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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欽善:怎樣讀《論語》 – 國學網

《論語》是記錄孔子及其主要弟子言行的壹部書,為儒家的原始文獻,是反映我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經典之壹,具有思想價值、語言價值、文學價值和史料價值,在海內外產生深遠的歷史影響,並存在積極的現實意義。因此閱讀《論語》,特別是真正讀懂《論語》,非常重要。

作為經書的壹種,閱讀《論語》必須遵循閱讀經書的壹般規律和方法。在這方面,清代考據家兼思想家戴震給了我們很好的啟示,他在《與是仲明論學書》的信中說:“仆自少時家貧,不獲親師,聞聖人之中有孔子者,定六經示後之人,求其壹經,啟而讀之,茫茫然無覺。尋思之久,計於心曰: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經以載道,這裏說明語言文字(即傳統所謂小學)與道(思想)的關系,強調讀經必須從語言文字入手。他所謂的“詞”,指的是語言;所謂的“字”,指的是“文字”。至於“道”,屬於思維範疇,表現為概念、定義、推理等,是思想對客觀事物的反映。於是形成了這樣的鏈條:“道”反映事物,“詞”表達“道”,“字”是記錄詞語的符號。經書(乃至壹切文獻)是由文字記載的書面文本,上面戴震的話,比較準確地反映了讀經的科學理路。只是其中“所以成詞者字也”壹句,確切性尚須推敲,實際上“字”不是構成“詞”的成分,而是記錄語詞的符號。接著上面的話,戴震又談了他是怎樣解決讀經時的“字”“詞”問題的,如說:“求所謂字,考諸篆書,得許氏(慎)《說文解字》,三年知其節目,漸睹古聖人(指倉頡)制作(指造字)本始。又疑許氏於故訓(即訓詁,指字義)未能盡(指《說文解字》只限於解釋文字本義),從友人假《十三經註疏》讀之,則知壹字之義,當貫群經,本六書(六書指事、象形、形聲、會意、轉註、假借,是《說文解字》用以分析漢字形體結構及借用規律的理論),然後為定。”可知他借助的方法有三方面,壹是字典工具書,二是《十三經》文本及舊註,三是“六書”理論。所謂“貫群經”,有兩層意思:第壹,群經相當於活字典,壹字的所有意義,貫穿群經之中有全面表現,並且各經註疏舊註中多有解釋;第二,壹字往往多義,在群經中貫通上下文,其具體意義總是確定的。前壹點突破了字書釋義的局限,後壹點為根據上下文“隨文釋訓”以確定字義的方法。這裏所概括的語文方面的解讀方法,既科學,又全面,至今仍在沿用。

戴震這封信中,在談到語文解讀方面之後,接著又談到經書的名物、典制、天文、地理、算術、樂律等具體內容考實方面。他說:“經之難明,尚有若幹事:誦《堯典》數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運行,則掩卷不能卒業(以上講不知天文歷法,難以讀通《尚書·堯典》)。誦《周南》《召南》,自《關雎》而往,不知古音,徒強以協(同葉)韻,則齟齬失讀(以上講不懂先秦古音,則讀不出《詩經》的押韻。按,此屬於語文問題,不屬於內容考實)。誦古《禮經》(即《儀禮》),先《士冠禮》,不知古者宮室、衣服等制,則迷於其方,莫辨其用(以上講不懂宮室的方位及衣服的用場,則難以讀懂富有典章制度規定的《儀禮》)。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則《禹貢》(《尚書》地理專篇)、《職方》(《周禮》地理專篇《職方氏》)失其處所。不知少廣(開方之法)旁要(勾股定理),則《考工》(《周禮·考工記》)之器不能因文而推其制。不知鳥獸、蟲魚、草木之狀類名號,則比興之意乖。……中土測天用句股,今西人易名三角八線(三角函數的統稱),其三角即句股,八線即綴術(古天文學測算法),然而三角之法窮,必以句股禦之,用知句股者,法之盡備,名之至當也。《管》(《管子》)、《呂》(《呂氏春秋》)言五聲(音調)十二律(樂律),宮位乎中,黃鐘之宮,四寸五分,為起律之本,學者蔽於鐘律失傳之後,不追溯未失傳之先,宜乎說之多鑿也。凡經之難明,右若幹事,儒者不宜忽置不講。仆欲究其本始,為之又十年,漸於經有所會通,然後知聖人之道,如縣(懸)繩(測垂直)樹(立)槷(立於地上測日影的標桿),毫厘不可有差。”這裏戴震認為經書所載之道,除了靠語言文字表達之外,還依附於經書中名物、典制等具體內容而存在,如果不進行內容考實,對經書也難以通其道。

總之,戴震在此信中完整提出了語文解讀、內容考實,以及以此為基礎進行義理辨析而達到通其道的科學讀經路徑。這是讀經的通例,讀《論語》也概莫能外。

但是《論語》作為語錄文獻,又有其特殊性,必須有針對性地采取相應的特異方法來閱讀。例如我在拙著《論語本解》引言中曾說:“《論語》是壹部思想著作,此書在古文獻中看似語言平實,但含義深奧,各條語錄的具體語境又多不明確,必須對語言文字、思想內容,乃至歷史背景作全面註釋、考述,才能有助於真正讀懂。”又說:“本書之所以名為‘本解’,旨在參考前人的積極成果,在個人獨立研究的基礎上,力求做到語言文字的解釋與思想義理的辨析相結合,思想義理的辨析與時代背景的考述相結合,盡量對《論語》做出符合原意的解釋,進而對孔子和《論語》作出實事求是的分析評價,以避免由於主觀附會而‘誣古人,惑來者’(清代樸學家關於古文獻校釋的戒語)。”又說:“註解除了註明生僻字詞及人物、史實、典制、名物等具體內容之外,還多方取證,據以分析思想內容,力求做到訓詁、考證和義理辨析相結合,尤其註意運用材料互證,特別是以《論語》前後互證的方法,以求準確闡明孔子話語和思想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