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愛妳——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妳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妳——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妳的高度,襯托妳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妳近旁的壹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妳站在壹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壹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妳有妳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沈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裏:
愛——
不僅愛妳偉岸的身軀,
也愛妳堅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致橡樹》是舒婷的成名作,舒婷自己也承認:“10年來寫了不少散文隨筆,總量已經遠遠超過詩歌。可是大多數讀者只記得我寫詩,常常把我的名字等同於《致橡樹》。”在《真水無香》壹書中,她回憶了《致橡樹》的原型和創作過程。
1977年3月,舒婷陪蔡其矯先生在鼓浪嶼散步,“愛情題材不僅是其矯老師詩歌作品的瑰寶,也是他生活中的壹筆重彩,對此,他襟懷坦白從不諱言。”那天他感嘆著:他邂逅過的美女多數頭腦簡單,而才女往往長得不盡如人意,縱然有那既美麗又聰明的女性,必定是潑辣精明的女強人,望而生畏。年輕氣盛的舒婷於是與蔡其矯先生爭執不休,認為天下男人都要求著女人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以為自己有取舍受用的權利,其實女人也有自己的選擇標準和更深切的失望。當天夜裏兩點,舒婷壹口氣寫完了《橡樹》,次日將匆就的草稿讓蔡其矯帶到北京給艾青看。北島那時經常去陪艾青,讀到了這首詩,舒婷和北島開始通信,北島轉達了艾青的意見,《橡樹》於是改成了《致橡樹》。“這首詩流傳開來,不斷碰到那些才貌雙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訴沒有橡樹。”於是舒婷又寫了《神女峰》作為補充,“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壹晚。”
舒婷的詩,構思新穎,富有濃郁的抒情色彩;語言精美,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致橡樹》,是她的壹首優美、深沈的抒情詩。詩人別具壹格地選擇了“木棉”與“橡樹”兩個中心意象,將細膩委婉而又深沈剛勁的感情蘊在新穎生動的意象之中。它所表達的愛,不僅是純真的、炙熱的、而且是高尚的,偉大的。它像壹支古老而又清新的歌曲,撥動著人們的心弦。
詩人以橡樹為對象表達了愛情的熱烈、誠摯和堅貞。詩中的橡樹不是壹個具體的對象,而是詩人理想中的情人象征。因此,這首詩壹定程度上不是單純傾訴自己的熱烈愛情,而是要表達壹種愛情的理想和信念,通過親切具體的形象來發揮,頗有古人托物言誌的意味。
首先,橡樹是高大威儀的,有魅力的,有深度的,並且有著豐富的內涵——“高枝”和“綠蔭”就是壹種意指,此處采用了襯托的手法。詩人不願要附庸的愛情,不願作趨炎附勢的淩霄花,依附在橡樹的高枝上而沾沾自喜。詩人也不願要奉獻施舍的愛情,不願作整日為綠陰鳴唱的小鳥,不願作壹廂情願的泉源,不願作盲目支撐橡樹的高大山峰。詩人不願在這樣的愛情中迷失自己。愛情需要以人格平等、個性獨立、互相尊重傾慕、彼此情投意合為基礎。
[3] 詩人要的是那種兩人比肩站立,風雨同舟的愛情。詩人將自己比喻為壹株木棉,壹株在橡樹身旁跟橡樹並排站立的木棉。兩棵樹的根和葉緊緊相連。詩人愛情的執著並不比古人“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遜色。橡樹跟木棉靜靜地、堅定的站著,有風吹過,擺動壹下枝葉,相互致意,便心意相通了。那是他們兩人世界的語言,是心靈的契合,是無言的會意。
兩人就這樣守著,兩棵堅毅的樹,兩個新鮮的生命,兩顆高尚的心。壹個像勇敢的衛士,每壹個枝幹都隨時準備阻擋來自外面的襲擊、保衛兩人世界;壹個是熱情的生命,開著紅碩的花朵,願意在他戰鬥時為其吶喊助威、照亮前程。他們***同分擔困難的威脅和挫折的考驗;同樣,他們***享人生的燦爛,大自然的壯美。
詩人要的就是這樣的偉大愛情,有***同的偉岸和高尚,有***鳴的思想和靈魂,紮根於同壹塊根基上,同甘***苦、冷暖相依。
詩歌以新奇瑰麗的意象、恰當貼切的比喻表達了詩人心中理想的愛情觀。詩中的比喻和奇特的意象組合都代表了當時的詩歌新形式,具有開創性意義。另外,盡管詩歌采用了新奇的意象,但詩的語言並非難懂晦澀,而是具有口語化的特征,新奇中帶著壹種清新的靈氣和微妙的暗示,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空間。
女詩人舒婷,是與北島、顧城壹起並立詩壇朦朧詩的三巨頭之壹。她的詩,不局限於朦朧,保持了超然的鮮明的個性,因此在文學的天空裏塗抹出了壹道絢麗奪目的軌跡。她的詩,從意象到語匯都深具南方風情和女性特色。便如這首《致橡樹》,語言和意象是何等的鮮活感人!而其所歌唱的那種不卑不亢至純至美的愛情,可謂理想境界,具有很強的感染力,曾令無數的年輕人向往和憧憬。
舒婷曾經是名滿天下的詩人,《致橡樹》曾經是傳遍天下的詩歌,二十年前,評說紛紜。雖然如今朦朧詩派早已落入冷寂,但舒婷及其《致橡樹》卻值得壹說。
《致橡樹》是完全沒有朦朧意味的愛情詩,詩人運用縝密流暢的思維邏輯,表達了明麗雋美的意象,在中國新詩八十年的發展史上,也許再沒有其它任何壹首愛情詩比它更優秀。更難能可貴的是它創作於壹九七七年三月,是文革後最早的愛情詩。
《致橡樹》鮮明地昭示了壹種獨立、平等、互相依厚又相互扶持、理解對方的存在意義又珍視自身生存價值的愛情觀。
讓我們逐字逐句地來把這篇關於愛情的經典詩作賞析壹遍。
《致橡樹》壹詩,采取“木棉樹”的獨白口吻與“橡樹”對話,在當時的詩歌創作上,這種手法是具有開拓性的。橡樹是壹種木質緊實而高大的用材樹,而木棉樹又叫英雄樹,形象亦高大挺拔,是花樹中最高大的壹種。我們不得不承認詩人在選取詩歌創作材料時的精心設計:橡樹是那樣適合代表男性的陽剛之美,而木棉則又是那樣貼切地代表了女性的自強自立以及與男性的平等要求。詩人通過擬物化的藝術手法,用木棉樹的內心獨白,熱情而坦城地歌唱自己的人格理想以及要求比肩而立、各自獨立又深情相對的愛情觀。這首詩壹誕生,橡樹和木棉,就成為我國愛情詩中壹組品格嶄新的象征形象。這組形象的樹立,不僅否定了老舊的青藤纏樹、花葉依風的舊的情愛描寫模式,同時也超越了犧牲自我偏重於給予的互愛原則,完美地體現出富於人文精神的現代性愛品格:真誠、高尚的互愛,建立在各自獨立的位置與人格的前提下。這種愛情觀極有思想含量和藝術震撼力,顯得無比的厚重。
詩篇壹開始就用了兩個假設和六個否定性比喻,表達出了自己的愛情觀:“我如果愛妳——/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借妳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妳,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也不止像源泉,/終年送來清涼的慰藉;/也不止像險峰,/增加妳的高度,襯托妳的威儀。/甚至日光/甚至春雨。”——她既不想高攀對方,借對方的顯赫來炫耀虛榮;也不壹廂情願地淹沒在對方的冷漠濃蔭下,獨唱那單戀的歌曲。作為女性,她默認應該具有脈脈含情的體貼和溫柔,但又認為不能停留在這種情意綿綿的狀態,她承認鋪墊和襯托能使對方的形象更加出眾和威武,但又覺得這種作用仍然沒有表達出愛情的全部力量。為了對方,自己應奉獻出“日光”般的溫暖,應傾瀉出“春雨”般的情意;這都是愛情中的至理。但她並不滿足於這些:“不,這些都不夠!/我必須是妳近旁的壹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妳站在壹起。”詩人鮮明地表示她不當附屬品,只成為對方的陪襯和點綴,而必須和對方站在同等的位置——妳是人,我必須是人,是具有相同精神氣質的人;妳是樹,我必須是樹,是同樣高大挺拔的樹;妳站著,我也必須站著,平等地立於天地間。總之,兩人形象必須壹致。
但這壹致既不意味著要淩逼和擠迫對方,也不意味著兩者毫無區別,只是為了“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裏。/每壹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 理想愛情中的男女,應該如並肩而立的橡樹和木棉,用根的緊握,葉的相觸,風中的互相致意傳遞、回報彼此的愛。真是並肩攜手息息相通的情侶,那怕是壹點微風掠過,都能引起***同的顫栗。他們心心相印,沒有誰能聽懂他們的話語。這木棉用壹種為橡樹自豪、為自己驕傲的口吻說道:“妳有銅枝鐵幹,/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紅碩的花朵,/像沈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顯然,木棉深深懂得她和橡樹各自的特點和價值;他們雙方不能互相取代,倒應充分發揮各自的特長。在這裏,她毫不掩飾地頌贊橡樹的男性美和陽剛氣概,豪壯挺拔,鋒芒畢露;也對自身女性的柔韌氣質作了贊美:那豐碩的紅花不正是青春美和女性美的標誌?可是,木棉的朵朵紅花為何又象“沈重的嘆息”?我們可以從中感觸這位女詩人那種獨特的聲音和情緒:這聲音帶著痛苦的傷痕,這情緒染著憂傷的色暈。這聲音和情緒裏融化了多少那個年代社會、親友、個人的陣痛、艱辛和掙紮!這沈重的嘆息是那麽真實,以至把它擲之於地,便會濺出淚漬和血斑!
舒婷以她的敏感、清醒和深刻喊出了女性對獨立人格、健全心智、男女平等的向往和追求。她不被世俗所羈絆,表達了壹個成熟的知識女性對理想愛情的憧憬。她接著寫道:“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享霧靄、流嵐、虹霓。”真正的愛情,當然應同甘***苦。他們表面上“仿佛永遠分離”,實質上卻根葉糾結,“終身相依”。只有這樣的愛情,在舒婷的眼中才具有特別的意義:“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裏:/愛——/不僅愛妳的偉岸身軀,/也愛妳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舒婷在這裏對愛情的“堅貞”提出了她獨特的見解:愛情的堅貞,不只在於使自己忠實於對方的“偉岸的身軀”,僅止於容貌的傾慕和形體的結合,而是更進壹步,把對方的事業追求、理想信念也納入自己愛的懷抱,從精神上完全相融和相互占有;不僅在形體上、而且在思想感情上達到完美的結合,站在同壹個陣地,擁有相同的生活信念,追求同壹種目標,才算得上“偉大的愛情”。
全詩明麗洗煉、概括集中,作者運用了抒情主體擬物化的表現手法。詩中抒寫的對象明為橡樹,實為木棉。寫法上也獨辟蹊徑,不去描繪木棉外貌的秀麗挺拔,卻用了壹連串精妙的喻象從各個角度反襯出木棉的品格、特征、信念和抱負。接著又從心理上對她的愛情觀作進壹步的剝露,從性格特征上加以刻畫。在刻畫中用“嘆息”、“火炬”兩個意象對比,更深壹層展示了木棉豐滿的個性。然後,又把“寒潮”、“霧靄”等意象鋪開對比,襯托和渲染出木棉和橡樹這壹愛情形象的典型環境。這就從四面八方突出而飽滿地表現了木棉對橡樹的愛情。在藝術上巧妙的比興、鮮明的形象、蘊藉而柔婉的調子,構成了全篇的獨立特性。全詩收束處,既是虛擬,也是實寫,虛虛實實,意味深長,富於哲理,開拓了題旨,對木棉的愛情觀加以理性的升華,以理想之光反照那象征愛情的形象,使木棉的堅貞倩影更為挺拔和崇高,顯得那麽飽滿、美麗、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