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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桃皇後·普希金》原文

作品提要

青年軍官赫爾曼是德裔俄國人。壹次他在看人打牌時,聽說費多托夫娜伯爵夫人曾在法國賭輸大筆錢,後借助三張神秘的牌把本全翻回來了。為了得到這個秘密,赫爾曼瘋狂地追求夫人的養女麗莎維塔。麗莎維塔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總幻想著有人來解救她,所以迅速給予回應。壹天她跟赫爾曼約好,在陪夫人參加舞會回來後到她的閨房見面。赫爾曼趁機提前躲進了伯爵夫人的房間。夫人從舞會回來後獨自坐在躺椅上歇息,赫爾曼突然出現,要夫人把三張牌告訴他,她不從。情急之下,赫爾曼掏出手槍威逼她,夫人因受驚嚇而去世。赫爾曼隨即告訴了麗莎維塔剛才發生的壹幕,麗莎維塔驚恐萬分,立刻意識到他“熱烈追求”自己的卑鄙用心,懊悔莫及。三天後赫爾曼去參加了夫人的葬禮,當天半夜他醒來後無法再入睡,便回想起夫人的喪禮,此時他突感房門被打開,進來的竟是老夫人!她告訴了赫爾曼三張牌是三、七和A。壹天,赫爾曼來到壹個有名的賭場,果然利用這三張牌贏了大把錢,第二天又贏了。第三天正當赫爾曼以為自己還會贏時,卻發現他押牌時出的“A”竟鬼使神差地變成了“黑桃皇後”。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看到“黑桃皇後”正瞇著眼對他冷笑。他感到恐怖極了,最終發瘋。

作品選錄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剛剛脫下大衣和帽子,伯爵夫人就派人來找她,又吩咐準備馬車。她們走出去乘車。就在兩個仆人把老太太扶上馬車送進車門裏邊的那壹刻,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發現那個工兵軍官在車輪旁邊;他抓住她的手,她驚呆了,還沒有回過神來,年輕人已經走掉了,她手裏留下壹封信。她把信藏在手套裏,壹路上昏昏沈沈,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見。伯爵夫人有個習慣,坐在馬車裏不時要問點什麽: 她們碰到的是什麽人?這座橋叫什麽橋?那邊招牌上寫的是什麽?這壹回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總是隨口回答,每壹次都是牛頭不對馬嘴,伯爵夫人因此大為生氣。

“妳怎麽啦,我的媽!妳是昏了頭還是怎麽的?妳是沒有聽見我的話還是沒有聽懂?……榮耀歸於上帝,我話還說得清楚,也沒有老糊塗!”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沒聽進她的話。壹回到家裏,她就奔進自己的房間,從手套裏取出信來: 信沒有封口。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壹口氣把它讀完。這是壹封向她表白愛情的信,寫得情意綿綿、彬彬有禮,都是壹字不差地從德國小說裏抄來的。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因為不懂德文,所以非常高興。

然而,這封信卻使她坐立不安。她有生以來第壹次和壹個年輕男子建立秘密而親近的關系。他這種大膽的行為使她害怕。她責備自己行為太不謹慎,不知道怎麽辦好: 是不是別再坐在窗口,是不是應該不理睬他,冷淡他,讓他以後別再追求下去?要不要給他寫封信?要不要冷淡而斬釘截鐵地回絕他?她沒有人好商量,她既沒有小姐妹,也沒有人好指導。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決定給他寫壹封回信。

她在寫字臺前面坐下,拿起筆和紙,沈思起來。她開了幾次頭,又把信撕了: 壹會兒覺得語氣太寬容,壹會兒又覺得太生硬。她終於寫出幾句話,自己覺得還滿意。她寫道:“我相信您的心意是真誠的,並不想用輕率的舉動來侮辱我;但我們的結識不應當采取這種方式。現將來信退回,並希望今後不至於讓我怪您對我不尊重。”

第二天,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看見赫爾曼走過來,便從繡架旁邊站起來,走到大廳裏,打開氣窗,把信扔到街上,希望青年軍官能迅速撿去。赫爾曼跑過來,撿起信,走進壹家食品店。拆開信封,他看到自己的信和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的答復。這是他預料中的事,回家之後,他便壹心壹意地策劃求愛的事來了。

三天後,壹個年紀輕輕、眼睛靈活的女裁縫從時裝店裏給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送來壹張紙條。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以為是來討債的,忐忑不安地把紙條打開,但立即就認出赫爾曼的筆跡。

“親愛的,您搞錯了,”她說,“這張條子不是給我的。”

“不,確實是給您的!”那大膽的姑娘並不掩飾神秘的微笑,回答說。“請您看壹看!”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把紙條迅速地看了壹遍。赫爾曼要求和她約會。

“不可能!”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說,赫爾曼竟迫不及待地提出這種要求,並且采用這種辦法,這使她大為吃驚。“這張紙條真的不是寫給我的!”說著她把信撕成了碎片。

“既然信不是寫給您的,那您幹嗎把它撕掉?”女裁縫說,“我可以把它送還發信的人啊!”

“您請便,親愛的!”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說,由於女裁縫點穿她的秘密,她的臉刷地紅了起來。“以後再別給我送紙條來。請您對那個叫您送紙條的人說,他應該感到羞恥……”

可是赫爾曼並不罷休。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每天都收到他通過各種辦法送來的信。信的內容已經不是從德文翻譯過來的了。赫爾曼熱情洋溢地給她寫了這些信,使用的語言都是他自己所特有的: 他在信中表達了他的堅定不移的願望,傾吐了自己理不清的無法遏制的幻想。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已經不想把信退回去了: 這些信使她陶醉;她開始給他寫回信,她的信也寫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情意纏綿。有壹天,她終於從窗口扔給他如下的壹封信:

“今天某國公使將舉行舞會。伯爵夫人將到那裏去。我們在那裏要待到兩點鐘。現在您有機會和我單獨見面了。伯爵夫人壹走,她的仆人就會走開,門廊裏只剩下壹個看門人,但他通常也回自己的房間去。您可以在十壹點半來。直接上樓梯。您要是在前廳裏遇到人,就問伯爵夫人在不在家。他們會告訴您不在——那就沒有辦法,您只好回去。但是您大概不會遇到任何人。使女們都壹起待在她們的房間裏。您穿過前廳往左拐,壹直走到伯爵夫人的臥室。在臥室的屏風後面,您會看見兩扇小門: 右邊通書房,伯爵夫人從來不到那裏去;左邊通走廊,那裏有壹座狹小的螺旋梯,上面就是我的房間。”

赫爾曼渾身哆嗦得像壹只老虎,焦急地等待著約定的時間。晚上十點鐘,他已經來到伯爵夫人的公館門前。天氣壞極了: 風呼呼地吼著,潮濕的雪壹大片壹大片飄落下來;街燈發出昏黃的光線;街上空蕩蕩的。駕著由壹匹瘦馬拉的馬車的車夫偶爾伸長脖子看看有沒有晚歸的乘客。赫爾曼只穿著常禮服站在那兒,既沒有感覺到狂風,也沒有感覺到暴雪。伯爵夫人的馬車終於備好了。赫爾曼看見幾個仆人扶出壹個裹著貂皮大衣的駝背老太婆,接著,她的養女披著壹件單薄的鬥篷,頭戴鮮花閃現了壹下。車門啪的壹聲關上了。馬車吃力地從松軟的雪地上駛出去。看門人關上門。窗子裏的燈光熄滅了。赫爾曼便在這座空公館周圍走來走去: 他走近街燈,看看表——表上指著十壹點二十分。他就站在街燈下,註視著表上的指針,等待過完這幾分鐘。到了十壹點半,赫爾曼走上伯爵夫人公館門前的臺階,走進燈火通明的門廊。看門人不在。赫爾曼登上樓梯,打開通前廳的門,看見壹個仆人坐在燈下壹把骯臟的老式圈椅上睡覺。赫爾曼輕輕地然而毫不猶豫地從他身旁走過去。大廳和客廳都很昏暗。只有前廳裏的燈光微弱地照到這兩個廳堂。赫爾曼走進臥室。擺滿古老神像的神龕前面點著壹盞金色的神燈。幾只褪色的緞面圈椅和鍍金剝落的帶羽絨靠墊沙發對稱地靠在裱著中國糊墻紙的墻邊,顯得淒清冷落。墻上掛著勒布朗夫人在巴黎畫的兩幅肖像。其中壹幅畫著壹個約莫四十歲的男人,他臉色紅潤、身體肥胖,穿著淺綠色制服,佩戴著勛章;另壹幅畫著壹個年輕美女,她生著高鼻子,兩鬢的頭發往後梳,撲粉的頭發上戴著壹朵玫瑰花。所有的角落裏都擺滿牧女瓷像、著名的勒魯瓦制造的臺鐘、小盒子、賭博用的輪盤、扇子和上世紀末與蒙哥利菲哀爾氣球及梅斯梅爾催眠術同時發明的婦女的玩具。赫爾曼走到屏風後面。屏風後面有壹張小鐵床;右邊是壹扇通往書房的門;左邊另壹扇門通往走廊。赫爾曼把左邊的門打開,看見壹座狹小的螺旋梯,從這裏可以通向那苦命的養女的房間……但他轉過身來走進漆黑的書房。

時間過得真慢。屋子裏靜悄悄的。客廳裏的鐘敲了十二下;所有房間裏的鐘都先後敲了十二點——過後屋子裏又沈寂下來。赫爾曼站著,靠在沒生火的爐子上。他壹點都不焦急;心臟平靜地跳動著,像所有為了某種需要而決心去冒險的人壹樣。時鐘相繼敲過壹點和兩點,這時他聽到遠處馬車的轔轔聲。他不由得激動起來。馬車駛到門口,停下來。他聽見放下踏板的聲音。公館裏奔忙起來。仆人們奔跑著,響起喊叫聲,屋子裏點亮了燈;三個老使女跑進臥室,接著伯爵夫人有氣無力地走進來,落坐在高背躺椅上。赫爾曼從隙縫裏看到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從他身旁走過。他聽見她登上樓梯的急促腳步聲。他似乎感到於心有愧,但壹會兒便完全平靜了。他的心腸變得像石頭壹樣硬。

伯爵夫人開始對著鏡子卸妝。使女們從她頭上摘下插玫瑰花的帽子;從她那銀白頭發剪得極短的頭上拿下撲粉的假發。別針壹根根像下雨似地落在她的身旁。繡著銀線的黃色衣裙落到她浮腫的腳上。赫爾曼親眼看到了她那副打扮所掩蓋的令人惡心的秘密;最後伯爵夫人身上只剩下壹件睡衣,頭上戴著壓發帽: 這種打扮還比較適合她那耄耋的年齡,因此看起來就不那麽可怕和醜陋了。

就像壹般老年人那樣,伯爵夫人也患有失眠癥。她卸好妝,就坐在靠窗口的高背躺椅上,打發掉使女。蠟燭拿走了,房間裏又只剩下壹盞燈。伯爵夫人坐在那裏,臉色蠟黃,耷拉下來的嘴唇微微抖動著,全身不停地左右擺動。她那渾濁的眼睛顯得十分呆滯,望著她,真可以認為,這個可怕的老太婆的擺動並不是出於她的意誌,而是她身上壹種潛在的電流在起作用。

突然,這張死氣沈沈的面孔大大變了樣。嘴唇停止抖動,眼睛緊張地活動起來: 伯爵夫人面前站著壹個陌生男人。

“請您不要害怕,看在上帝面上,請不要害怕!”他很清楚地輕聲說。“我並不想謀害您;我只是來請求您的恩典。”

老太婆默默地瞧著他,好像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赫爾曼以為她耳背,因此彎下腰在她耳邊把剛才說的話重說了壹遍。老太婆還是不吭聲。

“您可以使我獲得壹生的幸福,”赫爾曼繼續說,“這在您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我知道您能壹連猜中三張牌……”

赫爾曼沒再說下去。伯爵夫人似乎明白了他的要求,她仿佛在考慮用什麽恰當的話來回答他。

“這是個玩笑,”她終於說,“我可以向您發誓!這是個玩笑!”

“這沒有什麽好開玩笑的,”赫爾曼忿忿地回答道,“您該記得恰普利茨基吧,是您幫助他翻本的。”

伯爵夫人顯然很緊張。她的神色反映出內心強烈的激蕩,但她很快又陷入先前那種麻木狀態。

“您能告訴我這三張必勝的牌嗎?”赫爾曼又問。

伯爵夫人沈默不語,赫爾曼又繼續說:

“您在替誰保守這項秘密呢?替您的孫子嗎?他們就是不掌握這項秘密也夠有錢的了。他們根本不知道金錢的價值。您這三張牌幫助不了那些揮金如土的人。那些不會愛惜父輩遺產的人,他們即使像魔鬼那樣使盡力氣,也不能不死於貧困。我不是壹個愛揮霍金錢的人,我懂得金錢的價值。我不會把這三張牌白白糟蹋掉的。告訴我吧!……”

他停住話頭,渾身顫抖著等待她的回答。伯爵夫人還是默不作聲;赫爾曼跪了下來。

“要是您的心曾經感受過愛的感情,”他說,“要是您還記得愛的歡樂,要是您哪怕只有壹次在剛生下的兒子哇哇哭鬧的時候微笑了壹下,要是您的胸中曾經激蕩過人類的感情,那麽我就用妻子、情人、母親,總之,壹個人的生命中可能有的壹切神聖的感情懇求您,不要拒絕我的請求!——向我公開您的秘密吧!您還要它幹什麽?……也許,它會造成駭人聽聞的罪惡,會使人失去壹生的幸福,要和魔鬼訂下什麽協議……您想想看吧: 您已經老了,活不了多久,我願用我的靈魂承受您的罪孽。您只要向我公開您的秘密。您想想看,壹個人的幸福就掌握在您的手心裏,不僅是我,還有我的兒子、孫子、曾孫都要感戴您的大恩大德,把您的恩德看成聖物壹樣……”

老太婆壹個字也沒有回答。

赫爾曼站起來。

“老妖婆!”他咬咬牙說,“我只好強迫妳回答了……”

說著,他從口袋裏拔出手槍。

伯爵夫人壹看到手槍,情緒又強烈激動起來。她搖搖頭,舉起壹只手,好像要擋住他的射擊……接著她便往後倒下去……壹動不動了。

“別胡鬧,”赫爾曼抓住她的手,說,“我最後問您壹次,您想不想把三張牌告訴我?”

伯爵夫人沒有回答。赫爾曼發現,她已經死了。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坐在房間裏,還穿著參加舞會的衣服,深深地沈思著。她壹回到家裏,便急忙把那個不情願服侍她的睡意蒙眬的使女打發走。她對使女說,她可以自己脫衣服,便戰戰兢兢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心裏既想在那裏遇到赫爾曼,又希望見不到他。她壹眼就斷定他沒有來,因此感謝命運為他們的幽會設置了障礙。她坐下來,衣服也不脫,便想起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使她如此迷戀的壹切情形。自從她第壹次在窗口看見這個年輕人以來,還不到三個禮拜,可她已經和他通了信,而他也已經得到她的同意,準備在夜間和他幽會!她只是從幾封他簽過名的信裏了解到他的名字;在這個晚上以前,她從來沒有和他談過話,沒有聽見過他的聲音,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他的事……真是怪事!就在這個夜晚的舞會上,托木斯基很生年輕的波利娜公爵小姐的氣。因為她壹反常態,不和他撒嬌調情,他便邀請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跳那沒完沒了的瑪祖卡舞,對波利娜表示冷淡,想借此對她進行報復。整個晚上,托木斯基老是和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開玩笑,取笑她對那個工兵軍官的癡情,對她說,他知道的事比她所能設想的要多得多。他開的玩笑中有幾次都擊中她的要害,因此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有好幾次都想到,他壹定知道她的秘密。

“這些事情您是聽誰說的?”她笑著問他。

“聽您的壹個熟人的朋友說的,”托木斯基回答,“那是壹個很出色的人。”

“這個出色的人到底是誰呀?”

“他叫赫爾曼。”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什麽也沒有回答,但她的手腳卻冷得像冰壹樣……

“這個赫爾曼,”托木斯基繼續說,“有壹張典型的小說中人物的面孔: 他的側面像拿破侖,靈魂像梅非斯特。我認為,至少有三樣罪惡他應該於心有愧。您的臉色怎麽這樣蒼白!……”

“我頭痛……赫爾曼對您說了些什麽?您說他到底是怎麽壹個人呢?”

“赫爾曼對他那位朋友很不滿意。他說,換了他,他壹定采取另壹種辦法……我甚至認為,赫爾曼正在打您的主意,至少他聽到朋友充滿愛情的贊嘆時,心裏很不平靜。”

“他究竟在哪兒看見過我?”

“也許是在教堂裏,或者是散步的時候!……天知道!也許是在您的房間裏,那時您正在睡覺: 他……”

走過來三個淑女,問他“遺忘還是惋惜”,打斷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極想繼續下去的談話。

托木斯基選中的小姐就是那位波利娜公爵小姐。她和他多跳了壹圈,又在自己坐椅前面多轉了壹轉,在這段時間裏,她和他又言歸於好了。托木斯基回到坐位上的時候,已經不再想到赫爾曼和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很想恢復剛才那場中斷的談話,但瑪祖卡舞已經結束,接著老伯爵夫人也走了。

托木斯基的話不過是跳瑪祖卡舞時隨便說說的,卻深深印入這個好幻想的年輕姑娘心裏。托木斯基隨便描繪的肖像正和她心中想象的不謀而合;由於聽了壹段最新的故事,這張已顯得很俗氣的面孔不由得使她感到惴惴不安,也使她耽於幻想。她坐著,交叉著兩條 *** 的手臂,還插著鮮花的頭低垂在袒露的胸前……突然,門打開了,赫爾曼走進房間。她渾身戰栗起來……

“您剛才到底在哪裏?”她驚懼地輕聲問道。

“在老伯爵夫人的臥室裏,”赫爾曼回答,“我剛剛從她那裏來。伯爵夫人死了。”

“我的天!……您在說什麽?……”

“看樣子,是我把她嚇死的。”赫爾曼繼續說。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瞥了他壹眼,心裏不由得響起托木斯基說過的話:“至少有三樣罪惡他應該於心有愧!”赫爾曼坐在她身邊的窗臺上,把經過情形壹壹告訴她。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驚恐地聽完他的話。原來,這些熱情洋溢的信件,這些火焰般熾烈的要求,這種無禮而又糾纏不清的追求,統統都不是出於愛情!金錢——這才是他心中渴望得到的東西!能夠滿足他的欲望,使他得到幸福的並不是她!這可憐的養女不過是壹個殺害她老恩人的兇手和強盜的盲目幫兇!……她後悔莫及,難過得痛哭起來。赫爾曼默默地瞧著她: 他也心痛如絞,但無論是這可憐姑娘的眼淚,無論是她那痛苦的樣子所表現出來的驚人魅力都不能觸動他的鐵石心腸。想到老太婆的死,他並沒有受到良心的譴責。只有壹點使他感到惱恨: 那個秘密他再也搞不到手了,本來他是指望靠它發財的。

“您是個魔鬼!”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終於對他說。

“我並不想害死她,”赫爾曼回答,“我的手槍沒有裝子彈。”

他們都默不作聲。

早晨來臨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吹滅快燃盡的蠟燭: 淡淡的曙光已照臨她的房間。她擦幹滿是淚痕的眼睛,舉目望著赫爾曼: 他坐在窗臺上,抄著手,兇狠地皺著眉頭。那樣子竟和拿破侖的肖像壹模壹樣。這兩個人這樣相像,連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都感到吃驚。

“您怎麽走出這座公館?”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終於說。“我本來想帶您從秘密樓梯走出去,但要從伯爵夫人的臥室旁邊走過,我害怕。”

“請您告訴我怎麽找到這座秘密樓梯,我自己走出去。”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站起來,從櫃子裏拿出鑰匙,交給赫爾曼,並且詳細告訴他出門的路徑。赫爾曼握了握她那冰冷的、毫無反應的手,吻了吻她低垂著的頭,走出去。

他從螺旋梯走下去,又壹次走進伯爵夫人的臥室。死去的老太婆仍舊坐著,已經僵硬了;她的臉顯得很安詳。赫爾曼站在她面前,久久地望著她,似乎想再看看這件可怕的事情是不是屬實;最後,他走進書房,摸到糊墻紙後面的暗門,走下漆黑的樓梯。壹種奇怪的感覺使他興奮起來。他想,也許在六十年前,有那麽壹個年輕的幸運兒,穿著繡花長袍,梳著仙鶴式頭發,把三角帽拿在手裏,緊貼在胸口上,也在這個時刻,同樣從這座樓梯偷偷溜進這間臥室,這個年輕人早已在墳墓裏腐爛,而這個年過古稀的情婦的心今天才停止跳動……

赫爾曼在樓梯下面找到壹扇門,他用那把鑰匙開了鎖,走進過道,從這裏走到大街上。

(馮春、張蕙譯)

賞析

《黑桃皇後》描寫了彼得堡上流社會賭徒們的生活,塑造了個人主義冒險家赫爾曼的形象,深刻揭露了他醜惡的靈魂,反映了在俄國資本主義行將到來之時,上流社會人們貪財的野心和為達到此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可憎面目。

此處選擇的第三、四章便描寫了赫爾曼為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瘋狂追求麗莎維塔並殘忍地將老夫人逼死的故事。

赫爾曼為了滿足自己對金錢的欲望,不惜以欺騙壹個姑娘的愛情作為手段。他道貌岸然的外表和內心深處的卑鄙自私在追求麗莎維塔的過程中盡顯無遺。普希金通過對麗莎維塔各種心理活動的描寫來突出赫爾曼追求方式的高妙之處。作為老夫人養女的麗莎維塔,雖然成天耳聞目睹男女在情場上的風流韻事,但她的地位使她時常被晾在壹邊,她的情欲受到了無情的壓抑,自然充滿了對風流倜儻的紳士的渴望。赫爾曼是壹個老練和奸詐的情場老手,麗莎維塔這個涉世不深的女子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他果敢地抓住麗莎維塔的手,然後把信塞在她手裏。”這突兀的生理接觸果然在麗莎維塔身上產生了觸電的反應: 她幾乎魂不守舍,“壹口氣”讀完了赫爾曼的信。他知道麗莎維塔對德文壹竅不通,便從德國小說裏抄得壹封求愛信,借小說家的生花妙筆引逗得她難以自持。麗莎維塔的觸電反應和她回信時的猶豫充分反映了她內心深處情欲和理智的矛盾。從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在義正詞嚴地拒絕,但她那不太“生硬”的回信卻明白地告訴了赫爾曼她的半推半就。老練的赫爾曼便趁熱打鐵,強求約會。麗莎維塔很難抵禦這種攻勢,因此誤入赫爾曼巧設的圈套也在情理之中。

小說並沒有直接揭穿赫爾曼那醜陋的心靈,而是借伯爵夫人的孫子托木斯基之口,向麗莎維塔揭示了赫爾曼被金錢扭曲的多重性格。托木斯基認為赫爾曼的靈魂被魔鬼梅非斯特攝取,他的心靈是罪惡的。赫爾曼殘忍地玩弄了麗莎維塔的感情,終於獲得了和老夫人見面的機會。為了得到這“三張牌”,他竭盡威脅利誘、委屈哀求之能事,而在無法達到目的時甚至不顧老夫人的健康和心理狀況,殘酷地以槍相威脅,致使老夫人被活活嚇死。而老夫人死後,“他並沒有受到良心的譴責。只有壹點使他惱恨: 那個秘密他再也搞不到手了,本來他是指望靠它發財的”。普希金向讀者展示的確實是壹個魔鬼般的人物。

普希金還通過對麗莎維塔這個初次墮入情網的少女的描寫,成功地塑造了壹個渴望改變自己命運的小人物形象。年輕的麗莎維塔是老夫人的養女,老夫人自私冷酷,脾氣怪異,麗莎維塔常被她訓斥,她幻想著用愛情來改變自己的命運。狡詐的赫爾曼在麗莎維塔身上看到了實現自己夢想的希望。情場老手赫爾曼完全洞悉這位女子的復雜心理。在他情意綿綿的糾纏下,麗莎維塔的心理防線被徹底攻破,終於有壹天偷偷約赫爾曼到自己的房間來見面,赫爾曼則終於覓到了千載難逢的接近伯爵夫人的機會。雖然托木斯基的話使麗莎維塔意識到赫爾曼的情書和糾纏不清的追求也許都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出於某種卑鄙、不可告人的企圖,但陶醉於愛情之中的她心存僥幸。直至赫爾曼來到她房間,把老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訴她時,她才終於認清了赫爾曼“是個魔鬼”,認清了只有老夫人的秘密才是赫爾曼心中渴望得到的東西,而她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殺害她老恩人的強盜的幫兇。壹心向往和平、幸福、充滿愛情生活的麗莎維塔在現實中扮演了壹個悲慘的角色。

在《黑桃皇後》中,普希金顯示了他作為壹位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家的功力。他通過人物的內心自白、夢境等富於戲劇性的情節以及入木三分的心理描寫開創了“彼得堡小說”的先河,對後來的萊蒙托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創作的“社會心理小說”有很大影響。

(陳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