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廣藝舟雙楫》
變者,天也。
吾謂書莫盛於漢,非獨其氣體之高,亦其變制最多,牢百代。杜度作草,蔡邕作飛白劉德升作行書,皆漢人也。晚季變真楷,後世莫能外,蓋體制至漢,變已極矣。
北碑當魏世,隸、楷錯變,無體不有,綜其大致,體莊茂而者以逸氣,力沈著而出以澀筆,要以茂密為宗,當漢末至此百年,今古相際,文質斑。當為今之隸之極盛矣。
古今之中。唯南碑與魏為可宗。可宗為何?日“有十美”壹曰魄力雄強,二曰氣旬輝穆,三曰筆法跳躍,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醋足,八曰骨法銅達,九曰結構天成,十曰血肉豐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
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懷,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筆畫完好,精神流露,易於臨摹,壹也:可以考隸楷之變,二也:可以考後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結構,宋尚意態,六朝碑各體畢備,四也:筆法舒長刻人,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實為唐。宋之所無有,五也:有是五者,不變宜於尊乎!
綜而論之,書學與洽法,勢變略同,周以前為壹體勢,漢為壹體勢。魏晉至今為壹體勢,皆千數百年壹變,後之有變可以前事驗之也。
敘目
可著聖道,可發王制,可洞人理,可窮物變,則刻鏤其精,冥?其形為之也。不劬於聖道王制人理物變,魁儒勿道也。康子戊己之際,旅京師,淵淵然憂,悁悁然思,俯攬萬極,塞鈍勿施,格細於時,握發抃然,似人而非。厥友告之曰:“大道藏於房,小技鳴於堂,高義伏於床,巧奰顯於鄉。標枝高則隕風,累石危則墜墻。東海之鱉,不可入於井;龍伯的人,不可釣於塘。汝負畏壘之材,取桀杙,取檐櫨,安器汝。汝不自克以程於窮,固宜哉!且汝為人太多,而為己太少,徇於外有,而不反於內虛,其亦闇於大道哉!夫道無小無大,無有無無。大者小之殷也,小者大之精也。蟭螟之巢蚊睫,蟭螟之睫,又有巢者,視虱如輪,輪之中,虱復傅緣焉。三尺之畫,七日遊不能盡其蹊徑也。拳石之山,丘壑巖巒,{穴叫}深窅曲,蠛蠓蚋生,蛙掞之衣,蒙茸茂焉。壹滴之水,容四大海,洲島煙立,魚龍波譎,出日沒月。方丈之室,有百千億獅子廣座,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反汝虛室,遊心微密,甚多國士,人民豐實,禮樂黼黻,草木蘢郁,汝神禫其中,弟靡其側,復何鶩哉!盍黔汝誌,鋤汝心,息之以陰,藏之無用之地以陸沈。山林之中,鐘鼓陳焉,寂寞之野,時聞雷聲。且無用者,又有用也。不龜手之藥,既以治國矣。殺壹物而甚安者,物物皆安焉。蘇援壹技而入微者,無所往而不進於道也。
於是康子翻然捐棄其故,洗心藏密,冥神卻掃,攤碑摛書,弄翰飛素,千碑百記,釣午是富。發先識之覆疑,竅後生之宦奧,足無用於時者之假物之遊戲莫也。國朝多言金石,寡論書者,惟涇縣包氏,钅 之揚之。今則孳之衍之,凡為二十七篇。篇名如左:
原書第壹 尊碑第二 購碑第三 體變第四
分變第五 說分第六 本漢第七 傳衛第八
寶南第九 備魏第十 取隋第十壹 卑唐第十二
體系第十三 導源第十四 十家第十五 十六宗第十六
碑品第十七 碑評第十八 余論第十九 執筆第二十
綴法第二十壹 學敘第二十二 述學第二十三 榜書第二十四
行草第二十五 幹祿第二十六 論書絕句第二十七
永惟作始於戊子之臘,實購碑於宣武城南南海館之汗漫舫。老樹僵石,證我古墨焉。歸歟於己醜之臘,乃理舊稿於西樵山北銀塘鄉之詹如樓。長松敗柳,侍我草元焉。凡十七日至除夕述書訖,光緒十五年也。述書者,西樵山人康祖詒長素父也。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原書第壹
文字何以生也,生於人之智也。虎豺之強,龍鳳之奇,不能造為文字,而人獨能創之,何也?以其身峙立,首函清陽,不為血氣之濁所熏,故智獨靈也。凡物中倒植之身,橫立之身,則必大愚,必無文字。以血氣熏其首,故聰明弱也。凡地中之物,峙立之身,積之歲年,必有文字。不獨中國有之,印度有之,歐洲有之,亞非利加洲之黑人,澳大利亞洲之土人,亦必有文字焉。秘魯地裂,其下有古城,得前劫之文字於屋壁,其文字如古蟲篆,不可識別。故謂凡為峙立之身,曰人體者,必有文字也。以其智首出萬物,自能制造,不能自已也。
文字之始,莫不生於象形。物有無形者,不能窮也,故以指事繼之。理有憑虛,無事可指者,以會意盡之。若諧聲假借,其後起者也。轉註則劉歆創例,古者無之。倉沮創造科鬥蟲篆,文必不多,皆出象形,見於古籀者,不勝僂數,今小篆之日、月、山、川、水、火、草、木、面、首、馬、牛、象、鳥諸文,必倉頡之遺也。匪惟中國然,外國亦莫不然。近年埃及國掘地,得三千年古文字,郭侍郎嵩燾使經其地,購得數十拓本,文字酷類中國科鬥蟲篆,率皆象形。以此知文字之始於象形也。
以人之靈而能創為文字,則不獨壹創已也。其靈不能自已,則必數變焉。故由蟲篆而變籀,由籀而變秦分(即小篆),由秦分而變漢分,自漢分而變真書,變行草,皆人靈不能自已也。
古文為劉歆偽造,雜采鐘鼎為之(余有《新學偽經考》辨之已詳)。《水經註》稱臨淄人有發齊胡公之銅棺,其前和隱起為文惟三字古文,余同今書。子思稱今天下書同文,蓋今隸書,即《倉頡篇》中字,蓋齊魯間文字,孔子用之,後學行焉,遂定於壹。若鐘鼎所采,自是春秋戰國時各國書體,故詭形奇制,與《倉頡篇》不同也。許慎《說文敘》謂諸侯力政,不統於王,言語異聲,文字異形。今法、德、俄文字皆異,可以推古矣。但以之亂經,則非孔子文字,不能不辨。若論筆墨,則鐘鼎雖偽,自不能廢耳。
王愔敘百二十六種書體,於行草之外,備極殊詭。按《佛本行經》雲,尊者棨黎教我何書(自下太子實為說書),或復梵天所說之書(今婆羅門書王有四十音是),佉虱盧叱書(隋言驢唇),富沙迦羅仙人說書(隋言華果),阿迦羅書(隋言節分),瞢迦羅書(隋言吉祥),邪寐尼書(隋言大秦國書),鴦瞿梨書(隋言指言),耶那尼迦書(隋言馱書),娑迦羅書(隋言牜孛牛),波羅婆尼書(隋言樹葉),波流沙書(隋言惡言),父與書毗多荼書(隋言起屍),陀毗荼國書(隋雲南天竺),陀羅低書(隋言形人),度其差那婆多書(隋言右旋),優波迦書(隋言嚴熾),僧佉書(隋言等計),阿婆勿陀書(隋言覆),阿{少兔}盧摩書(隋言順),毗耶寐奢羅書(隋言雜),脂羅多書(鳥場邊山),西瞿耶尼書(須彌西),阿沙書(硫勒),支那國書(即此國也),摩那書(科鬥),末荼叉羅書(中字),毗多悉底書(尺),富數波書(海),提婆書(天),那羅書(龍),夜叉書乾闥婆書(天音聲),阿修羅書(不飲酒),迦羅婁書(金翅鳥),緊那羅書(非人),摩睺羅伽書(天地),彌伽遮迦書(諸獸音),迦迦婁多書(鳥音),浮摩提婆書(地居天),安多梨叉提婆書(虛空天),郁多羅拘盧書(須彌北),逋婁婆毗提訶書(頗彌東),烏差婆書(舉),膩差婆書(擲),娑迦羅書(糊),跋阇羅書(金剛),梨伽波羅低犁伽書(往復),毗棄多書(食殘),阿{少兔}浮多書(未曾有),奢娑多羅跋多書(如伏轉),伽那那跋多書(等轉),優差波跋多書(舉轉),尼差波多跋書(擲轉),波陀與佉書(上句),毗拘多羅波陀那地書(從二增上兇),耶婆陀輸多羅書(增上句已上),末荼婆曬尼書(中流),梨沙邢婆多波恀比多書(諸山苦行),陀羅尼卑爪梨書(觀地),伽伽那卑麗爪尼書(視虛空),薩蒲沙地尼山陀書(壹切藥草因),沙羅僧伽何尼書(總覽),薩婆韋多書(壹切種音)。《三藏記》雲,先覺說有六十四種書,鹿輪轉眼,神鬼八部,惟梵及佉樓為勝文。《西陽雜俎》所考,有驢肩書,蓮葉書,節分書,大秦書,馱乘書,牜孛牛書,樹葉書,起屍書,右旋書,覆書,天書,龍書,鳥音書,凡六十四種。然則天竺古始,書體更繁,非獨中土有蟲籀繆填之殊,芝英倒薤之異,其制作紛紜,亦所謂人心之靈,不能自已也。
《隋誌》稱婆羅門書,以十四字貫壹切音,文省義廣,蓋天竺以聲為字。《槃涅經》有二十五字母,《華嚴經》有四十字母。今《通誌·七音略》所傳天竺三十六字母,所變化各書,猶可見也。唐古忒之書,出於天竺元世祖中統元年,命國師八思巴制蒙古新字千余,母四十壹,皆相關紐,則采唐古忒與天竺為之,亦迦慮之變相也。我朝達文成公,又采唐古忒蒙古之字,變化而成國書,至乾隆時,於是制成清篆,亦以聲而演形,並托音為字者。然印度之先,亦必以象形為字,未必能遽合聲為字,其合聲為字,必其後起也。遼太祖神冊五年,增損隸書之半,制契丹文字。金太祖命完顏希尹依效楷書,因契丹字合本國語為國書。西夏李元昊命野利仁榮演書,成十二卷,體類八分,此則本原於形,非自然而變者。本無精義自立,故國亡而書隨之也。
歐洲通行之字,亦合聲為之。英國字母二十六,法國二十五,俄德又各殊,然其始亦非能合聲為字也。至其古者,有阿拉伯文字,變為猶太文字焉;有敘利亞文字,巴比倫文字,埃及文字,希利尼文字,變為拉丁文字焉;又變為今法、英通行之文字焉。此亦如中國籀、篆、分、隸、行、草之展轉相變也,且彼又有篆分正斜大小草之異,亦其變之不能自已也。
夫變之道有二,不獨出於人心之不容已也,亦由人情之競趨簡易焉。繁難者人所***畏也,簡易者人所***喜也。去其所畏,導其所喜,握其權便,人之趨之若決川於堰水之坡,沛然下行,莫不從之矣。幾席易為床榻,豆嵒易為盤碗,琴瑟易以箏琶,皆古今之變,於人便利。隸草之變,而行之獨久者,便易故也。鐘表興則壺漏廢,以鐘表便人,能懸於身,知時者未有舍鐘表之輕小,而佩壺漏之累重也。輪舟行則帆船廢,以輪舟能速致,跨海者未有舍輪舟之疾速,而樂帆船之遲鈍也。故謂變者天也。
梁釋僧祐曰,造書者三人,長曰梵書,右行;次佉樓,左行;少倉頡,下行。其說雖謬,為文字之制,欲資人之用耳,無中行左右行之分也,人圓讀不便於手,倒讀不便於目,則以中行為宜,橫行亦可為用。人目本橫,則橫行收攝為多,目睛實圓,則以中行直下為順。以此論之,中行為優也。安息書革旁行以為書記,安息即今波斯也。回回字右行,泰西之字左行,而中國之書中行,此亦先聖格物之精也。然每字寫形,必先左後右,數學書亦有橫列者,則便於右手之故,蓋中國亦兼左行而有之,但右行實於右手大不順,為最愚下耳。
中國自有文字以來,皆以形為主,即假借行草,亦形也,惟諧聲略有聲耳。故中國所重在形,外國文字皆以聲為主。即分、篆、隸、行、草亦聲也,惟字母略有形耳。中國之字,無義不備,故極繁而條理不可及。外國之字,無聲不備,故極簡而意義亦可得。蓋中國用目,外國貴耳。然聲則地球皆同,義則風俗各異。致遠之道,以聲為便,然合音為字,其音不備,牽強為多,不如中國文字之美備矣。
天竺開國最先,創音為書亦最先,故戎蠻諸國悉因之。《西域記》稱跛祿迦國字源三十余,羯霜那國、健馱羅國,有波爾尼仙作為字書,備有千頌,頌三十言,究極古今,總括文書。《八弦外史》及今四譯館所載,悖泥、文萊、蘇祿、暹羅、呂宋諸國書,皆合聲為字,體皆右行,並未原於梵書。日本國書字母四十有七,用中國草書為偏旁,而以音貫之,亦梵之余裔也。
聲學盛於印度,故佛典曰,我家真教體,清凈在音聞。又以聲聞為壹乘,其操聲為咒,能治奇鬼異獸,蓋聲音之精也。唐古忒、蒙古及泰西合聲為字之學,莫不本於印度焉(泰西治教,皆出天竺,予別有論,此變之大者也)。
綜而言之,書學與治法,勢變略同。前以周為壹體勢,漢為壹體勢,魏晉至今為壹體勢,皆千數百年壹變。後之必有變也,可以前事驗之也。今用真楷,吾言真楷。
或曰:書自結繩以前,民用雖篆草百變,立義皆同。由斯以談,但取成形,令人可識,何事誇鐘、衛,講王、羊,經營點畫之微,研悅筆劄之麗,令祁祁學子,玩時日於臨寫之中,敗心誌於碑帖之內乎?應之曰:衣以揜體也,則裋褐足蔽,何事采章之觀?食以果腹也,則糗藜足飫,何取珍羞之美?垣墻以蔽風雨,何以有雕粉之璀璨?舟車以越山海,何以有幾組之陸離?詩以言誌,何事律則欲諧?文以載道,胡為辭則欲巧?蓋凡立壹義,必有精粗,凡營壹室,必有深淺,此天理之自然,匪人為之好事。揚子雲曰:“斷木為棋,梡革為鞠,皆有法焉。”而況書乎?昔唐太宗屈帝王之尊,親定晉史,禦撰之文,僅《羲之傳論》,此亦藝林之美談也。況茲《書譜》,講自前修,吾既不為時用,其他非所宜言,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因搜書論,略為引伸。蒙子臨池,或為識途之助。若告達識,則吾豈敢?
尊碑第二
晉人之書,流傳曰帖,其真跡至明,猶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之為帖學宜也。夫紙壽不過千年,流及國朝,則不獨六朝遺墨不可復睹,即唐人鉤本已等鳳毛矣,故今日所傳諸帖,無論何家,無論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鉤屢翻之本,名雖羲、獻,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論。譬如子孫曾玄雖出自某人,而體貌則別。國朝之帖學,薈萃於得天石庵,然已遠遜明人,況其他乎?流敗既甚,師帖者絕不見工。物極必反,天理固然。道光之後,碑學中興,蓋事勢推遷不能自已也。
乾隆之世,已厭舊學。冬心、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此欲變而不知變者。汀洲精於八分,以其八分為真書,師仿《吊比幹文》,瘦勁獨絕。懷寧壹老,實丁斯會,既以集篆隸之大成,其隸楷專法六朝之碑,古茂渾樸,實與汀洲分分隸之治,而啟碑法之門。開山作祖,允推二子。即論書法,視覃溪老人,終身歐、虞,褊隘淺弱,何啻天壤邪?吾粵吳荷屋中丞,帖學名家,其書為吾粵冠。為窺其筆法,亦似得自《張黑女碑》,若懷寧則得於《崔敬邕》也。阮文達亦作舊體者,然其為南北書派論,深通比事,知帖學之大壞,碑學之當法,南北朝碑之可貴,此蓋通人達識,能審時宜,辨輕重也。惜見碑猶少,未暇發蒨,猶土鼓蕢桴,椎輪大輅,僅能伐木開道,作之先聲而已。
碑學之興,乘帖學之壞,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乾嘉之後,小學最盛,談者莫不藉金石以為考經證史之資,專門搜輯,著述之人既多,出土之碑亦盛,於是山巖屋壁,荒野窮郊,或拾從耕父之鋤,或搜自官廚之石,洗濯而發其光采,摹拓以廣其流傳。若平津孫氏,侯官林氏,偃師武氏,青浦王氏,皆緝成巨帙,遍布海內。其余為《金石存》《金石契》《金石圖》《金石誌》《金石索》《金石聚》《金石續編》《金石補編》等書,殆難悉數。故今南北諸碑,多嘉道以後新出土者,即吾今所見碑,亦多《金石萃編》所未見者。出土之日,多可證矣。出碑既多,考證亦盛,於是碑學蔚為大國。適乘帖微,入纘大統,亦其宜也。
涇縣包氏以精敏之資,當金石之盛,傳完白之法,獨得蘊奧,大啟秘藏,著為《安吳論書》,表新碑,宣筆法,於是此學如日中天。迄於鹹、同,碑學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祉,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蓋俗尚成矣。
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壞,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筆畫完好,精神流露,易於臨摹,壹也;可以考隸楷之變,二也;可以考後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結構、宋尚意態、六朝碑各體畢備,四也;筆法舒長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實為唐宋之所無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於尊乎?
購碑第三
學者欲能書,當得通人以為師。然通人不可多得,吾為學者尋師,其莫如多購碑刻乎!揚子雲曰:“能觀千劍而後能劍,能讀千賦而後能賦。”仲尼、子輿論學,必先博學詳說。夫耳目隘狹,無以備其體裁,博其神趣,學烏乎成!若所見博,所臨多,熟古今之體變,通源流之分合,盡得於目,蓋存於心,盡應於手,如蜂采花,醞釀久之,變化縱橫,自有成效,斷非枯守壹二佳本《蘭亭》《醴泉》所能知也。右軍自言,見李斯、曹喜、梁鵠、蔡邕《石經》、張昶《華嶽碑》,遍習之。是其師資甚博,豈師壹衛夫人,法壹《宣示表》,遂能範圍千古哉!學者若能見千碑而好臨之,而不能書者,未之有也。
千碑不易購,亦不易見。無則如何?曰:握要以圖之,擇精以求之,得百碑亦可成書。然言百碑,其約至矣,不能復更少矣。不知其要,不擇其精,雖見數百碑,猶未足語於斯道也。吾聞人能書者,輒言寫歐寫顏,不則言寫某朝某碑,此真謬說,令天下人終身學書,而無所就者,此說誤之也。至寫歐則專寫壹本,寫顏亦專寫壹本,欲以終身,此尤謬之尤謬,誤天下學者在此也。
謂又有學書須專學壹碑數十字,如是壹年數月,臨寫千數百過,然後易壹碑,又壹年數月,臨寫千數百過,然後易碑亦如是,因舉鐘元常入抱犢山三年學書,永禪師學書四十年不下樓為例,此說似矣,亦謬說也。夫學者之於文藝,末事也。書之工拙,又藝之至微下者也。學者蓄德器,窮學問,其事至繁,安能以有用之歲月,耗之於無用之末藝乎?誠如鐘、永,又安有暇日涉學問哉?此殆言者欺人耳。吾之術,以能執筆多見碑為先務,然後辨其流派,擇其精奇,惟吾意之所欲,以時臨之,臨碑旬月,遍臨百碑,自能釀成壹體,不期其然而自然者。加之熟巧,申之學問,已可成家。雖天才駑下,無不有立,若其淺深高下,則仍視其人耳。
購碑當知握要,以何為要也?曰:南北朝之碑其要也。南北朝之碑,無體不備,唐人名家,皆從此出,得其本矣,不必復求其末,下至幹祿之體,亦無不兼存。故唐碑可以緩購,且唐碑名家之佳者,如率更之《化度》《九成宮》《皇甫君》《虞恭公》,秘書之《廟堂碑》,河南之《聖教序》《孟達法師》,魯公之《家廟》《麻姑壇》《多寶塔》《元結》《郭家廟》《臧懷恪》《殷君》《八關齋》,李北海之《雲麾將軍》《靈巖》《東林寺》《端州石室》,徐季海之《不空和尚》,柳誠懸之《玄秘塔》《馮宿》諸碑,非原石不存,則磨翻壞盡。稍求元明之舊拓,不堪入目。已索百金,豈若以此壹本之貲,盡購南北朝諸碑乎?若舍諸名家佳本,而雜求散雜,則又本末倒置,昧於源流。且佳碑如《樊府君》《兗公頌》《裴鏡民》者實寡。小唐碑中,頗多六朝體,是其沿用未變法者,原可采擇,惟意態體格,六朝碑皆已備之。唐碑可學者殊少,即學之,體格已卑下也,故唐碑可緩購。
今世所用號稱真楷者,六朝人最工。蓋承漢分之余,古意未變,質實厚重,宕逸神雋,又下開唐人法度,草情隸韻,無所不有。晉帖吾不得見矣,得盡行六朝佳碑可矣,故六朝碑宜多購。
漢分為正楷之源,以之考古,固為學問之事,即諸書法,亦當考索源流,宜擇其要購之。若六朝之隸無多,唐隸流傳日卑,但略見之,知深變足矣,可不購。
漢分既擇求,唐隸在所不購,則自晉魏至隋,其碑不多,可以按《金石萃編》《金石補編》《金石索》《金石聚》而求之,可以分各省存碑而求之。然道、鹹、同、光,新碑日出,著錄者各有不盡,學者或限於見聞,或困於才力,無以知其目而購之。知其目矣,慮碑之繁多,搜之而無盡也。吾為說曰:六朝碑之雜沓繁冗者,莫如造像記,其文義略同,所足備考古者蓋鮮,陳陳相因,殊為可厭。此蓋出土之日新,不可究盡者也。造像記中多佳者,然學者未能擇也,姑俟碑銘盡搜之後,乃次擇采之,故造像記亦可緩購。
去唐碑,去散隸,去六朝造像記,則六朝所存碑銘不過百余,兼以秦、漢分書佳者數十本,通不過二百余種,必盡求之,會通其源流,浸淫於心目,擇吾所愛好者臨之,厭則去之。臨寫既多,變化無盡,方圓操縱,融冶自成體裁,韻味必可絕俗,學者固可自得之也。秦、漢分目,略見所說《說分》《本漢》篇中,今將南北朝碑目,必當購者錄如左。其碑多新出,為金石諸書所未有者也。造像記佳者,亦附目間下論焉。
(略)
凡所次目,皆為窮鄉學子,欲學書法,未知碑目言之。若大雅宏達,金石名家,扇歐、趙之余風,集琳瑯之萬品,諸朝著錄,旁采遼、金,內地網羅,遠洎蕃外,自能著書,無煩芹獻。凡所著目,約之已甚。若猶畏其繁多,慮披采之不易,臨寫之難遍,雜冗亂目,無從下手,則更擇其精者。若碑品之所列,流派之所論,選舉既嚴,別白益審,必當盡購而熟觀之。若諸碑之未見,家法之未熟,而遽欲言書,書乎書乎,匪吾攸聞。
體變第四
人限於其俗,俗趨於變,天地江河,無日不變。書其至小者。鐘鼎及籀字,皆在方長之間,形體或正或斜,各盡物形,奇古生動,章法亦復落落,若星辰麗天,皆有奇致(鐘鼎古文,雖為劉歆偽造,而所采多春秋戰國舊物,故奇古可愛,考據經義則辟之,至於筆畫之工,則不能以人廢也)。秦分(即小篆)裁為整齊,形體增長,蓋始變古矣。然《瑯琊》秦書,茂密蒼深,當為極則。自此日變,若《趙王上壽》《泮池刻石》《墳壇刻石》,下逮《少室》《開母廟》《建初殘碑》《三公山》《是吾》,碑體皆方扁,益筆茂密。至《褒斜》《郙閣》《裴岑》《尊楗閣》《仙友》等碑,變圓為方,削繁成簡,遂成漢分,而秦分筆未亡。建初以後,變為波磔,篆隸迥分。於是《衡方》《乙瑛》《華山》《石經》《曹全》等碑,體扁已極,波磔分背,隸體成矣。夫漢自宣、成而後,下逮明、章,文皆似駢似散,體制難別。明、章而後,筆無不儷,句無不短,駢文以成。散文、篆法之解散,駢文隸體之成家,皆同時會,可以觀世變矣。
漢末波磔,縱肆極矣,久亦厭之,又稍參篆分之圓,變為真書。今觀元常諸帖,三國諸碑,皆破觚為圓,以茂密雄強為美,復進為分(《書勢》所稱毛宏之八分增損此也)。此如駢體之極,復尚古文,而駢散之分,經數變之後,自是不可復合矣。
吾謂書莫盛於漢,非獨其氣體之高,亦其變制最多,臯牢百代。杜度作草,蔡邕作飛白,劉德升作行書,皆漢人也。晚季變真楷,後世莫能外,蓋體制至漢,變已極矣。
南碑絕少,以帖觀之,鐘、王之書,豐強秾麗。宋、齊而後,日即纖弱。梁、陳娟好,無復雄強之氣。
北碑當魏世,隸、楷錯變,無體不有。綜其大致,體莊茂而宕以逸氣,力沈著而出以澀筆,要以茂密為宗。當漢末至此百年,今古相際,文質斑斕,當為今隸之極盛矣。
(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