲陰郁。她想起什麽似的從竹籃裏搬出壹雙新皮鞋,說是托人買的新式樣,再三強迫四毛換上。舅舅招架不住,換上皮鞋勉強笑壹笑,催我們去吃飯。

不吃了,外婆滿意地看看頭發鋥亮皮鞋鋥亮上下生輝的四毛,家裏還有六只鴨要餵,得趕回去。舅舅立即送我們到車站,車開了,我回頭望舅舅站的地方,空的。

但外婆並不在意身後是否有壹雙牽掛的眼睛,我的到來填補了她壹大片空寂的時光,再次讓她忙碌起來,煎雞蛋早茶、買她從未見過的玩具和字典,放學時拖板車守在門口拉我回家……壹切都仿佛重復著舅舅的童年,就如同她經常對我吆喝的那樣:“雞蛋吃完,四毛是從不剩下的……”或者“這筆四毛用過,好使!”

我應該像四毛壹樣幸福,只是很快就發現站在她的身邊會招惹壹些擠眉弄眼的表情——在她滿臉塵垢夾起掃把像童話裏老掉牙的巫婆對我和壹群孩子微笑的時候;在她撐壹把爛油紙傘站在滴雨的屋檐下等我放學的時候;在她沿河岸壹溜小跑追逐水面漂著的壹頂破氈帽並且粗聲喊我幫忙的時候——我無壹例外會聽到放肆的哄笑和交頭接耳。我還知道她有壹個日本綽號,看過電影《望鄉》的孩子覺得她實在像那個襤褸潦倒的阿崎婆,同班的那些家夥在我背後就這樣喊她,讓我隱約聽見又找不到打架的借口。

這些她都聽不見,午後拉了壹車煤又趕緊給我送晚茶。棲鎮有 “吃晚茶”的習慣,大概因為夜飯太遲,下午四點左右要補充壹次點心,學校也不例外。棲鎮小學的晚茶是食堂統壹做的開花饅頭,又黑又冷硬如磚塊,質量讓外婆很是氣憤。她執拗地不肯向學校交茶點費,用同樣的錢買了水晶米糕、豆沙包子送到我手上。

我得意地吃著雪白的米糕,同桌的女孩素素攥著冷饅頭斜眼瞟我,好像我吞下了什麽撿來的臟東西。外婆送了幾次晚茶後,我寧肯餓著堅決不讓她再來。

多年後我才知道四毛舅舅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在積攢了太多忍無可忍的難堪後,他對外婆幾乎形成了過敏般的抗拒和逃避,眉頭經常像我見過的那樣緊鎖,讓人無法想象他和外婆曾經有過的親密——九歲那年就會扛鐵鉤麻繩守在橋邊,等外婆拉車過橋拽麻繩幫著扯壹把。他也幫別的車夫過橋,肩頭磨得壹片紅腫,掙幾枚硬幣賺得外婆高興極了。

漸漸地壹切都變了,不知是不是外婆的原因,上學後他出現了口吃的毛病,說話總想急切和人爭吵分辯的樣子,又總像故障不斷的機器,在最關鍵的場合卡殼,把信心流失到幹幹凈凈。念到中學他不再運動嘴巴,煩躁時幹脆用拳頭說話。他經常打架,鼻青臉腫地捍衛他和外婆的尊嚴。在他十五歲那年的元旦,棲鎮紙盒廠做大掃除,幾個懶散的青工靈機壹動喊外婆來撿垃圾紙屑,說她經過的地方比掃過還幹凈。廢紙確實不少,外婆趕快動手,冬天的風很不配合,刮得紮好的紙片漫天飛舞,她揮舞掃把在院子裏追得團團打轉,逗得青工們哄然大笑。放學路過的四毛就在笑聲中沖了上去,他踹翻了兩個,被另外三個人重重地扔在車床上,沒聽到外婆的驚叫就昏過去了。

等他睜開眼睛想爬起來時被壹個醫生強行按住,他掙紮著說,我只是不小心撞了壹下。

不小心?醫生說,妳差不多躺了壹天壹夜。

這次教訓讓他的拳頭收斂了很多,然而口吃的毛病更重了,迫不得已需要說話——尤其是跟女生說話的時候,就止不住煩躁地張望壹下,仿佛外婆會出其不意地閃現。

外婆對此毫無覺察,即便四毛不再幫她收拾垃圾,不再交給她壹把溫熱的硬幣,反而伸手要茄克衫要皮鞋,她也樂呵呵地答應,壹如既往地在百貨店的賒欠單上摁下手印,等待月底開了工錢結帳。在她眼裏,她的兒子依舊是坐在板車上吮著手指等候她賒來餅幹的那個四毛,當年她賒了餅幹要搭壹句玩笑:把兒子送給妳吧,抵帳。

管百貨店的阿七婆豁開牙笑,妳的寶,誰敢要。外婆就回頭刮四毛的鼻子,醜八怪,抵得壹包餅幹麽?

她把皮鞋遞給四毛,才註意到壹雙憤怒的眼睛,想了半天終於明白習慣地講了壹句多余的話,兒子長大了,不再是她玩笑中可以抵帳的東西。

事實上也沒人肯要她的兒子,肯接過她的苦難。苦難是她心甘情願撿來的,換不了壹包餅幹也很少換回什麽快樂。在我印象裏比較輕松的只是夜晚,她可以蜷在梨木椅上喘口氣,邊給我削鉛筆邊喃喃講話:“毛頭哎,好好地讀書好好地長喔,不枉我壹點壹滴塞著枕頭呵……”

她攢下的幾張存款單和零錢都塞在灰布枕頭裏,準備給四毛舅舅買房成家,枕頭沒有滿,她夢還有壹半是空的。

“妳買了樓,還記得外婆麽?妳成了家能想起外婆麽?外婆將來歪倒在床頭討口水喝,妳不會不端的吧……”

她嗡嗡的內容總是這些,我不耐煩地停下寫作業的筆瞪著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湊近桔黃的燈光用鉛筆刀削去漫長的時間。這些話她也壹定對四毛嘮叨過,算是她僅存的壹點享受,把簡單的願望翻出來反復曬壹曬,把做母親的幸福和煩惱重新溫習壹遍,又常常被舅舅或者我不客氣地打斷。

她種下的願望總有開花結果的時候,不聲不響的四毛居然狠狠替她爭了壹口氣,考上南京師範大學。入學前壹天,四毛請壹群同學聚會,她慷慨地掏出積蓄精心堆上滿滿壹桌菜,邊洗菜邊撩起圍裙擦拭混沌的淚,也擦拭她的喜悅和辛酸。那壹群笑語喧嘩的客人進門時,她趕緊迎上去,閣樓的門卻被舅舅輕輕闔上。

她被擋在門外,抻抻油漬的衣袖似乎才明白關門的含意,有些難過地地退入夜的角落。等閣樓上熱火朝天的歡騰散盡,送完客人的四毛才在巷口瞟到外婆,孤伶伶地蜷坐在路燈下,將他洋溢的興奮驟然凝固。

外婆在縫壹雙四毛根本不會再穿的棉襪,大概還想塞進入學的行李裏。巷口的燈蒙了壹層淡紫色的煙,線頭斷了,她穿不進針眼,著急地喊四毛幫忙。四毛默默蹲下替她穿好線,瞅著她顫抖得厲害的手,忍不住別過臉,外婆沒有聽見壹滴滾燙的東西砸在她冰涼的影子上。

(很長壹段時間裏,我都無法準確地形容她。她是壹件給我溫暖又給我自卑的舊棉衣?是壹棵遮風擋雨最終會被小鳥遺忘的樹?也許她更像壹條無聲灌溉我的河流,只到有壹天完全幹涸,化成壹道深深裂開的河床永遠鐫刻在我心底……)

有壹天,她突然對母親說,想捐錢在棲鎮白鵝灘修壹座石橋。

外婆說這話的時候已經七十壹歲,我在棲鎮中學念初二。六年間她繼續為我們忙碌,我們卻不在她身邊,全家搬到棲鎮東邊永和巷,和她那間舊閣樓隔得很遠。母親多次要外婆也搬來壹起住,她嫌永和巷的木樓光線太亮,離開閣樓是睡不著的,還是守著黑洞洞的壹間房,清晨掃地,下午拖板車。因為母親阻攔,外婆不再到月塘拖煤,又舍不得讓板車浪費掉,改到毛筆廠拖紙盒。

每到周末,母親帶著我和妹妹穿過整個棲鎮去看望她,遠遠地,就看見外婆趴在窗口等我們來。我來了,外婆總是歡天喜地的,跟在我背後說很多話,她說毛頭啊我給妳的手表會跳數字的怎麽不帶呢……毛頭啊學校門口的酸梅湯不幹凈妳不要喝……

我氣急敗壞地叫:“我十四歲了,妳還叫我毛頭!”外婆就笑了,外婆說,毛頭啊……

大約邁過七十歲,她開始像那架老板車折騰得松松垮垮,肩膀徹夜地痛,吃了長生果和草藥也不見效。去了壹趟菩提庵,回來對母親說想修壹座功德橋,減減病痛。

母親說都是累出來的,今後要多休息,沒必要把鈔票往河上扔。況且舅舅結婚外婆的灰布枕頭全掏空了,哪有錢修橋,要修也應該讓四毛修,他娶了大學導師的女兒,日子過得非常講究。

外婆搖搖頭。是啊,我的四毛舅舅在重點中學忙得吃飯的工夫都不夠,哪裏顧得上修橋。要她不掃地也是不行的,壹顆鏍絲磨損了壹輩子,驟然閑下來反而銹得更快。

要修的橋就壹直暫時擱在願望裏。大約壹年後,父親帶我們全家搬到省城宿舍樓。離別棲鎮的前夜,我幫父親拖了壹板車烽窩煤擺在外婆的閣樓下,母親揭下外婆襤褸壹團的床單換上新棉被,禁不住目光酸澀。只有外婆的心情不算壞,想到三個兒女都飛進了省城,她甚至有片刻的驕傲。走的時候煙雨蒼茫,石板路濕淋淋的,冷清清照得見人影,壹如外婆今後的時光。外婆換上漿洗得很硬的衣裳,送到橋埠邊。

“常回來啊——”

船走出好遠,她還趴在橋欄上。我們向她揮手,外婆手壹動,暗紅的油紙傘刮掉了,她怔怔的不去撿,堅硬的新衣服濕得瘦下去,像沒有葉子的樹。

這是我最後壹次見到她。

整整兩年我離開家到南浦中學住讀,在兩年的時間裏無助地等待家庭破裂。偶爾回家,母親也告訴我外婆到省城來過,給我捎來新鞋和鋼筆,給舅舅的兒子棟棟買電動玩具。她依舊在掃地拖板車,掙來的錢壹點點都輸送到省城裏,甚至舅舅每個月抽的高級香煙都是外婆買的。因為舅媽勒令舅舅戒煙,舅舅急得走投無路,讓外婆知道了很不滿意,她整條地買阿詩瑪香煙托人寄到實驗中學去。

看樣子妳外婆總有壹天要累死在路上,母親無奈地說。

但她沒有累死在路上,居然是倒在無事可做的日子裏。誰也沒料到最終是這樣壹個結局,尤其是棲鎮小學的馮校長,對外婆的離去感到不可理喻。正是因為他的挺身而出,才給外婆爭取了壹個安享晚年的機會。

事情起源於壹個下午,外婆拖板車過橋時,招來壹群放學的小學生嘰嘰喳喳幫忙推車,這情景讓馮校長撞見,當即予以表揚。可是外婆嶙峋傴僂的背影讓校長覺得不是味道,他記得自己還是個小學生就看見這老太太在拖車過橋了,這麽多年她的兒子居然還把她扔在鎮上拖車,再聯想到老太太養育兒子的那些傳聞,馮校長幾乎義憤填膺了,決心要替外婆討回受贍養的權利。

外婆不知道什麽權利,但她也覺得氣憤,主要是舅媽不許她撿垃圾,不許她用撿垃圾換來的錢給舅舅和棟棟買香煙零食,也不許舅舅和棟棟回棲鎮看望她。所以當馮校長來征求意見時,她覺得是該向舅媽討個說法。

校長馬上行動起來,分別給舅舅和舅媽的單位寫信施加壓力,還自費到省城代表外婆跟舅舅舅媽攤牌。雙方壹碰頭,校長意外發現舅媽並不像想象中的囂張蠻橫。事實上舅媽表現得相當的有理有利有節:我們恰恰是最痛恨她掃地拖車的,怎麽勸都不改,那麽大把年紀還撿垃圾,讓孩子們的臉往哪兒擱?請她來城裏住她不願意,給她寄錢她又不要,賺點錢不容易盡買香煙零食,縱容兒子孫子的壞習慣,傳出去影響就更壞了,說我們不贍養還盤剝老人的血汗。不得已才痛下決心,她要是不停止掃地拖車,就不讓棟棟和她見面……

如果她停止掃地拖車呢?校長抓住機會反問。

我們出錢出力,讓她安度晚年。舅媽毫不猶豫地承諾。

事情圓滿解決,馮校長比較滿意。外婆卻不滿意了,她好不容易弄清是怎麽回事,立刻從梨木椅子上蹦起來,我不要她的錢!我就是願意撿垃圾拖板車,願意兒子抽我的香煙,願意孫子吃我買的糖葫蘆……

然而她不會再有這些機會了,馮校長出面替外婆辭去了掃地和拖紙盒的差事,交給她壹本郵政存折,每月舅舅會把生活費匯過來。剩下的日子就猛地空得讓人心慌,外婆成天守著閣樓,守著壹團不分日夜的昏暗,看太陽漏進的壹線光從東邊移到西邊,手惶然地動,卻不知道最終該做點什麽。吃飯成了生活的主要內容,每天撒兩把米煮粥,清湯寡水,把日子喝得毫無味道。

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春天來了,外婆養了幾十條蠶,清晨到桑園捋幾把葉餵蠶寶寶,順便對那些光著屁股蠕動的生命絮叨絮叨。說她的四毛,也說說當年的我。她不厭其煩反復回顧這壹輩子支離破碎的內容,壹個接壹個的愉快,壹個接壹個的傷心。說多了蠶都昂起頭,等著下壹片桑葉,也等著外婆換別的內容。

她就這樣捱到初夏,看桑蠶無可挽回地吐絲,看它們源源不盡地抽幹自己,理藏自己也收殮自己。桑蠶結繭那天,母親特地帶壹只貓回到棲鎮。推開閣樓門,外婆垂著頭靠在三條腿的椅子裏,表情寧靜而空洞。她已經瘦得那樣輕,白發蕭疏,像吐盡最後壹根線,結了壹個潦草的繭。

她就這樣走了,跟誰也不打招呼。灰布枕頭裏留下了八千塊錢,大約是全部積蓄和省下的生活費。母親和舅舅商量後,按外婆的遺願在白鵝灘修了壹座石橋。

當時我們全家已經壹分為二,我懵懵懂懂被父親隔在學校,那壹整天我在晨光初露的朝讀聲裏胡思亂想,在午後的槐樹下興高采烈撿到壹本雜誌,在黃昏哼著歌穿過紫色的竹林,沒有人,沒有人告訴我,我的外婆已經不在了,我已經來不及和她作最後的告別。

(外婆的石橋上沒有字,因為築橋過於倉促,母親想不出該用什麽字概括外婆的壹生,後來也壹直想補起來。然而最終發現並沒有補刻的必要。僅僅經過半年的人來車往,白鵝灘那片河流改道,棲水轉折了壹個彎,把橋下荒蕪成壹片沙礫中的蘆葦。也就是說,外婆的橋變成了壹座廢橋。

橋依舊是無字的,但母親不明白那其實就是外婆和她自己壹生的寫照,世上太多的母親永遠是子孫的橋,生命從來沒有屬於自己,活著為了渡人過河承擔重負,壹旦拿掉踩在她身上的腳步和負擔,反而是卸掉了存在的意義,等於是把她丟在寂寞裏徹底毀棄。我的外婆我的母親,我是該給妳們唱壹支贊歌,還是四

三年之後我終於來了,回到棲鎮,回到外婆的閣樓,作遲到的告別。這條街還有閣樓很快會從棲鎮永遠消失。

陽光還是壹線,金燦燦的從閣樓東邊移到西邊,四周靜得沒有呼吸。凝望著空空的梨木椅,我無語地站了很久。椅背上蟋蟀也耐心地站著,不知是否等著幼年的我來捉,或者是想告訴我什麽,可我不懂。最後它被壹個聲音驚得倏地跳入黑暗。

我想它應該是聽見了我眼淚的聲音。

該唱壹曲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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