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7月底,身陷囹圄的忠王李秀成在湘軍大營內寫就的自述中,曾痛心疾首地總結了導致太平天國運動最終失敗的十大原因,而“ 誤封王太多,此之大誤 ”在“天國十誤”中位列第八。
從1851年金田起義開始,到1864年天京陷落為止,在太平天國僅僅十四年的 歷史 中,前後***誕生了2700多位王。
用同時期清朝的壹組數據作為對比,就能直觀地反映出太平天國這數以千計的王爵,是有多麽的不可思議。
滿清得國268載,幅員壹千多萬平方公裏,最鼎盛時統治逾四億生民,但獲封王爵者,包括親王、郡王、異姓王,算上世襲罔替和降等襲爵者,也不過僅僅兩百四十余人。
即使再加上漠南、漠北、漠西蒙古(準噶爾除外)先後冊封的(含汗王、親王、郡王)32個王爵,以及418人承襲爵位,整個清朝的 歷史 上,滿蒙漢全部算上,壹***也只有不到700人封王。
太平天國在統治時間、疆域面積和控制人口都遠遠不及清朝的情況下,其所封王爵卻幾乎是對手的四倍。
“濫封王爵”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是嚴重擾亂了太平天國內部論功行賞的激勵制度。
其次,封王者眾多,但諸王之間又沒有明確的隸屬和上下級關系,這也在壹定程度上破壞了太平天國內部原本統壹的戰略指揮體系。
但需要指出的是,大量王爵的冊封,實際上都發生在天京城破前的兩年時間內。
如果將時間節點停留在1862年之前,甚至再向前推移到天京事變時,我們就會發現,太平天國對於“封王”之事,壹直是相當克制、謹慎甚至“吝嗇”的。
1851年,太平軍金田起義成功後,壹路披荊斬棘,終於在當年9月攻克了其 歷史 上第壹座州城——永安。
此時的太平天國,雖仍然處於清軍的追擊圍剿之中,但據守州城勉強得以落腳,總算是暫時告別了此前顛沛流離的局面。
在永安休整的半年時間裏,太平天國的政治體制、軍事制度得以確定,同時洪秀全在此將首義五大功臣冊封為王。
因為“拜上帝教”信奉天父上帝為唯壹真神,並宣稱“ 普天之下皇帝獨壹,天父上主皇上帝是也 ”。
按照這壹邏輯,太平天國不僅自己沒有“皇帝”,而且對於中國封建 社會 的歷代君王都加以否定。
所以洪秀全在金田起義後也沒有稱帝,只是1851年3月,在廣西武宣縣東鄉,被眾人擁戴為“天王”。
永安之前,整個太平天國只有洪秀全壹人稱王,而諸如楊秀清、馮雲山這些核心骨幹,都只是被冠以“軍師”、“主將”等尊貴頭銜來彰顯身份。
出於洪秀全的初衷,本不願為諸人封王,這既是出於維護“天王”名義上唯我獨尊的地位,更因為洪秀全內心深處,對滿清政府“封王拜相”那壹套封建殘余充滿了深深的敵意和排斥。
但隨著戰爭進程和內外形勢的發展變化,處於核心決策層的幾位元老,在軍隊的權力和作用在不斷提升,尤其是楊秀清、蕭朝貴作為天父、天兄在人間的代言人,其地位已隱隱淩駕於天王洪秀全之上。
而且正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些來自 社會 最底層的貧苦農民,自揭竿而起時,“封王裂土”就是其內心深處最強烈的向往,長時間對封王壹事置之不理,不僅會打擊眾人的革命積極性,同時還會影響政權內部的安定團結。
有鑒於此,洪秀全也只能“姑從人間歪例”,於1851年10月,以分轄中國四方之意,冊封楊秀清(東王)、蕭朝貴(西王)、馮雲山(南王)、韋昌輝(北王)四人,同時又取羽翼天朝之意,晉石達開為翼王。
隨後在《封五王詔》中明文規定“西王以下,諸王皆受東王節制”,至此,以洪秀全為首,楊秀清次之,五王輔政護主的太平天國權力運行格局得以成型。
但有壹點需要指出的是,因為避天父“爺火華”之名諱,太平天國內部並沒有“王爺”壹說,對獲封王爵之人,只能是尊稱其為“某王”。
自永安之後,洪秀全壹直秉承著“非大功不得封王”的宗旨,嚴格控制封王的數量。
而“大功”又沒有壹個具體的量化標準,連永安突圍時立下頭功的虎賁先鋒羅大綱,甚至率先攻下南京的悍將林鳳祥、李開芳,都無緣王爵。
也因此,直到1853年定都天京時,太平天國都壹直維持著首義六王的局面(其中南王馮雲山、西王蕭朝貴均在定都前戰死)。
1853年5月,洪秀全、楊秀清決定同時向西、北用兵,開始了太平天國 歷史 上著名的西征和北伐。
北伐軍在林鳳祥、李開芳的率領之下,由安徽北上河南,繼而經山西東趨直隸,壹路高歌猛進勢如破竹,甚至壹度打到華北腹地、京畿近郊的天津。
但由於北伐軍遵循東王制定的“ 師行間道,疾趨燕都,毋貪攻城縻時 ”為行動宗旨,片面強調速戰速決而忽視了後方戰略據點的駐防,隨著戰線的拉長,導致後援補給困難的問題開始暴露。
又恰逢北方的寒冬提前降臨,風雪泥淖之中,兩廣士兵身著單衣,三餐無繼,同時還要在平原之上,硬撼對手最精銳的滿蒙騎兵,形勢已經相當危急。
而楊秀清得知北伐前線的情況之後,也是萬分焦慮,急忙組織救援力量,同時鑒於北伐的重要性,必須選擇壹個重量級人物來擔任援軍主帥。
因為擔心地位緊隨其後的北、翼二王在救援北伐成功後聲威更盛,進而威脅自己的地位,東王將目光投向了此時身為百官之首的天官正丞相秦日綱。
為提振士氣也為激勵秦日綱,楊秀清史無前例的在救援部隊尚未出發之前,晉封其為燕王,秦日綱也因此成為定都天京後封王的第壹人。
花開兩朵,各表壹枝,西征軍這邊,由春官正丞相胡以晃主持,前期同樣是壹路奏凱,溯江而上再次攻克安慶。
1853年6月底,圍攻江西省府南昌多日不下後,西征軍兵分兩路,壹路由國宗韋俊率領,繼續西進湖北;壹路則由胡以晃指揮,北上攻取廬州。
胡以晃部銳不可當,連克桐城、舒城,並於1854年1月攻克皖北重鎮廬州,同時,太平天國前期最大的苦手、廬州守將江忠源也在此戰中殉城。
廬州大捷的消息傳回天京,洪、楊大喜過望,加封胡以晃為護國侯,旋改護天侯。甲寅四年(1854)四月,天王再次降旨,詔封胡以晃為豫王。
至此,直到天京事變爆發,秦日綱和胡以晃成為繼“首義六王”之後,僅有的兩位被封王爵的太平天國將領。
“燕”指燕京,意在希望秦日綱直趨滿清老巢,“豫”乃河南,當然是希望胡以晃能揮師平定中原。
從王爵封號的賜予來看,“燕王、豫王”不僅是對秦、胡二位將領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同時也代表了太平天國對未來最美好的願景。
1856年9月,太平天國 歷史 上最致命的內訌事件——天京事變爆發,東王楊秀清、北王韋昌輝、燕王秦日綱先後死於內亂互戕中。
天京事變後,“首義六王”中碩果僅存的翼王石達開開始在天京主持大局,但隨著其大權在握而聲威日隆,洪秀全逐漸對這個外姓將領又產生了防範和猜忌。
1857年,洪秀全將兩位既無戰功又能力平庸的兄長,洪仁發(安王)、洪仁達(福王)賜封為王,並下旨安、福二王***同參與政事,以此挾制石達開。
當年6月,翼王石達開負氣出走天京,並很快在安慶召集了十幾萬舊部。
翼王出走,使洪秀全深感此前封王之舉過於魯莽草率,慌忙廢去二位兄長王爵,同時為石達開奉上“義王”爵號,希望其回心轉意,但石達開心灰意冷、去意已決,執意脫離中央,並從此自立門戶,走上了艱苦而漫長的西征之路。
至此,除洪秀全以外,金田起義時的核心決策層人員全部成為 歷史 。
而太平天國經歷天京事變後元氣大傷,此時處於“國中無人、朝中無將”的不利局面,洪秀全被迫恢復之前的五軍主將制,並啟用了陳玉成、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等壹批年輕將領。
事實證明,這些此前在太平軍中缺乏表現機會的後輩,確實沒有辜負洪秀全的信任和賞識,尤其是陳玉成和李秀成二人,先後聯手於1858年9月二破清軍江北大營,當年11月,又取得三河鎮大捷,全殲湘軍第壹名將李續賓及其麾下六千湘軍精銳。
經過戰火洗禮,這批後起之秀逐漸成為太平天國冉冉升起的新星和棟梁之才。
1859年,洪秀全族弟洪仁玕由香港抵達天京,為內外交困的太平天國帶來了先進治國理念和西方資本主思潮,值此用人之際,洪仁玕很快受到了洪秀全的認可和倚重。
同時,鑒於陳玉成的優異表現和所取得的壹系列輝煌軍事成果,洪秀全推翻之前翼王出走時定下的“永不封王”的承諾,於1859年5月,晉封洪仁玕為幹王,陳玉成為英王。
緊接著,同為五軍主將的李秀成(忠王、)蒙得恩(贊王)、楊輔清(輔王)、李世賢(侍王)也先後於1859年被封王爵。
同時下詔,明確規定“內事不決問於幹王,外事不決問於英王”。由此,太平天國經歷浩劫後,重新形成了幹王主政,英王主軍,五軍主將輔政護主的權力格局。
從這壹時期開始,太平天國的封王規模開始逐漸擴大,除洪仁玕和五軍主將外,包括此前被廢黜的洪仁發、洪仁達被重新晉封為信王和勇王,即使連指揮湘潭之戰,造成西征最大慘敗的林紹章也被封章王。
同時,洪秀全又開始對其子嗣、洪氏族親等封王,1859年後,王爵人數在快速增加,但總體而言,封王人員主要都集中在皇戚國戚和獨當壹面的軍中骨幹。
封王的標準有所松動,門檻在不斷下降,但對於壹個政權而言,這種速度和規模的封王,雖不能算特別嚴謹但也還遠遠談不上泛濫。
真正“濫封”的先兆發生在1861年9月,安慶保衛戰失敗之後,負責救援的陳玉成兵團北撤廬州。
同年底,為開辟新的根據地,英王決定在據守廬州的同時,分兵遠征西北。
臨行之前,為了鼓舞士氣和重振軍心,陳玉成特意向天王請旨,晉封陳得才(扶王)、賴文光(遵王)、梁成富(啟王)、藍成春(祜王)等四位遠征主將為王。
這是太平天國 歷史 上,王爵的冊封對象,第壹次由方面軍統帥,下沈至集團軍將領。
陳玉成兵團的二級將領被封王,與之地位相當的李秀成兵團自然緊隨其後,1862年初,忠殿第壹悍將陳坤書獲封護王,脫離石達開遠征軍後回歸天朝,轉隸忠王麾下的童容海,被封保王。
1862年,可以說是太平天國封王 歷史 上真正的轉折之年,6月,隨著英王兵敗廬州並最終於壽州被俘遇害,太平天國最具實力的陳玉成兵團不復存在。
同時,參與救援安慶的楊輔清、劉官芳、吳如孝等將領,部隊實力也受到極大損失。
相反在這壹時期,李秀成、李世賢兄弟,未經安慶戰火,勢力膨脹到了巔峰,不僅兵強馬壯,還控制著江蘇、浙江這兩個最富庶的省份。
此前英王、忠王兩大軍事集團交相輝映的局面,逐漸演變成為了忠殿勢力壹家獨大,掌控半壁江山的格局。
出於對外姓將領發自內心的猜忌和提防,洪秀全開始頻繁地給李秀成、李世賢麾下眾多將領封王,借此來分化、瓦解李秀成集團的勢力。
但以“濫封”作為前提的制約手段,實際上造成了兩敗俱傷的雙輸結果。
李氏兄弟麾下的眾多將領獲封王爵後,開始各懷異心、擁兵自重,不再受老上級的約束,但同時這些頭頂王爵的新任諸侯們,對洪秀全的態度也是“聽封不聽調”,並隨時做著投敵降清的準備。
如此壹來,李秀全確實失去了對部下的掌控,但中央集權也並未因此得到加強,太平天國的總體實力被削弱,軍隊內部建制有序、上下有別的體系也進壹步遭到破壞。
到1863年初,太平天國當時最具實力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賢、輔王楊輔清三大軍事集團,麾下被分封的將領已接近百人,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濫封”更陷入壹種欲罷不能的惡性循環。
封王人數不斷增多,自然造成王爵含金量的持續下降,這是所有人的***識。但既然已經封了這麽多王,想要突然停手,必然會遭到更多將領的抵觸。
因此洪秀全雖然明知封王不妥,但為避免厚此薄彼,仍然要毫無節制地繼續加封。
甚至連濫封的受害者李秀成,雖然內心對濫封十分反感,但每逢部下立功,他也只能被迫上奏為其請旨封王,當然,天京方面通常都是壹概應允。
而隨著太平天國戰事的持續惡化,洪秀全更加迫切地需要穩定各路將領的軍心,使其團結在中央周圍繼續戰鬥。
但國庫空虛,天王既乏金銀財寶賞賜,又無地盤兵力贈予。唯壹拿得出手、也不需要任何實際成本的,就只剩下大面積的王爵賞賜了。
就像李秀成在自述中提及的那樣,封王壹事,逐漸發展成了“ 不問何人,有人保者俱準” 的局面。
再加上洪仁發、洪仁發這兩個昏庸貪財的兄長,趁此國難之機,在天京城內大肆賣官鬻爵,又進壹步加劇了濫封的惡果。
最終,整個太平天國,大大小小的“王”達到了史無前例的2700多人,因為封王太多,常用字已無法滿足王爵封號的要求,豬、狗、牛、龜等難登大雅之堂的字眼,紛紛拿來濫竽充數,甚至要靠查字典方能起名,就這樣,都仍然還有大量的王爵無法命名,最終只能被統壹冠以“列王”之名。
據後來為湘軍所擒的幼天王洪天貴福回憶,1864年7月19日天京陷落時,城內依然還有上千位王沒有逃出,而此時,守衛天京的總兵力也才不過萬人,實在是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