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可以改變壹個人的命運,古今中外都是壹樣的。任何壹個作家,都是先當讀者再成為作家的。作家莫言在青少年時期酷愛讀書,條件雖然艱苦,但他總能想方設法讀到自己喜愛的書籍。這開啟了他的心智,奠定了他的文學功底,最終使他成為第壹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
樂讀"閑書"
莫言只上了五年小學就失學了。他從小就迷戀讀書,那時的農村,既無電視,也少有收音機,連電影都很少看到。最大的娛樂就是聽村頭上的大喇叭裏播放的歌曲、樣板戲或春節期間看本村業余戲班子演的《三世仇》、《姑嫂擒匪》等茂腔戲,生活很枯燥。說到這裏,我覺得中國人真應該感謝周有光先生制定的拼音字母和拼音方案,莫言上到小學二年級就學會了查字典,所以他很小就能查著《新華字典》讀"閑書"。所謂"閑書",是農村人對小說的稱呼,人們把看"閑書"當成不務正業,所以莫言開始看"閑書"時,家裏大人是反對的,因他常常為了看"閑書"而耽誤了割草放牛羊。後來,學校老師來家訪時說,只要功課學好了,看看"閑書"也無妨,既可以多識字,還能明事理,向書裏的英雄人物學習。此後,家裏大人們才不大反對他看"閑書"了,只要能完成分給他的勞動任務,搞好學習就行。好在那時的學校,無論是小學、初中、高中,老師不布置或極少布置家庭作業,所以莫言有大量的時間看"閑書"。
莫言從小記性好,看書速度很快,壹遍看完,書中的人名就能記全,主要情節便能復述,描寫愛情的警句甚至能成段背誦。讀歐陽山的《三家巷》時他才六七歲,看到書裏的美麗少女區桃犧牲之處,禁不住流淚,看完此書,小小年紀便悵然若失,上課無心聽講,在課本的空白處寫滿了"區桃"二字,被同學諷刺、告密,受到了老師的批評。有位老師借給他壹本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保爾和冬妮亞的初戀同樣讓他著迷,讀到二人分手時,他禁不住為之傷心流淚,壹連幾天,好像害了相思病。這說明他是真的讀懂了,是用心在讀。為了讀楊沫的《青春之歌》,他不去割草放羊,鉆在草垛裏,壹個下午就讀完了。身上被螞蟻、蚊蟲咬出了壹片片的疙瘩。為看二哥借來的藏到豬圈棚子裏的《破曉記》,他頭碰到馬蜂窩,幾十只馬蜂蟄到臉上,顧不上痛,抓緊時間閱讀,讀著讀著眼睛就睜不開了,腫成了壹條縫,還是忍著痛苦閱讀。莫言二哥也是個書迷,二人經常互相爭搶,有時二哥借到好書在看,莫言就湊過去,壹目十行地讀。二哥不願他在旁邊看,就把書藏起來,但不管藏到哪裏他都能找到,找到後,自然不顧壹切,恨不得把書壹口吞到肚子裏。
為了找書看,莫言曾幫別人推磨換書來讀。他把周圍的熟人家、老師同學的書都借來看了。我放在家裏的《林海雪原》、《呂梁英雄傳》、《魯迅作品選》自不待說,連我留在家裏的初高中語文、政治、歷史、地理、生物課本都讀了,甚至連我的作文也不放過。我們上初中那陣,語文課是分為《文學》和《漢語》的,那套《文學》課本編得很好,有《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牛郎與織女》、《嶽飛槍挑小梁王》等,到了高中則按文學史順序從《詩經》壹直學到《紅樓夢》。時至今日,莫言和我都認為那套語文教材是編得最好的。莫言讀《聊齋》也是從我的語文課本裏的《席方平》、《促織》開始的。實在沒書可讀了,他連家裏糊在墻上的舊報紙也看。報紙看完,莫言就翻《新華字典》,試圖把它背下來,把壹本《新華字典》翻得稀爛。認真背字典,大大有助於認字和掌握詞匯,這也奠定了莫言的文學功底。
據我了解,莫言少年時期不但把古典小說《三國》、《水滸》、《西遊記》、《紅樓夢》、《封神榜》都看了,還把當時流行的所謂的"紅色經典"差不多都讀了壹遍。除上面說的之外,諸如《紅旗譜》、《烈火金剛》、《苦菜花》、《迎春花》、《紅旗插上大門島》、《海島女民兵》、《敵後武工隊》、《戰鬥的青春》、《野火春風鬥古城》、《山鄉巨變》、《踏平東海萬裏浪》等也都看了。
"用耳朵閱讀"
莫言失學以後,曾經跟我們的大爺爺學過中醫,背誦過《藥性賦》、《瀕湖脈訣》等中醫專著,也讀過《唐詩三百首》,為學習古典文學打下了壹點底子。到了上世紀70年代初,毛主席要開展"評法批儒",當時我在湖南常德壹個企業工作,上級派下任務,讓我們廠和常德師專中文系師生壹起註釋劉禹錫的詩文,廠裏就派我參加,後來,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了壹本《劉禹錫詩文選註》(1976年)。正式出版之前,我把征求意見本寄給了莫言,莫言不但自己認真讀了,還把它帶到棉油加工廠,給要好的工友看,幾個人還認真討論過"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含義,抒發過"晴空壹鶴排雲上,便引詩情上碧霄"的豪情,但這時已離莫言當兵不遠了。
值得壹提的是,莫言在很多文章裏提到的"用耳朵閱讀"的問題。所謂"用耳朵閱讀",是指的聽書聽故事。我多次說過,我的大爺爺、爺爺都極善於講故事,生產隊的記工屋,冬天的草鞋窨子都是人們談古論今講故事的地方。另外,集市上的說書人說的山東快書《武老二》,大鼓書裏的楊家將、嶽飛故事以及茂腔戲裏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故事,都令莫言著迷上癮。看電影更不用說了,那時農村難得放壹次電影,縣裏的電影隊下來巡回放映,莫言和其他農村青少年壹樣,追著電影隊跑,壹部電影看好幾遍,裏邊人物說的臺詞都能背誦,動作也模仿得差不多,電影隊下次再來放這部片子,他照樣看得津津有味。難能可貴的是,莫言看了小說,聽了故事,看了電影,聽了說書,都會回家給母親奶奶她們復述,講給她們聽,這是壹個重要的環節,不可忽視。因為復述故事,就是壹種語感訓練,是壹種再創作,復述故事的過程中,難免會有忘記的地方,這就需要復述者往下編,自己變成了編故事的人。莫言從小練就了向別人轉述故事、講故事的本領。讀書越多,轉述得越多,編得就越多越好,由此達到了壹種"讀書破萬卷,開口如有神"的效果,為他今後的寫作打下了語言功底和講故事的基礎。
當然,莫言此時期的讀書,只能是處在無意識的階段,碰到什麽讀什麽,讀書僅僅是為了娛樂,為了生理感官上的需要,壹點功利的目的都沒有。所以,讀的書幾乎全是文學作品,是小說,而且大都是長篇。他曾在壹篇文章裏這樣說:"我也曾經體驗過讀書的樂趣,那是我童年的時候。書很少,好不容易借到壹本就如獲至寶。家長反對我讀這些沒用的‘閑書’,牛羊等待著我去放牧它們,我躲起來,不顧後果,用最快的速度閱讀,匆匆忙忙,充滿犯罪般的感覺,既緊張又刺激。"
為前程苦讀
莫言入伍後,開始了他有目的、有意識的讀書階段。壹開始他在黃縣當兵,"四人幫"被粉碎後,部隊掀起了學文化的熱潮。領導看莫言勤奮好學,口才不錯,要他給戰士們講課輔導。講語文、政治還好說,講數學,對莫言而言確實難。俗話說,教學生壹滴水,自己要有壹桶水。莫言起點低,哪來那水平。所以這個時期,莫言除了站崗出公差外,便利用壹切可利用的時間,有意識地讀了很多書,當然也包括數學,自己不會,就跑到當地中學裏去拜師,在單位裏向大學畢業的技師學習。他十分刻苦,講課反映還不錯。
也是在此時,莫言開始嘗試文學創作,自然又有目的地讀了很多文學方面的書。那時,可看的書多了起來,壹些老作家被平了反,他們的作品就像重放的鮮花,莫言讀了不少此類書籍。
1978年1月15日,領導通知他,上邊給了壹個考大學的名額,部隊推薦他去,學校是位於鄭州的壹所部隊院校,學無線電。莫言壹聽十分高興,又十分擔心。高興的是考上大學就可以學到技術,就可以留在部隊,改變自己的人生;擔心的是自己文化水平低,怕考不上。單位領導很照顧莫言,每天只讓他站三小時崗,其他時間都可用來學習。我們全家人聽到這個消息也十分高興,家裏把我用過的初、高中教材全都寄給他,我嶽父也從上海買了幾本高考復習用書寄給他,莫言在單位裏技師的輔導下,苦讀了五個多月數理化。到了6月份,他的高考名額被取消了,理由是莫言年齡過大(23歲)。這半年來莫言"每天只能睡幾個小時,自學完中學數理課程,學完了初中化學大部。"這壹番學習,看似與寫作無關,目的很明確——為了高考,但我認為,這壹番苦讀,對提高他的文化素養還是大有幫助的——擴大了他的知識面,提高了他的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的水平。
莫言不能考大學,面臨著復員回家的可能,他給我寫信說,想要回家繼續復習功課,學英語,參加地方高考。我回信讓莫言打消此念頭,告訴他壹旦復員回鄉,沈重的生活擔子會壓得他直不起腰來,天天為養活老婆孩子下地幹活掙工分,哪有時間復習功課學英語?我鼓勵莫言安心在部隊服役,認真學習,抓緊寫作,還為他提供了壹些寫作素材。到了1979年4月21日,莫言給我寫信說,他已經重新"開始寫作,根據大哥提供的線索,寫了1958年壹個中學生回鄉看到的壹切。"此小說沒有被發表。還"寫了壹個六場話劇《離婚》,寄給了《解放軍文藝》",也被退了稿。他寫信告訴我:"我的文藝創作,連戰連敗,使人喪氣得很,看來我沒有這方面的天才。不過,我是不死心的,還想繼續嘗試下去。"我給他回信,贊同他繼續搞創作寫小說,鼓勵他要有"連敗連戰"的精神,不要氣餒,要多讀書,壹定要堅持下去!即使當不了作家,讀了書,豐富了自己,壹旦復員回鄉,也可以爭取當壹名農村中學的代課教師。
不久,莫言被調到河北保定,負責新兵訓練。工作之余,繼續苦讀,繼續寫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