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壹則賞析
鄧艾口吃，語稱“艾艾……”。晉文王戲之曰：“卿雲‘艾艾……’，竟是幾‘艾’？”對曰：“‘鳳兮鳳兮’，故是壹鳳。”
——《世說新語·言語》
《世說新語》是壹部魏晉風流故事集，《世說新語》是壹部文人雅士教科書，我們今天這則故事的主人公是鄧艾，鄧士載。鄧艾小時候家裏很窮，靠替人放牛為生，有次偶然讀到太丘長陳寔的碑文“言為世範，行為士則”，大受鼓舞，便給自己取字士則。後來發現宗族中有同名的，稱呼起來不方便，就改成了士載。這個“載”字，很有些“君子以厚德載物”的意思在裏頭，可見鄧艾從小便是位有誌青年。同壹同放牛的同僚們不同，鄧艾的眼睛不僅會尋找清澈的水源和鮮嫩的牧草，還會觀察名山大川的地勢和地形，他時常用手指著哪裏可以伏兵，哪裏可以屯糧——這個怪異行為沒少受人嘲笑。然而金子終究是金子，沙礫的打磨、流水的侵蝕只能讓它愈加光彩奪目。終於有壹天，鄧艾率領大軍滅掉蜀國，替孟德完成了壹半遺願。
魏晉名士壹般都有些迥異於常人之處，在那個豪門大姓子孫滿堂起名又喜歡用單字的時代，重名現象層出不窮。世說裏第壹豪門瑯琊臨沂王氏內部就有好幾位同名的，如王融、王琛等，若和太原王氏渾到壹起，同名的更多，比方說那兩位王渾。這時壹個人的特殊秉性或嗜好反倒成了他最好的名片。有愛馬癖的王濟、愛錢癖的和嶠、愛左傳癖的杜預，都因癖好聞名壹方。也有少數人不太光彩，跟著自身的缺陷出了名。陸雲壹笑就停不住，掉河裏差點淹死；周顗壹醉就醒不來，人稱“三日仆射”；鄧艾壹開口就結結巴巴，說話及不流暢，都是這種情況。
鄧艾口吃，常自稱“艾艾”。有好事者將其與西漢口吃將軍周昌的“期期”合並起來，造出了壹個家喻戶曉的成語“期期艾艾”。發跡前不好說，發跡之後敢於當面嘲笑的人就不多了，這回知難而進的是“其心路人皆知”的司馬昭。司馬昭是魏國權臣，早將魏國皇帝權力架空，所以他和鄧艾的關系名為同僚，實則君臣。有壹天這皇帝悶得慌，突然想起來拿鄧艾尋開心，便問：“小鄧啊，妳常說‘艾艾’，妳到底叫鄧幾個艾啊？”
這時鄧艾面臨的處境很艱難，不予理睬吧，掃了皇帝的雅興，指不定哪天壹個艾都沒有了；照實回答吧，太傷自尊了。不過這難不倒口拙心慧的鄧士載，他應聲答道“‘鳳兮鳳兮’，故是壹鳳。”
這句話出自《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之不可見，來者猶可追。’”短短十來字，被後人頻繁引用到難以計數的地步，光是名篇就有《莊子· 逍遙遊》“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李白《廬山謠》“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以及陶淵明《歸去來辭》中據此化出的名句“悟以往之不見，知來者之可追”。古人認為鳳是神鳥，逢盛世方才現身，所以有“龍鳳呈祥”之說。接輿以鳳喻孔子，譏笑他自詡“聖人”卻在亂世中不停奔走呼告，實在是大大貶低了自己的身份。鄧艾用接輿“鳳兮鳳兮”比照自己“艾艾”，不僅巧妙地化解了來自權威者的人身攻擊，更在無形之中以鳳自比，提高了身價，實在是難得的妙對。
《世說新語》中記載的機智問答故事還有很多，甚至有些根本算不上“士”的人偶爾也能冒出壹兩句驚人之語，令人刮目相看。漢末著名經學家鄭玄學識淵博，家中婢女也受到了良好的文化熏陶。有壹次壹個婢女惹怒了鄭玄，被罰站在泥地裏，另壹個婢女過來看笑話，幸災樂禍地問“胡為乎泥中？”——“妳為什麽站在泥地裏呀？”這句話出自《詩經· 邶風· 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面對同伴丟過來的“示威”篇，受罰婢女毫不猶豫回答道“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跑過去申訴，正好碰到他在發怒”，同樣出自《詩經》，同樣出自《邶風》，篇名是《柏舟》。這句話的巧妙之處在於用詩歌語言回答令人尷尬的問題，並且做到回答引文與提問出處高度壹致，真可謂風雅至極。不知道鄭玄聽說這件事後有沒有破涕為笑，反正“詩婢”美談壹直傳為佳話，流傳至今。
由此想到文學語言與生活語言的關系，都說文學語言是對生活語言的陌生化，二者各司其職，井水不犯河水。文學作品中充斥大量生活語言會顯得俚俗，讀起來索然無味；生活中滿口的文學語言又會被認為是窮酸迂腐，不通世故。但如果在恰當的地方適量運用另壹種語言，往往會給原有的話語系統增加壹抹亮色，令其大放異彩。記得有次怒氣沖沖地質問初壹同學是否抄了自己的作業，結果得到輕描淡寫壹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頓時怒氣全消，暗自佩服了良久。當然，想要在言談中能夠做到恰如其分地引經據典、妙語連珠卻沒有深厚文化素養，實在無異於無米之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