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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說“詩是翻譯之後失去的東西”?

唐詩是我們中國人從小到大的必讀。透過詩意的表象,看唐詩的理性之美,比如句式、格律和技巧等壹系列嚴密的規則。

今天,我為妳選出壹講,帶妳另辟蹊徑,看看怎麽參考外語來理解古人的詩句。

1

“天上人間” 到底是什麽意思

理解詩歌的第壹步應當是理解語言的特性,而理解語言特性的最簡易的辦法就是先學壹門外語。

這就必須提到美國桂冠詩人弗羅斯特(Robert Lee Frost)的壹句名言:“所謂詩,就是翻譯之後失去的東西。”

盡管弗羅斯特這句名言還存在考據上的爭議,但無論如何它都道出了詩歌的壹項本質:

詩歌的美感來自修辭的藝術,而不同的語言發展出千差萬別的修辭手段,這就使得詩歌翻譯往往等同於譯者的重新創作。

如果妳有耐心的話,可以試著從古典詩詞裏選壹兩首譯成英文,再選壹兩首英文格律詩譯成中文,親自體會壹下在翻譯過程裏到底得到了哪些,又失去了哪些。

具體的做法通常是這樣的:先把古典詩詞翻譯成現代漢語,再從現代漢語轉譯成英文。

但妳會發現,即便是前半部分工作往往也很難完成,因為古漢語和現代漢語就已經不是同壹種語言了。

我們可以看看南唐後主李煜的壹個名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的詞風以明白如話著稱,既不雕琢文辭,也不堆砌典故,但即便這樣,偏偏誰也說不清“天上人間”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是說天上的人間呢,還是說今昔之別如同天上與人間之別呢?當然還可以有其他的解釋。這四個字讓人說不清,道不明,偏偏又讓人百感茫茫。

從語法來看,“天上”是壹個名詞性的合成詞,可以當成名詞看待,“人間”也是壹個名詞,兩個名詞並列在壹處,完全構不成壹個語法結構完整的通順語句。

讀者必須在心裏把語法結構補全才能做出理解,但到底怎麽補全,到底是在“天上”和“人間”之間補壹個“的”,還是做得更復雜壹點,補成“今昔之別如同天上與人間之別”,這全看讀者的心思。

如果再譯到英文,直譯成heaven earth,或者古雅壹點的話,heaven time,那就純屬莫名其妙的胡話了,所以必須補上完整的主謂結構,還要表現出時態和單復數,添上定冠詞或不定冠詞。

這樣壹來,語句的含義註定會變得精確,不會帶來歧義,但問題是,沒有了模糊性,原有的詩意也就蕩然無存了。

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我選兩個語句含義更明確的:晚唐詩人溫庭筠的名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十個字裏除了六個名詞再沒有別的。

還有陸遊的名句“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十四個字同樣被六個名詞占滿,完全看不出“主謂賓定狀補”來,任何直譯都註定會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病句。

而這正是古漢語的壹大特點,表現在詩歌裏,壹個名詞就是壹個意象,幾個意象的並列構成了壹幅寫意的畫面,至於意象到底如何拼貼,到底孰輕孰重,到底指向怎樣的情緒……

凡此種種,詩人的語言越模糊,讀者的想象空間也就越大。

語言到底要模糊到怎樣的程度,到底要給別人留下多大的想象空間,這裏面有著很微妙的分寸感,很考驗詩人的手段。而站在讀者這壹邊,所謂對詩歌之美的感受力,同樣取決於想象空間裏的微妙分寸。

舉壹個簡單的例子,北宋詞人賀鑄有壹個名句:“試問閑愁都幾許,壹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語言很簡單,先是發出壹個設問,問閑愁到底有多少,然後用比喻來回答說:閑愁多得就像壹川煙草,又像滿城風絮,又像梅子黃時雨。

連用三個意象來比喻同壹個事物,這在修辭裏邊叫做博喻。博喻並不常見,所以壹旦用得精彩了,就很為人們稱道,賀鑄正是因為這個博喻得到了“賀梅子”的雅號。但是,這樣的理解真的對嗎?

2

古漢語的不確定性讓詩歌耐人尋味

上述那樣的理解,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因為“壹川煙草”那三個意象既可以是比喻,也可以是寫實,如果妳只把它們理解成比喻,就理解得太刻板了。

“就像……又像……又像”這三個詞原文裏邊並沒有,是讀者腦補上的。如果不做這樣的腦補,我們完全可以把“壹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當成“以景結情”的寫法。這是詩詞裏邊的常見套路,壹點都不奇怪。

所謂以景結情,是說當感情抒發到壹定程度之後,詩歌該結尾了,這時候偏偏宕開壹筆,用壹句貌似不帶感情的景物描寫來給全詩收尾。

舉壹個例子,元稹聽說好朋友白居易被貶官了,於是寫了壹首小詩,只有四句: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前兩句說自己在壹天夜裏聽說了這個壞消息,第三句表達出很濃烈的情感,說自己雖然已經病得快死了,但還是被這個消息震驚得坐了起來。坐起來之後怎麽樣呢?從人之常情來看,要麽哭,要麽罵,總之情緒會更進壹層,但元稹沒這麽寫,只說“暗風吹雨入寒窗”,就這麽結束了。

所謂“暗風吹雨入寒窗”,既是元稹坐起來之後看到的真實景物,同時也是對心情的寫照,更是對時局的感受。至於心情到底怎樣,時局究竟如何,不明說,讓妳從景物的氛圍裏自己體味。能體味多深,全看妳自己的感受力。

那麽賀鑄的句子也可以這樣理解。“試問閑愁都幾許”,問題問出來了,但不回答,然後宕開壹筆,描寫當下“壹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的景物,要妳自己從這些景物裏去感受作者的情緒。

到底哪種理解路徑才是對的呢,是博喻還是“以景結情”?

答案是:兩者都對,兩者同時成立。

如果妳有很強的邏輯感,或許會問:“‘壹川煙草’那三個意象要麽作為博喻的喻體,要麽作為寫實的景物,是此就壹定非彼。”

但是,古漢語的模糊性偏偏在這裏大展魅力,而對模糊的語言就是要做模糊的理解,在模糊的理解裏,非此即彼變成了壹種充滿不確定性的***存關系,彼與此若即若離。

無論從作者還是讀者的角度,對詩意的感受都可以看做壹種“可控的失控”,就像賽車手玩出來的漂移壹樣。

正是這種不確定感,使詩意變得格外耐人尋味,可意會者多,可言傳者少。正是因為可言傳者少,才使翻譯變得難上加難。

3

英文詩與翻譯難題

如果我們試著把英文詩翻譯成中文,也會遇到前面這種麻煩。

莎士比亞的戲劇臺詞大多是用素體詩寫成的,這是壹種介於散文和詩歌之間的詩歌體裁。但即便是這樣的詩,也常常會讓譯者除了再創作之外別無他法。

看壹下我們最熟悉的《哈姆雷特》,女主角奧菲利亞相信哈姆雷特發了瘋,她有壹句自傷自憐的臺詞是:O, woe is me, to have seen what I have seen, see what I see。

妳不妨體會壹下英文對偶的感覺。直譯過來會是這樣:“啊,悲傷是我,看見過曾經看見過的,看見我看見的。”當然這不像個中文句子。

所以朱生豪的譯本是:“啊,我好苦,誰料過去的繁華,變作今朝的泥土!”譯文裏的“繁華”“泥土”兩個名詞和“變作”這個動詞都是譯者添上去的,意思雖然因此變得明白曉暢,但這分明是在用中國人的方式來講英國人的意思,還把原本的含蓄講直白了,把原本的復雜講簡單了。

我們還可以參考壹下梁實秋的譯文:“啊,我好福薄,我看過了從前我所看見的之後,還要看現在我所看見的這些。”這樣的翻譯倒是更加貼合原文,但壹來中國人會覺得別扭,二來因為添上了“從前”“現在”“所”“之後”“這些”這麽多詞才勉強表達出原文裏的時態,讓原本壹組簡潔有力的對偶句變得臃腫不堪了。

莎翁原文的修辭特點是用時態變化來構成對偶。雖然對偶是古漢語裏最常見,也最有資格傲視其他語種的修辭手段,但我們還是沒辦法在不損害詩意的前提下,把莎翁的對偶句翻譯過來。

在任何壹種語言裏,詩歌都是最精妙的語言形式,會把語言的潛力發揮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