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是生離,是死別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裏,各在天壹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古人常說生離死別—生時分離,死後永別。
死別者,如蘇軾的千古絕唱《江城子》。妻子王弗撒手而去,縱有再多思念他也只能獨自哀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有人說,活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魂魄我們不得而知,若是有,過了那奈河橋之後,生前的煩惱苦悶也都隨著記憶的失去而煙消雲散了,而活著的人卻要壹輩子飽受煎熬,相思之苦,何以為解?
生離者,如牛郎織女,二人傾心相愛卻敵終不過王母娘娘的壹根金簪。隔著浩瀚的銀河,二人癡癡相望而不得見,空壹縷相思無處傾訴。相見之日遙遙無期,卻又不忍放棄,靠著心中的執念繼續苦苦守候。
在我看來,較之死別,生離的痛苦更甚。至少死去的那個人可以解脫,痛苦只是壹方的。生離的人卻互相思念著,牽掛著,肝腸寸斷。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這個“生”字用得太折磨人了,似心中帶著哀怨與不甘。就連屈原也覺得,悲傷莫過於活生生的別離(“悲莫悲兮生別離”,語出《九歌·少司命》)。妳走啊走啊壹直不停地走,我們就這樣活生生地分開了。從此妳我相隔千萬裏,我在天的這頭妳在那頭。我們之間,隔著的是壹方天地啊!
余光中在《鄉愁》中寫道:“鄉愁是壹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雖訴說的情感不同,但是和詩中的“各在天壹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這樣的思念,倒似李之儀《蔔算子》中那句“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飲長江水”。我們的離別之苦就像這江中的水,永遠不能停止。唯有彼此的相思才能支撐著我繼續活下去,但願,妳愛我如我愛妳壹樣。柏拉圖式的愛戀雖然動人,有幾個人真的喜歡這種虛無縹緲的思念?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至少詩中的這位婦人是做不到的,她對丈夫日思夜想,恨不能立刻飛去與他相見。
路途是那麽艱難又遙遠,要到什麽時候才能見面呢?胡馬到了南方卻仍然依戀著北風,越鳥飛到了北方築巢卻朝著南面的枝頭,這壹切,合情合理,正如婦人和丈夫分別之後始終日日思念著他,從不間斷。
“胡”是古代對北方少數民族的稱呼,來自北方偏遠民族的人就叫胡人,馬就叫胡馬。“越”指的則是古代南方百越壹帶,臥薪嘗膽滅吳的勾踐,就是越地的君王。“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句,寫胡馬和越鳥眷戀故土,為的是襯托人的思念。
鳥獸尚且有情,何況是人?
古時交通可不像現在這樣發達,想見戀人了壹張機票就可以搞定,夫妻分離幾年甚至十幾年都是常有的事。相愛的人天各壹方,勞燕分飛,因而才會留下這麽多思婦懷念遠行丈夫的詩歌。比如南北朝的樂府詩中有壹首《東飛伯勞歌》,正是“勞燕分飛”這個成語的出處。
東飛伯勞歌
南朝·蕭衍
東飛伯勞西飛燕,
黃姑織女時相見。
誰家女兒對門居,
開顏發艷照裏閭。
南窗北牖掛明光,
羅帷綺箔脂粉香。
女兒年幾十五六,
窈窕無雙顏如玉。
三春已暮花從風,
空留可憐與誰同。
伯勞是壹種鳥,伯勞和燕子各飛東西,從此分道揚鑣,天各壹方,比喻的是愛人的分離。這首詩的作者是梁武帝蕭衍,南梁政權的建立者。梁武帝很有文采,不過他為人所知最著名的事件就是他信佛,不近女色,甚至心血來潮好幾次出家當和尚。
曾經壹度很納悶,這樣壹位清心寡欲壹心向佛的皇帝,到底是怎麽寫出“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這種表達男女相思的詩句的。不過,既然身為喇嘛的倉央嘉措都可以寫出“那壹月,我轉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妳的指尖”,又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
妳我分離的日子越長,思念使我日益消瘦,衣服越來越寬大。飄蕩的浮雲遮住了太陽,遠在他鄉的遊子還是不想回來。因為過度思念妳我日漸蒼老,壹年又是這樣過去了。我還有很多心裏話說不能說了,只希望妳多加保重,切勿受了饑寒。
婦人的這種思念是無私的,不管自己憔悴蒼老成什麽樣了,她心裏惦記的始終是丈夫,事事都為丈夫考慮?。只要孤身在外的丈夫能無災無難,三餐溫飽,她也就放心了。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這句詩的藝術成就是很高的,或許很多人對此句不是很熟悉,但肯定都聽說過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的這句詩就是源於此,不過他青出於藍,筆墨點金,將“衣帶漸寬”的思念寫得更能打動人心了。
《古詩十九首》是梁代昭明太子蕭統所編撰的詩集,每首都沒有具體的詩名,均以第壹句為名,作者也不詳。這些詩中,中心思想為夫妻離別的居多,從側面反映出了那個社會的動蕩。
彼此相愛卻不能相守,活生生的別離,這才是最殘忍的。相思之苦,原來真的可以使人憔悴。